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月祠堂舊事遺
人們常說,山的另一邊是海。
可當你真正翻過一座山,便會發現遠方依舊是層巒疊嶂的崇山峻嶺,沒有半點海的影子。
那天以後,他曾執著于尋找這世間山海交錯的壯麗風光,多年後偶然在一處尋得了夢寐以求的山海地貌,那個地方叫做蓬萊。
他想在故土之上重新建造一座蓬萊仙島,于是便有了這浩瀚的工程。歷時三年,當他再次登上山頂,俯瞰湛藍的海洋,體驗大自然的天風海雨,才恍然,曾經與他并肩暢想的人,早已湮滅在歲月長河之中。
黯夜,一燈如豆。
漆黑的甬道蜿蜒曲折,直深入這座山內最核心的地方。沿回廊向內行數百步可聽見石壁墜落的水聲。地面濕漉漉的,混雜了山上的泥土氣味。
行至回廊盡頭,前方豁然開朗。富麗堂皇的廳堂映入眼簾,地板全部由昂貴石材鋪成,天然石材的雲紋随意勾勒出絢麗的圖案,踏上去光滑細膩,光亮如鏡可照人。
廳堂中央有白色欄杆,三層石階直通上方的太師椅,椅上一位耄耋老者,正用茶蓋撇去茶湯中的浮杆,臉上的神情莊嚴肅穆,不怒自威。
來人面向太師椅拱手:“堂主。”
老人向下掃了一眼,出聲:“來了。正好今日有新茶,這是新摘的嫩葉,你走的時候也帶些回去嘗嘗。”
“謝堂主賜茶。”
來人不敢擡頭,他的餘光暼到座上人,明明已是兩鬓斑白的年紀,可他除了胡須,全身上下竟再難尋出半點衰老的跡象。他的太陽穴向外微微鼓起,足可見其內力深厚。
“堂主,屬下今日有事要禀。”
“講。”
“千面蝴蝶重出江湖了。前些日子各大門派聯合組織了一次圍剿計劃,當晚被打得慘死十九人,幸存一人,幾乎全軍覆沒。”
“這種事你三年前就跟我講過,這回又是哪個山溝裏的無名小卒頂着千面蝴蝶的名頭到處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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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拎起茶壺,滾燙的茶湯澆在金蟾蜍茶寵身上,将它原本發暗的皮膚澆得金光閃閃。
“這次恐怕……沒那麽簡單。”
“哦,說來聽聽。”
“三年前的百棺曝屍他動了我們的試驗品,此次圍剿前下葬的八具屍體又因為他的騷擾被官府收了去。如果不是有意針對我們,他是從何處得到人員下葬消息,又為何追着這些屍體一直跑。”
老者緩緩擡眸:“你怎麽看?”
“屬下認為他在查我們。昨夜那十九具屍體,我已派人去官府的停屍房查探過,确實是中了蝶落飛花之毒。”
老者哂笑幾聲,手中茶盞輕輕落在梨花木桌上:“這世上的奇聞異事還真是層出不窮,死了一個藺柏風,又來一位蝴蝶谷主,着實有趣。”
太師椅旁站了位俏麗佳人,本已是中年出頭的年紀,膚色卻白皙如雪。她走下石階,板着臉質問:“你可确定藺柏風當年真的死了?”
“那還有假。”
來人辯駁道:“藺柏風墜崖時我就在旁邊,萬丈高的深淵,就是神仙掉下去也早就屍骨無存了。”
老者笑意不達眼底,“蘭兒,你可是對那人還存了一絲僥幸?”
佳人惶恐:“蘭兒不敢。”
來人繼續道:“藺柏風叛逃死有餘辜,如今這位蝴蝶谷主若不是他親眷,便極有可能是他親傳弟子。堂主,依屬下看需斬草除根,此人既有意尋我們,我們便先下手為強。”
“先不急着殺人。”
老者擺手道:“反正他追着我們早晚也會找上門來。你且先去探查圍剿當晚幸存的那人名號,此人見到過冒牌的蝴蝶谷主,去探聽些消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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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已高三丈,日光濃烈。
喬展漸漸轉醒,在床上翻了個身,好久沒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大概是得知真相近在咫尺,心情終于撥雲見日,所以才如此安心入眠。
正待起身,客棧門外傳來叩門聲。
“喬公子,我是樂家仆從樂纾。我家少爺派我來捎口信,今日之約他來不了了。
喬展挑眉:“為何?”
“前日他擅自參與圍剿行動的事被樂老先生知道了,老爺很生氣,罰他禁足一日不得外出。我家少爺說他會再找機會來找您的。”
“好。”
半個時辰前,樂府藏書閣。
這藏書閣以前叫珠光寶氣閣,閣內藏的不是書,而是多年生意場上往來的賬目明細記錄。
樂松羽翻修舊宅,有心去一去家裏的銅臭氣,于是命人摘了牌匾,附庸風雅搞了個“藏書閣”的雅名挂了上去。當然了,裏面放的還是賬本。
樂疏寒待在閣裏翻箱倒櫃找東西,連早飯都顧不得吃。樂纾端着餐盤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好聲喚道:“少爺,吃口飯吧,找東西也不急在這一時啊。餓壞了肚子,老爺會殺了我的。”
樂疏寒頭也不擡:“他不敢殺你。”
樂纾跺腳:“少爺你到底在找什麽?”
樂疏寒從淩亂的賬目堆裏擡起頭來,他雙手叉腰支棱起身體,眼睛望着如天花板高的層層櫃格嘆氣,原地思忖片刻開口道:“去搬個凳子來,順便叫賬房先生來見我。”
賬房先生姓趙,今年剛過五十,天生一副笑相,遠看時像極了財神爺。不知他爹當初是否就是看中了趙雲南這吉利的長相才招了他進門。趙老板來時身穿華麗的錦緞螺紋袍,見到樂疏寒率先拱手行禮:“樂少爺,您找我。”
樂疏寒二話不說,拉着他的胳膊走到存放賬目的櫃牆邊,頭疼道:“趙伯,快幫我找份賬目記錄。大概是我七歲那年的,有位富商訂了咱們好多綢緞。”
“喏,他當時帶來的繡樣就是這個。”樂疏寒将從屍體上拓下的山風海雨圖遞到他手中。
趙雲南瞳孔倏的放大,“少爺,你這……你這圖是從哪裏弄來的?!你……你想起來了?”
樂疏寒心下了然,理直氣壯道:“你們果然有事瞞着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認得這圖對不對?”
趙雲南嗄聲道:“唉……這!”
藏書閣的門從外被推開,日光如水流般潑灑而入,一同進來的還有神色凝重的樂松羽。
他腳踩金絲登雲履,腰系绫羅玉腰帶,藏青色長袍上身繡了幅松柏迎春圖,擡眼時見滿地賬目狼藉,心生不悅,指着樂疏寒罵道:“你今天抽的是什麽瘋,平日裏讓你看賬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今天倒是破天荒過來了,我再晚來一會兒你是不是準備把房頂掀了?!”
樂疏寒不服:“我來找份賬目記錄。”
樂松羽:“什麽記錄?”
“爹,這張圖你可見過?”
樂疏寒将拓樣舉在樂松羽眼前,看着他爹的神情由最初的驚愕轉為震怒,雙眼死死盯着那張紙,恨不得把圖紙盯出個洞來。
“趙伯剛才問我是不是想起來了。爹,你們有事瞞着我對不對?”
樂松羽一記眼刀甩給趙雲南,後者被他吓得一激靈,躲到屏風後面去了。樂松羽拂袖道:“那都是陳年往事了,我還沒質問你前天跟着那群江湖浪蕩子鬼混上山的事,你倒先問起我來了。”
樂松羽神色凝重道:“我問你,圍剿千面蝴蝶那天晚上你可在場?”
樂疏寒點頭:“我在。”
樂松羽心下一驚,再開口時嘴唇帶了幾分顫抖,目光裏恨鐵不成鋼的情愫表露無遺:“……他們上去了二十個,死了十九個,活了一個。你老實告訴爹,幸存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是我。”樂疏寒見他爹着急上火的模樣自知理虧,又不想讓他如此擔心,于是寬慰道:“爹,我沒中毒。蝴蝶谷主不是戀戰的人,他後來自己跑了,我就下山了。”
站在一旁的樂纾全程緘默,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混賬東西,你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樂松羽臭罵道:“蝴蝶谷主是什麽人,你半點江湖經驗都沒有,對上他能有幾分勝算。竟然敢存這種僥幸心思,上山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你爹?!”
“爹,我不是回……”
“別解釋了。”樂松羽粗暴打斷:“你可看清那蝴蝶谷主的臉?”
“沒有,他蒙了面。”
樂松羽臉色稍緩和了些,順手沒收了他那幅山風海雨圖的拓版,命家仆進來收拾亂糟糟的屋子。臨走前惡狠狠瞪了樂疏寒一眼,冷聲道:“你給我滾到祠堂去面壁思過,這件事以後絕不允許你插手,再讓我看見你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爹,你還沒說這賬目到底怎麽……”
“來人,把少爺拖到祠堂去。”
“爹,爹!”
樂疏寒在祠堂裏悶了一天。
第二天入夜後,祠堂裏濃重的焚香氣味嗆得人直流眼淚。樂疏寒盤腿坐在蒲團墊上思來想去覺得此事大有蹊跷,他擡起頭望向正龛內祖父樂玄清的靈位,忽然起身做跪拜姿勢,彎下腰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心道:“爺爺,這件事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的算了,你在天之靈定要保佑我查明真相。”
當晚樂疏寒燃了個火折子,又閃身溜進藏書閣內翻找起來。雖然他爹和趙雲南什麽都沒有說,但是兩人煞有其事的态度已然說明一切。藏書閣內的賬目全部按年份編撰,他仔細回憶腦海中的零碎片段,隐約有那大腹便便的富商樣貌浮現。看不清長相,但是從着裝可判斷是夏天。
在長安城,能薄衣輕衫着裝的天氣不過六、七、八、九四個月份,樂疏寒順着月份逐次找過去,還真讓他翻到了這份詳細的賬目明細。
那位富商是山西晉中人,所訂購的織物從長安運往平遙縣城。訂單下方加蓋了雙方印符,樂疏寒将火折子湊近去看,暗紅色的印泥繪出六個大字——平遙彙通錢莊。
有了這重大發現,他總算對喬展有了交代,算是彌補山風海雨圖的拓印被父親收走的愧疚吧。
樂府的外牆并不高,他爹混到如今這份上,也有恃無恐并不怕有什麽不長眼的人來找茬。樂疏寒将賬目揣進懷裏,翻身跳下半丈多高的圍牆,趁着夜色消失在小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