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蓬萊仙島受長生
整夜的喧鬧浮華彌散在長街,化作無數煙火塵氣,經風一吹盡數破碎。長安城如同襁褓中的嬰兒漸漸睡去,濃黑色吞沒了周遭所有的光亮。
樂疏寒迎着月色,加快了腳步。
勁風呼嘯,木板門來來回回撞擊堅硬的門檻,榫卯“嘣”地一聲折斷,沾滿了髒污的沉重門板失去了牽制,直挺挺撞在門框上。牆邊皲裂的泥土被震了下來,土灰塊拉扯着框角剛結好的透明蜘蛛絲簌簌墜落。
站定門前緩緩擡頭,于月色中樂疏寒看見了那高挂的布滿灰土的牌匾,黑底金字寫道:錦繡書院。這是王韌山執教教書的地方,如今已荒蕪一片。
他輕輕挑開蛛絲,推門走了進去。
院內東西兩側及中央各有三間廂房,中央的三間是學生們習課的地方,西面堆放了些雜物,東面三間為王韌山日常生活所居。聽城裏人說,這位教書先生常年獨居在此,不曾與外人接觸。年過三十尚未娶妻生子,書院裏除了他,再無其他人。
哪裏有人真能活得像個苦行僧呢?
根據死者信息名冊上的記錄,這位姓王的教書先生有一遠方表妹,出事前三個月她曾來這裏見過他。學生們都說,先生見到那位表妹的時候,竟然笑得像個孩子似的。要知道,王韌山平日裏可是個極盡嚴苛的家夥,周圍鄰居未曾見他向誰展露過半分好臉色。
可這姑娘不一樣,她來的那天書院裏剛下晚課,學生們三三兩兩還未走完,王韌山懷裏抱着一摞古籍低頭沉默着往院子裏走,剛巧撞到這位姑娘身上。他蹲下身軀整理淩亂的書籍,就聽得頭頂一個柔弱的聲音:
“表哥,你還記得我麽?”
王韌山驚愕擡頭,望見那張姣好的面容時驚得竟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
“暖暖,是你。”
這戲劇般的故人重逢之景被學生們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們三三兩兩紮堆八卦先生的時候,總會感嘆當時,“此情此景那真是感天動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呀!”
樂疏寒踏入東廂房,屋內成堆的古籍書簡雜亂不堪,書架上堆滿了便都扔在床上,只留下半張床的空隙睡覺。真不愧是個死板的教書先生,這麽廢寝忘食地讀書,豈不是要讀成個書呆子了。
樂家人看見書就頭疼,樂疏寒按了按突突泵血的太陽穴,埋頭在書堆裏翻翻找找。都說人之将死,總會對即将來臨的死亡有種奇怪的預感,王韌山傳聞是郁郁而終,不知會不會留下些遺書之類的東西。
屋內昏黃的燭火亮起,樂疏寒鑽到木桌底下,在靠牆角的縫隙裏拽出來一份手抄本,是王韌山親筆所寫,名為《閑情記事》。這書顯然比普通的古本重量輕了些,扉頁上繪着一片紅色楓葉,中間有幾頁不知為何被人撕掉了,參差不齊的邊緣像犬牙般淩亂交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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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疏寒坐在桌前,拍去書上的灰塵,一頁一頁翻讀起來。
“臘月初八,晚。
初冬時節,于庭院中見暖暖。佳人憔悴異常,才知罹患重疾。重訴當年舊事,不禁心痛之,悔之,恨之。有情人失散兩地,終不能成眷屬,如今重逢亦要天人永隔,蒼天無眼!”
“臘月初八,晌午。
分別幾年光景,卻不見佳人臉上半分喜色,問之才道是夫婿終日打罵,心氣不能順,久郁成疾。早知今日,餘當初萬不該逞強好勝,剩其一人惶惶不可終日,管他千般禮教人倫,也要留得個比翼雙飛的佳話。”
“正月,晴日。
妹疾重,郎中皆嘆惋。餘心有不甘,聽聞塞上有一“蓬萊仙島”,島上仙人可解凡世憂愁,愈頑疾,得長生。不勝心向往之,遂與妹晤談,即日啓程。”
後面幾頁已經被撕掉了,內容應當與他們啓程診病的過程有關。
樂疏寒一手執本,一手撐在下颚處,蓬萊仙島他倒是聽過,是魯地煙臺的一方麗景,可從沒聽過塞上中原有什麽蓬萊仙島。愈頑疾,得長生?王韌山又是從何處得知這傳言的呢?
燭影搖動,窗外掠過一魅影。
“誰?!”
樂疏寒執劍起身,推門沖了出去。黑暗裏有勁風從背後襲來,冷光劍出鞘格擋,只聽“铮铮然”兵器碰撞之音,刀劍的火光在夜裏忽明忽暗。
“你是什麽人?”
來人身形瘦削,下手卻狠辣。雖無致命之憂但招招都奔着要害而去。樂疏寒與他纏鬥至前院處,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巾,對方後撤了兩步,寒聲警告:“樂公子還是少些好奇心為妙,不該你知道的事你不必知道。”
話畢,那人淩空躍起,騰翻了個跟頭穩穩落在東廂房門口。樂疏寒大呼不好,他是要去搶王韌山的手記!
“站住!”
樂疏寒扯住他後領将人扽了回來,黑衣人持刀反手一記劈斬,将樂疏寒逼退了幾分,于是轉身又往裏沖。就在那人側身擠進屋內的瞬間,西南方向一支利器呼嘯而來,直刺入那人肩胛骨,霎時慘叫聲起,鮮血噴湧如柱。
樂疏寒轉頭望向高牆,牆頭上一人飛身而下落在院中,手執折扇,一身白衣飄然,來人正是喬展。兩人顧不得多言,一同向黑衣人擊去。
黑衣人退了兩步拔掉肩頭暗器,怨毒的目光牢牢鎖住喬展,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喬展歪了歪頭,一縷青絲蕩在臉頰邊,負手看着他笑:“我這扇骨可是有毒的,你不要這麽看着我,否則沒有解藥給你。”
樂疏寒近距離端詳着這柄折扇,本以為是他與杜鵑的定情信物,沒想到竟是武器。二十四根扇骨均為淬毒的利器,根根可靈活拆卸組合。
黑衣人喘息道:“中毒會、會怎樣?”
“輕者殘疾,重者喪命。”
喬展彎腰撿起地上那根染了血的扇骨,輕吹了幾下,重新插回扇面之中,不慌不忙道:“你這傷,離心髒不過半尺距離,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黑衣人暴怒:“你滿口胡言!”
長刀筆直向喬展胸口襲來,飛揚的發絲在刃風中斷成了兩截。身旁人大驚,上前推開他:“小心!”冷光劍以更快的速度切斷了黑衣人的進攻,樂疏寒擋在他身前,阻擋了一切可能的傷害。
喬展緩過神來,一股無名之火騰起。他斂了嬉笑之色,兩人圍攻黑衣人纏鬥了很久,直到那人力竭,盡最後的氣力翻過牆頭,消失在黑暗裏。風中回蕩着他惡毒的詛咒:“你們若執意如此,早晚死無葬身之地。”
喬展不依不饒:“用不着你操心,先給自己立碑挖墳吧。”
“走遠了。”
樂疏寒收了劍,從房頂上落下來。他來到喬展面前,看他被刃風劃過的臉頰上留下一絲微紅的血色,眼神暗了幾分:“沒事吧?”
“沒事。”喬展蹭去臉上的血痕,“破點皮而已。”
“你太不謹慎了。”
樂疏寒臉上驚悸之色未褪,“剛才那一刀距你脖頸處不過三寸,若不是我反應快,你現在就真的沒機會站在這裏跟我說話了。”
喬展摸着鼻子,順着他的話給他戴了頂高帽,乖乖道:“那是自然,樂兄你功夫好,以後還請多多照顧我這個不謹慎的人才是。”
“你可真是個……”
樂疏寒笑了,他這貴公子平日裏沒少聽別人誇他的話,可喬展這番話說出來似乎與旁人有所不同,能夠得到他的真心認可,樂疏寒很開心。
“話說回來,你去翎花戲臺查什麽?”
喬展早料到有此一問,折扇在掌中敲了又敲:“查蝴蝶谷主的身份,上次聽書的時候你不也聽見了麽,他是戲子出身。戲臺裏關系錯綜複雜,關于他的身份信息可以傳得這麽詳實,可見谷主在晉陝一帶生活過的可能性最大。我去戲園子裏問,總是能問出些什麽的。”
樂疏寒道:“那你問出什麽了?”
喬展道:“也沒什麽,翎花戲臺是近幾年才新建的班子,沒有什麽生面孔。這裏面的人都還是幹淨的,只有幾個從地方小戲臺裏選上來的新人,我已經托人去打聽他們的底細了,一有消息會通知我們的。”
“嗯,我們雙管齊下。一條線向後查,一條線往前查,總能揪出谷主的秘密。樂疏寒點了點他手中的扇子,欲言又止:“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你這扇子,”樂疏寒唇邊一抹尴尬的笑,“可害苦了小蝶姑娘。女兒家最重名節,你将扇子留在她閨房,讓杜鵑誤會了,她今晚可沒少挨杜老板罵。”
喬展一拍腦門:“我那時候走得急,真的忘記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口炸裂,回想起樂疏寒寫給蘇小蝶的那封信,字裏行間所傳情意似乎也不光是救命之恩。他不覺捏緊扇子,輕咳了幾聲:“改日,改日我親自登門向蘇姑娘賠罪。”
“這扇骨上真有斃命之毒?”
“沒有,我剛才騙他的,只是些麻痹肌肉筋脈的藥粉而已。對了,你剛才在屋裏看什麽?”
喬展趕忙岔開話題,繞開他推門走進屋裏,只見燭火旁一本手抄書卷,他順手拿起來讀了幾句:
“正月十六,寒冬。
妹于山中遲遲不見消息,不知痊愈否?
正月十七,心急如焚。
出門未尋得引路人,苦等一日。”
“王韌山的手記。就是你手裏拿的這本,這位教書先生你還記得罷,他表妹不遠萬裏從老家來尋他,卻不想已身染惡疾,無藥可醫。王韌山為了救她,上了蓬萊仙島。”樂疏寒站在院中回道。
“蓬萊仙島,哪個蓬萊仙島?”
喬展又往前翻了幾頁,看到了他們出發前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擰着眉頭,捧着書頁踱出屋外。
凄迷的月色将大地鍍上銀霜,灰黃土地上雜草叢生,墨綠色的草葉繞着牆根長了一圈,逐漸從窗沿下蔓延至院內的空地上。只是樂疏寒腳下所占的一片區域寸草不生,他俯下身子捏起一把土嗅了嗅,垂眸時又見不遠處幾個交錯縱橫的螞蟻洞,黑色的螞蟻排成縱隊搬運着它們的生活物資。
王韌山最後的筆記停留在他死前一個月,書頁上再未提起表妹的去向,只反反複複寫了些淩亂的字句:
“人間萬象皆虛妄,不如殿前受長生。長生殿,今何往,夜游魂,話凄涼。肉-體凡胎最悲苦,一抔黃土蓬萊葬。哀歌起,鼓聲揚,凄風苦雨,應是梁祝化蝶,百年夢一場。”
喬展眉心簇得更深,他指着書頁上的話問:“他這是在寫什麽?”
“長生殿……”
樂疏寒撿了根枯枝在坑窪的土地上寫寫畫畫,嘴裏念叨着“長生殿”三個字,擡頭看向喬展:“他在手記中反複提到長生,前面說去蓬萊仙島可得長生,現在又說有個長生殿。阿展你說,這世上是不是真有讓人長生之法?”
“怎麽可能。”
喬展合上書頁,踱至他身邊:“明顯就是騙人的。八成是碰上了什麽江湖術士,允諾他能醫好妹妹,他便信了這人的鬼話,跟着人家去了假蓬萊。結果妹妹一去不回,他才郁郁而終。”
樂疏寒挑來一顆小石子,道:“可他最後這段文字,顯然已對長生殿可得長生這套說辭堅信不疑不是麽?夜游魂指的是誰,梁祝化蝶又是何意?”
屋內的燭火燃盡,院內漆黑一片。柔脆幹燥的枯枝“啪”地一聲在樂疏寒手裏折斷,喬展的目光望向腳下寸草不生的土地,幽幽開口:“你的意思是,他妹妹已經死了。”
“對,”樂疏寒點頭,“而且是死在那個假蓬萊。至少王韌山得到的回應就是這樣。手記裏提到了一位引路人,說明這地方确實存在,只不過非常隐秘,要上一座山。”
喬展道:“趙寶山的女兒不也是得了肺病去世,據他家裏人說,他們也曾送女兒翻過那座山。”
樂疏寒問:“那山究竟在哪裏?”
“不知道。”喬展搖頭,“老人家說這是神跡,普通的上山人需黑布蒙眼,由專門的引路人帶上去再帶回來。”
“帶回來的可都是死人了?”
“不錯。”
“這算哪門子的長生?”
“靈魂長生,誰知道呢。”
“還是不對。”
樂疏寒望着他道:“這次入葬的八具屍體如果都上過那座山,回來後又都死了,為什麽偏偏王韌山的表妹上了山沒有回來,而他本人卻抑郁不治死在書院裏了呢?”
夜風吹起地上的灰塵,喬展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始終盯着樂疏寒腳下那片坑窪的土地,兩人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麽,互相對視了幾秒,喬展開口,唇邊的笑容有些勉強:“疏寒,你覺不覺得,我們腳下這塊地有點蹊跷?”
周遭雜草茂盛,唯獨這一片地方荒蕪得連螞蟻都不願靠近。牆根下立着幾柄除草用的耙鏟,樂疏寒拖過兩柄來,分給喬展其中一個,不由分說下鏟刨土。月上中天,這一挖就是半個時辰。待到兩人額前沁出薄汗,面前已出現一個四尺深的土坑。
坑中泥土被撥開,露出了屍身的衣角。兩人扔掉工具,改用手掌推開厚重的泥土。異樣的屍臭散在空氣裏,整個院子變得污濁不堪。這是一具完整的女屍,年齡二十左右,由于深埋地下隔絕了空氣,屍體腐爛得速度沒有快,依稀可辨認出一張和王韌山略相似的臉。
樂疏寒拍掉手裏的泥土,垂眸掃了眼女屍的臉,沉聲道:“這應該就是王韌山的表妹了,沒想到竟然死在這裏,怪不得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你說是誰葬得她?”
“不清楚,”喬展一邊向上卷女屍的袖口,一邊觀察女屍的嘴唇道:“但肯定不是王韌山。他手記裏寫得清清楚楚,未尋得引路人的意思就是說無法再上蓬萊尋找表妹,恐怕到死他都以為表妹沒有回來。
她沒有任何外傷,嘴唇卻呈現暗紫色,大概率應是中毒身亡。這片埋屍地寸草不生,毒素伴随着時間的流逝蔓延到了泥土裏,可見她死了很久了。”
“中毒身亡?”
樂疏寒低頭端詳了她半天,在女屍右手手腕內部看到了那熟悉的繡樣标記:山風海雨圖。
喬展又道:“這種毒顯然非尋常人可見,不然在停屍房的那幾具屍體也不至于驗不出任何異樣,應該是假蓬萊所特有。至于他們為何要毒死這麽多人,就不得而知了。”
喬展拍了拍土起身,手臂在坑沿上用力一撐,整個人翻出坑外。他擡頭望着凄迷月色,遠處的天邊升起一顆璀璨的啓明星:“天快亮了,忙了一晚上,還是沒有什麽頭緒。剛才要是截住那刺客就好了,也許能從嘴裏撬出點東西。”
“誰說我們沒有頭緒。”
樂疏寒也跳出坑外,他才想起自己還未來得及跟喬展說明彙通錢莊的事情。他這一晚上到處找他,本也是為了将這個重大發現告訴他的。
院門吱吖響了一聲,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人霎時屏氣凝神,目光射向破敗的大門。
“小心,門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