第8章 ☆、古城燈火映明月
雲籠山,長生殿前。
黑衣男子跪在光滑的雲紋地板上,身體不住地瑟縮發抖,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淌下,男人低着頭,望着地面上映出的太師椅上耄耋老者的輪廓,緩緩拱起手來:“堂主,屬下辦事不力,未能取回王韌山的手記,請堂主責罰。”
老人輕哼了聲,銳利如刀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你倒是老實,怎麽回事說說吧。”
“今晚樂家的大公子也在錦繡書院,還有他的一個幫手,屬下實在不敵,又恐被二人捉去牽連了堂主,遂即刻返回從長計議。”
“好個從長計議。”
老人的語氣尾音高昂,跪在下方的男子擡起頭偷瞄了幾眼,一時辨不清話裏究竟幾分贊揚幾分責備。于是,他的手伸進衣口袋裏來回摸索,取出兩份畫紙,高高捧起道:“堂主,這是兩人的畫像。屬下已探查過,跟在樂公子身旁的是長安城中一個小痞子,姓喬名展,半間酒樓的老板娘是他相好。”
“這人也姓喬?”
蘭兒扭着水蛇腰走下大殿中央的臺階,接過男子手中畫像,展開紙面看了一會兒,柳眉微簇:“堂主,您看這姓喬的小痞子與三師哥長得可相似?”
老者垂眸望着紙面,看了看喬展又看了看樂疏寒,他只道:“他跟寅竹像不像我不知道,疏寒倒還真是有幾分玄清當年的氣質。”
蘭兒忿忿道:“他哪裏比得上玄清道長的清傲風骨,不過是得了副好皮囊罷了。您別忘了,樂疏寒可是沖着我們來的,今晚讓他得了那本子,日後恐怕又會惹出不少事端。”
“無妨。”
老者擺手示意她噤聲,“玄清當年輸給了我,他這個寶貝孫子初出茅廬,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盡管讓他折騰。至于姓喬的這小子,不管他是不是寅竹的孽種,都給我除掉他,以絕後患。這件事情上寧可錯殺,絕不能放過。”
蘭兒屈膝行禮:“是。”
-------------------------------
出了長安城,郊外有條商路古道,沿路向東北方向行進可越過晉陝邊界,繞過運城、臨汾兩地,可入平遙古鎮。
早春的陽光輕薄透亮,偶聽得枝丫上的鳥兒啾啾鳴叫,林間冷冽的空氣吹散混沌疲憊,三匹毛色锃亮的高頭大馬邁開精瘦長腿漫步于古道上,馬上三人端坐着。
Advertisement
卓北衫一手扯住缰繩,一手揉着胸口,屁股上像長了釘子似的扭來扭去,他走在最後面,嘴裏直哼哼:“哎喲疼死我了,你們兩個沒良心的家夥,開個玩笑而已,竟然下那麽重的手,肋骨都要給我打斷了,腰也疼,胸口也疼,屁-股也疼,我走不動了。”
“籲——”
樂疏寒收緊缰繩,率先慢了下來。他牽馬與卓北衫并行,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遞到他手裏,面露愧疚之色:“卓兄,實在對不住,這裏有瓶跌打損傷膏,你拿去抹抹吧。”
卓北衫将腦袋扭向另一邊:“哼。”
樂疏寒的手僵在半空遲遲收不回來,臉上多了幾分僵硬。這一路上卓北衫沒少折騰,喬展不理他,他便仗着樂家公子脾氣好使勁兒欺負人家,實在是看不過去了。
喬展牽馬回頭,望向樂疏寒已經半石化的臉和收不回來的手,朝他們倆走了過去:“疏寒你不用管他,讓他疼去。”
他接過藥瓶揣進兜裏,擡腿對着卓北衫的馬蹬了一腳,“沒完沒了了是麽,你昨晚裝神弄鬼差點吓死我們,怎麽一句都不提,他不過輕輕拍了你一掌,你就要死要活的?”
“輕輕拍?那可是翌日寒光掌!”
卓北衫搶道,他委委屈屈作小媳婦的模樣,牽着他的馬遠離了喬展的攻擊範圍,在一片樹蔭下站定,垂下的嫩綠枝條遮住了半個肩膀,他罵道:“喬展你沒良心!”
“我也沒說過我有。”
喬展翻身下馬,站到馬前去扯他的袖子:“下來,我看看你到底是真的疼還是裝的疼。”
樂疏寒揉着眉心,他平生不怕奸邪惡棍,最怕旁人裝神弄鬼。昨晚院門外驟然出現一個白衣索命鬼,頓時吓得他魂飛魄散,情急之下出手自然是沒輕沒重的了。
待索命倒地,他才聽到熟悉的哀嚎聲。卓北衫與喬展乃是舊友,此次也是恰好去平遙尋一位女孩子,所以才打算和他們共同啓程。誰知這番玩笑非但沒把喬展吓住,反倒惹得自己人打自己人,鬧了個大烏龍。
柳樹下有塊大石頭,卓北衫盤腿坐在石頭上,扯開衣襟露出古銅色的胸膛對着喬展,像個七八歲告狀的孩子似的揚起腦袋:“你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青了。還有屁-股上……”
喬展粗暴打斷:“屁-股是你自己摔的,跟人家沒關系。”
他的手指輕觸胸口的肌肉,還沒等用力就聽卓北衫一頓鬼哭狼嚎,喬展厲聲呵斥:“閉嘴不要叫,吵死了。”
樂疏寒湊上前來觀察他的傷勢,看着卓北衫胸膛上那青紫的掌印,很不是滋味,但也不知該說什麽,只能繼續問喬展:“這傷重不重?”
“還好,只是皮下出血而已。”
喬展取出小藥瓶讓他上藥,卓北衫兩手扶着冰涼的石頭依舊是不接,繼續翻着白眼,給樂疏寒下馬威:“都皮下出血了,還好?傷不在你們倆身上,你們就不心疼。”
“你知道皮下出血什麽意思麽?”
喬展冷着臉,垂下了手:“我現在打你一耳光,也能皮下出血。”
“我不管,幫我上藥。”
“你不要得寸進尺……”
樂疏寒嘆了口氣,卓北衫現在很不喜歡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拍了拍喬展肩膀,“阿展,你幫卓兄上點藥吧,我去看看前面能不能租到馬車,好讓他休息一下。”
待到樂疏寒走遠了,喬展回過頭來直接拎住卓北衫的領口将他扯了過來,咬牙切齒地瞪着他:“別玩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卓北衫嘿嘿一笑,扒拉開他的手:“怎麽,我說他幾句你還心疼了?”
卓北衫直起身子正色道:“小蝴蝶,樂疏寒跟你不是一路人。他這個人嫉惡如仇,現在和你走的近是因為不曉得你身份,等到了平遙古城,一旦出了岔子哭都來不及,既然你那麽相信他說的彙通錢莊的線索,我幫你試試他的性子有何不可?”
“那也要有個限度。”
喬展反駁:“你這哪裏是試他,是在耽誤時間。”
臨走前樂疏寒落寞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心裏過意不去。那眼神黯淡,疲倦,帶了幾分不能言說的苦衷,看得出樂疏寒原本非常期待這次平遙之行,但卓北衫不依不饒的發難,讓這位貴公子有幾分無所适從。
喬展想了想,又補充道:“不管之後怎樣,現在我們仍是朋友,你不許再那樣欺負他。”
經過長時間的跋涉,三人終于順利達到平遙縣。進入古城鎮已是傍晚時分,太陽落了山,星月尚未升起,他們在鎮中尋了家客棧落腳。
晚飯畢,各自回房歇息。
喬展找小二要了壺酒,于窗外擡眼望見皎月潔白如綢緞,天空萬裏無雲,正是賞月的好時候。樂疏寒的房間就在他對面,兩人隔了一個圓弧形的距離,喬展踏出房門的時候,就看見那人雙手撐在欄杆上沖他微笑點了點頭。
“還沒休息?”
喬展拎着酒壺朝他走了過去,樂疏寒擡頭望了望月亮,又低頭看他的酒:“你不也沒睡,還跑出來喝酒。”
“房間有點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喬展仰頭灌了口酒,清冽醇香的酒液如瓊脂甘露,帶了一絲清甜,這味道着實驚豔到了他:“這酒好香啊,入口冷,進了胃裏卻燒得像火一樣,你要不要嘗嘗看?”
樂疏寒的眼眸亮得像黑曜石,眸中倒影着星月的光輝,還有喬展因為一壺酒而雀躍滿足的神色。于是,他接過酒壺也灌了自己一大口,任憑清冽的酒液淌過喉嚨,然後頻頻點頭:“這酒确實不錯,等這次的事情結束,一定要帶幾壺回去喝。”
一壺酒,兩人分着很快就喝完了。
喬展将酒壺捏在掌心,遠眺黑夜的靜寂景色。古城鎮內燈火闌珊,城外有林木環繞起伏嶙峋的山峰,月亮像個銀色的燈,只照亮了遠山林海的尖尖處,形成了黑銀漸變的效果。
看着看着,他又想到了卓北衫那天在樹蔭下的話——樂疏寒跟你不是一路人,他這個人嫉惡如仇,現在和你走的近是因為不曉得你身份。
卓北衫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不光是喬展,還是樂疏寒要抓的千面蝴蝶。只是連日來的相處,讓他莫名有種跟樂疏寒在一起很安全的錯覺罷了。
畢竟每次遇險,他都擋在自己前面。
“疏寒。”
“嗯?”
“倘若你的朋友騙了你,你會怎樣?”
樂疏寒雙手交握撐在欄杆上,思忖了一會兒,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發絲:“如果是很好的朋友,我會要一個解釋。”
答案跟他猜的分毫不差,樂疏寒平日看起來溫和,骨子裏卻十分固執。他始終堅守內心的一套規則,任誰都不能輕易打破。喬展又道:“若他解釋了,你不願接受呢?”
“那便彼此放過。”
黯夜的風撫過臉龐,吹醒了酒氣。喬展長舒了一口氣,彼此放過為好,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應當完成的夙願,他的生命是為了報仇燃燒的,與之無關的其他一切情感終将是過眼雲煙。
“你呢,若是你被欺騙會怎樣?”樂疏寒轉頭問道。
喬展慘笑了兩聲,想再喝兩口酒,才想起酒壺已經空了。他的欺騙和樂疏寒想的那種欺騙根本就不是同質的,如果有人也像他瞞着樂疏寒一樣,來瞞着他的話:“……我大概不會原諒他。”
飄渺的聲音落在風裏,抓不住任何有形之物便墜落。就像喬展這個人,終是要斬斷與這世界千絲萬縷的聯系。
翌日,平遙彙通錢莊。
這座錢莊開在古城鎮的核心地段,酒樓茶肆林林總總繞着它的外圍開了一圈,家家開門迎客,滿街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踏進錢莊的金紅門檻,廳內裝潢考究,牆上挂了竹、蘭、松、柏四幅寫意畫,西北方向獨立一間房為高級貴賓休息室,正中央向東綿延一排典當窗口,排列得非常整齊。
三人到的時候還是清晨,窗口只開了一個,裏面的小二剛打掃完腳下的灰塵,見有人進門,連忙戴上副雙片曲腿眼鏡,向外探出腦袋跟他們打招呼:“三位公子可是要兌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