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伶人霸唱四堂春
濃夜,百家張燈結彩。
翎花戲臺像往日一樣笙歌四起。
蘇小蝶是翎花戲臺臺柱,也是戲班子裏最叫座最受歡迎的戲子,每個月他都會以她的身份抽空過來唱幾次。
幼時家破後,喬展有過一段流亡生活,那時藺柏風還沒有收他做關門弟子,他只能獨自在市井戲班裏讨生活。戌時過半,上半場表演剛剛結束,喬展端坐在後臺單獨的化妝間裏,對着黃花銅雲鏡描摹臉上的油彩。
胸口的傷還未痊愈,剛才在臺上又有些用力過猛,喬展覺得前胸腔憋悶,氣血運行不甚通暢。他扯開衣襟一看,只見皮膚青紫一片,青藍色的血絲郁結于一處,遲遲未見消散。
喬展心道:“樂疏寒當真是不知輕重,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門外有戲班裏的小厮叩門。
小厮名喚小京巴,他那副滿臉堆笑,沖着客人不停搖尾巴的模樣真的很像一條
京巴犬。
“蘇姑娘,剛才那一唱段驚豔絕倫,臺前現在掌聲雷動。姑娘若有閑,可否為客官們再唱一段?”
自古以來,好戲開場要得就是看客聽衆意猶未盡,有東西時時吊着胃口,才會有源源不斷捧場的客人,這戲也才能唱得下去。哪有一次唱盡百家戲讓人過足瘾的道理?
喬展聲音帶了幾分虛弱,出聲便是蘇小蝶的桀骜語氣:“你倒真向着你那些衣食父母們說話,說好的一次一場,賺錢也不能紅了眼就不管不顧了罷?況且這是卓班主一早就答應了的事,怎麽能說改就改?”
“答應了你的,就不能改了麽?”
卓北衫笑嘻嘻地推門而入。
“小蝴蝶,好久不見吶。”
他今日未佩劍,背負雙手大搖大擺晃進了屋內。左腳剛落地,右腳自覺向後一踢,做了個“尥蹶子”的不雅動作,砰地踹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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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北衫此人放蕩不羁,師承北華派的第一代傳人夜無忌,使得一手好劍法,江湖中傳言:“淩霜劍客”出山那年,臨危受師命追捕禍亂西郊百姓的一窩賊寇,他只身前往以一敵百将山匪全殲。至此,淩霜劍的威名響徹江湖。
喬展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知道這人平日裏冒冒失失的性格。卓北衫學成之後無意繼承他師父的衣缽,最後便棄了劍獨自下山去了。這幾年輾轉各地見了不少世面,最後還是回到長安城裏創立了翎花戲臺。
說是戲臺,實則私底下是為各路英雄豪傑打聽小道消息的信息集散地。唱戲買消息的錢他都賺,黑白兩道都不得罪。老實說,喬展一直覺得他這位舊友在很多事情上沒什麽立場,也從不站隊。
熱絡的時候,似乎天下事都與他有關。他能為鄰居家丢了一只雞與偷雞賊争得面紅耳赤;冷淡的時候,又好像所有事都與他無關。哪怕一條生命凋落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看上兩眼。
卓北衫胸無大志,平生只愛兩件事:聽戲和追女孩子。
前幾年他在翠雲樓看上了一位藝伎柳潇潇,出于讨女孩子歡心的目的,不雅的行為舉止多有收斂。可惜那女子倒有幾分堅持,無論卓北衫如何百般讨好,人家就是不從,最後逼得柳潇潇爬上了翠雲樓最高的露臺,以死相逼,他才真正斷了追求的念想。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愛情這檔子事嘛,原本也不是強求得來的。
世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圍觀了很久,只道這翎花戲臺的老板是個癡情種,為了追求愛情,大鬧長安街。逼得青樓藝伎要死要活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那之後,卓北衫大醉三天。
迷迷糊糊中,他拉着喬展灌酒,又哭又鬧地哀嚎:“小蝴蝶,你說我這是什麽孤獨終老的命啊!喜歡我的我一個都不喜歡,我喜歡的一個都不喜歡我!”
喬展送了他一個字,“滾。”
記憶中每次卓北衫出現都沒有什麽好事。此刻他在喬展對面落座,斟了一壺上好的普洱茶,嘿嘿笑着。喬展望了眼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按着眉心,頭痛道:“你不在山西好好陪你的彩衣姑娘,又跑回來折騰我做什麽?!”
“我倒是想,”卓北衫哼笑道:“可人家羅大小姐多大的排場,哪裏用得着我這粗鄙之人來陪。憑她的條件,多得是好男人往身邊湊!”
提起羅彩衣,卓北衫語氣頗酸。羅彩衣是羅雲镖局的千金,此女生性刁蠻,眼光甚高。從小錦衣玉食嬌聲慣養出來的毛病,使喚別人如同吃飯睡覺般理所當然。她從小跟着父親習武,立志要做一代俠女。
卓北衫在平遙古城閑逛的時候,恰巧碰到這姑娘在抓小偷。見她生得一張玲珑精致的面孔,紅衣紅唇紅發帶,英姿飒爽的模樣着實讓人眼前一亮。于是,他丢下小攤上已切好的半斤平遙醬牛肉,拔劍相助。
小偷是抓住了,可羅彩衣舉起手中的峨眉刺直直指向他,水靈靈的眼睛怒視着他大聲罵道:“誰要你多管閑事了,那是我抓住的賊!”
卓北衫一愣,笑道:“姑娘你可真有意思,世人皆有行俠仗義之心,怎麽就許你抓賊,不許我抓賊了。這條街是你家開的?況且,我剛才是在幫你。”
羅彩衣一擡眼皮,“我不用你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怎麽說話呢?”卓北衫氣道:“看你是個小姑娘才幫你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才是狗。”
本是做好事,卻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卓北衫拎住那小偷領口往前一推,将人丢還給她,“想抓賊是吧,喏,小毛賊還給你。”
如今這些女孩子一個賽一個的霸道無禮,哪有還有半點巧笑倩兮的可愛。
羅彩衣見那小偷抖抖瑟瑟的模樣,嫌棄地撇着嘴角,她松開他,正色道:“真沒出息,偷東西的時候膽子大,被人抓了就是這副慘兮兮的嘴臉。”
小偷拱手:“女俠,你你你…放我……”
羅彩衣粗暴打斷:“你現在給我繼續跑,剛才抓你被無關的人攪亂了,所以不能算數,這回我要親自抓到你。”
卓北衫叉腰站在一旁哂笑。
小偷:“……你!”
羅彩衣揮起峨眉刺,吓唬他:“跑啊,站在這裏等死嗎?!”
一溜煙的功夫,那道紅色背影已消失在長街盡頭。喬展臉上噙着笑,兩根手指端起碎紋青瓷盞送到唇邊,像聽書似的邊喝邊道:“後來呢?”
“後來?沒有後來了。”
卓北衫道:“她是羅廣義的女兒,之後也在大街上撞見過幾次,雖說嘴毒了些,心腸還是不錯的。這一來一去熟絡了也暗示過幾回,誰知道追了她大半年,不僅沒撈到一點好處,反倒被她使喚得像個仆人似的,真是大小姐脾氣。所以這次回來找你借點東西,我無論如何都得拿下這丫頭,不然這張臉就沒法要了。
喬展嘲他,“你什麽時候要過臉了?”
卓北衫見他這輕描淡寫的模樣,心生一計,突然拉住喬展一條胳膊,趴在他誇張哭道:“小蝴蝶,你可得幫幫我呀。彩衣她最喜歡看人變臉了,托我給她找個易容的師父,這不就找到你了嘛。我是真沒辦法了呀,要不你把你那個瞬間易容的方法教教我,我拿去哄哄……”
沒等他說完,喬展立刻抽回胳膊,斥他道:“你把我當變戲法的了?!師傳絕學豈有外授的道理,教會了你們,還有本公子坐的位置麽?不可能。”
卓北衫哭得更厲害了:“那你陪我去趟山西吧。”
喬展斬釘截鐵:“不去。”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京巴的聲音在走廊響起來:“杜姑娘,杜老板,您還是回去吧。這是我們後臺的化妝間,是蘇姑娘的屋子,現在不好進去打攪的呀。”
“咚咚咚”三聲拍門響,杜鵑尖細的嗓音隔着木門炸開:“喬展,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面,聽到你說話了。”
“她怎麽來了。”
門外傳來一男子溫柔清潤的勸慰:“杜老板,你許是聽錯了,這是女兒家的房間,喬兄又怎會在此處。”
這聲音是……樂疏寒?!
喬展一陣惡寒,今天出門八成是沒看黃歷,這兩個怎麽會一起跑來戲臺,這不是逼着他暴露身份麽!
他起身路過黃花銅雲鏡,這才發現自己仍着女裝,臉上的油彩盡數卸去後,只留下一張略顯蒼白,未施粉黛的面孔。他的目光掃視整間屋子,手指點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卻一下子什麽辦法也想不出來,實在是太突然了。
“怕什麽,”卓北衫低聲笑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們兩個人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喬展眼瞳一亮:“你有辦法?”
卓北衫聽着走廊淩亂的腳步聲,不慌不忙拿起了腔調,露齒一笑:“不如你再考慮一下跟我去山西的事,我幫你過這關如何?”
喬展擰眉:“你又趁火打劫。”
“這怎麽能叫趁火打劫,”卓北衫拍了拍衣服站起身,“門外那位可是樂家的大公子,這事若是暴露了,你就不怕他一掌拍死你?到時候就不是犧牲點技藝這麽簡單了,你會從一只小蝴蝶變成一只死的撲棱蛾子。”
喬展雙手叉腰原地焦躁地踱步。
杜鵑又在叫:“喬展,你聽到我說話沒有,給我滾出來。”
小京巴:“哎喲喲杜老板喲,您可別罵了消消氣吧,我跟您說的都是實話,這兒真沒有一位姓喬的公子。”
“蘇姑娘,是我,樂疏寒。你在的話,可以開門嗎,我有話跟你講。”
卓北衫抵着門,笑道:“怎麽樣小蝴蝶你想好了嗎?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偷你看家本事的,你教我兩招,兩招就夠我玩兒的了。”
喬展心一橫:“成交,開門。”
卓北衫标準的假笑又回到臉上,語氣飄飄然帶了幾分慵懶:“哎呀來了來了,敲什麽敲啊,我這可是木門。”
房門敞開的瞬間,杜鵑的身體原本貼在門上,如今突然失了力直接向裏面踉跄了幾步,喬展眼疾手快将她托了一下,沒有讓人摔倒。
杜鵑甩開她的手,目光惡狠狠戳在她身上嫌惡道:“你是誰,喬展人呢?”
卓北衫打了個哈欠,“你聽錯了吧,剛才是我在說話。我說杜老板,這全城的人都快知道你在客棧養小白臉了,那個姓喬的小痞子到底有什麽好?”
喬展咬了咬牙,沒說話。
杜鵑掃了眼蘇小蝶,心下了然。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兩人是什麽關系再明顯不過了,她還沒有主動去戳卓北衫的脊梁骨,他倒先來說她了。
“他的确沒多好。我們這些普通小民成天就是些糟心事,讓卓班主見笑了。杜鵑一介女流之輩,比不得卓老板夜夜笙歌,這不,臺上的戲剛結束,後臺的戲就開場了。”
喬展聽懂了她話裏話外的暗意,配合着卓北衫演戲,嗔怪道:“你別胡說,我和卓老板是談正常的工作!”
杜鵑一攤手:“對呀,唱戲不就是你的工作,前臺唱完後臺唱,不然你以為我在說什麽?”
蘇小蝶:“你……”
“杜老板,”樂疏寒見她欺負蘇小蝶,實在看不過去。喬展與她有什麽恩怨他不管,但是蘇小蝶是曾經救過他命的人,也是無辜的人,本就不應受牽連。
他正色道:“你既是找喬公子,最好不要無緣無故攻擊其他人。蘇姑娘沒有得罪你,你何必如此羞辱她。”
“就是,”卓北衫附和:“小蝶是我的人,還輪不到別人來管。”
杜鵑沉着臉往裏闖,像捉奸似的在屋裏繞了半圈。她适才分明聽見喬展的聲音,那嗓音不尖不利,像柔軟的綢緞,正是他每次宿醉清醒後會有的聲音。
蘇小蝶的閨房還算整齊,粉紅色的鴛鴦枕鴛鴦被疊得像方塊。枕邊大片的暖色中偶見一小塊翠玉色。
杜鵑狐疑地湊過去,摸到了床前那熟悉的翠玉扇墜,伸手一扽将枕下的雪白色折扇抽了出來,扇面一展,醉、生、夢、死四個大字靈動出現在眼前。
喬展神色一變: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