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風一點海雨前
當着旁人的面杜鵑不好再發作,她鼓着腮幫子對喬展嗔怒道:“你若今天不願留下,他日再想來找我就沒有那麽容易了。既然樂公子為你解圍,我便不與你再争論什麽,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一腳踢開礙事的木凳,冷着臉往後廚去了。
說書人依舊滔滔不絕,喬展拎了一壺酒往樂疏寒的座位走去。人家關鍵時刻幫他解了圍,他總要表達感謝。
“樂公子,多謝出手相助。”
“舉手之勞而已。”
樂疏寒從來不意外陌生人會認得他,這長安城裏的大戶人家不多,他家可以排在首位。認得他爹的人數不勝數,認識他的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我姓喬,喬木的喬,單名一個展字,展翅高飛的展。”
“寓意不錯,是個好名字。”
沒想到樂疏寒這人出門在外竟是如此沉默寡言之人,喬展給自己斟了杯酒,想起昨天他面對蘇小蝶分明一副能說會道的樣子,這會兒搖身一變成了樂家大少爺,無形之中架子就端起來了。
不管多麽冷淡高傲的男人,面對漂亮女孩子,總還是會溫柔幾分。
說起來,樂家可是這長安城裏的大戶人家。家中世代修習道法,到了樂疏寒父親這一代,卻忽然做起了綢緞生意。樂松羽此人天賦異禀,野心勃勃。無論是經商還是習武,皆能做得如魚得水,如今長安一帶的富商沒有不認識他的。
他年輕時有幸參加武林大會,江湖上的人得知一個商人來比武紛紛嗤之以鼻。可不料,他卻以一套翌日寒光掌連勝九場,打敗了當時極富盛名的“無影手”霍海,從此聲名大震。
樂松羽唯一遺憾的便是當年沒有苦學文化知識,哪怕腰纏萬貫骨子裏依舊是個大老粗。如今年過半百,就想過文化人的瘾,別人叫他樂老板他不答應,非得尊稱一句“樂老先生”不可。
有爹如此,樂疏寒自是不會差了。
“蝴蝶谷主這麽厲害,難道是哪個門派的弟子出來自立門戶不成?”
“非也,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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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門派中使用暗器的少之又少,況且這蝶落飛花乃是獨創,又豈會有專門的門派來教授。”
“千面蝴蝶到底是什麽人啊?”
“我聽說他是伶人出身。”
“什麽?原來是個戲子!”
這些人當真厲害,能把他身家背景扒到這種程度,果然從古至今八卦別人都是人類的快樂源泉。喬展低頭斟酒,不動聲色聽着衆人熱火朝天地議論。
“難怪學得一手易容的好功夫,鬧了半天是看家本事嘛!這傳言若是真的,我們這些名門正派的臉都要丢光了。”
“昨晚幾大江湖門派夜襲荒墳冢,去的二十人皆慘死,今天早上屍體才被擡下山,死因都是中了蝶落飛花的毒。”
“太狠毒了。”
“蝴蝶谷主如此挑戰大家的底線,這件事絕對不能就這麽算了。”
“對。”
壺裏的茶還冒着香氣,桌上一杯酒一盞茶,兩個人各喝各的,互相不打擾。半晌,樂疏寒嘴角微微上揚,幾不可見的笑容淺淺浮現在臉上。
喬展好奇道:“你笑什麽?”
樂疏寒看着他道:“他們說的不對,死的人不是二十,是十九個。”
“剩下那一個呢?”
“是我。”
喬展瞪大眼睛,驚愕道:“樂兄,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樂疏寒道:“我沒中毒。”
旁人不知,喬展自然是知道樂疏寒這番說辭是在撒謊。不過他對蘇小蝶如此信守承諾,這倒讓人放心不少。
喬展摸着下巴,“這麽說來,你是唯一一個近距離接觸過蝴蝶谷主還活命的人了。”
堂上的驚堂木又是一響,樂疏寒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沉默了片刻,開始打量起身旁這個男人。喬展身形偏瘦高,劍眉星目,一副俊朗少年的堅毅模樣。可右眼顴骨處那顆淚痣柔化了整張臉咄咄逼人的銳氣,為他平添了幾分柔和。
連日來的睡眠不足,讓他雙眼下多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他膚色很白,臉頰上沒有紅潤的血色,真是應了杜鵑剛才的話,這男人快瘦成皮包骨了還在喝酒,當真是不要命。
樂疏寒斟了杯熱茶遞給他,漫不經心開口:“喬兄是本地人?”
“不是,我家在洛陽。”喬展道。
他也曾是喬家風光恣意的貴公子,若不是家族遭難,恐怕喬展真的會去學學詩詞歌賦、撫琴彈唱什麽的,雖不能在武藝上有什麽精進,但一生也至少過得安逸快樂。
“那你來長安是訪友?”
“和你一樣,查案。”
喬展抿了一口茶,口中澀得厲害,不小心又被茶水燙了嘴,又去找酒喝。酒溫雖冷,可舌頭被燙過的地方接觸到酒液還是刺激得厲害,像針紮似的,哪有半分清涼可言。
喬展放下酒杯,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茶,乖乖等着茶涼。
想不到他竟還是個“貓舌”,樂疏寒暗暗笑他,招呼小厮給他上了杯溫水。這人雖然冒失,倒也不無聊。
“你說的查案可也是千面蝴蝶?”
“當然。”喬展笑道:“樂兄你和谷主有過接觸,依你看他是個怎樣的人?”
“高傲,自負,目中無人。”
樂疏寒擡眼望着他,漆黑的深瞳裏藏着說不出的愠怒,他思忖片刻道:“我不喜歡他殺人。”
喬展喝水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本來早已預料到正義凜然的樂疏寒定是看不起他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可親耳聽他說出來,心裏還是悵然若失。
也許喬展可以不殺人,但是蝴蝶谷主卻不行。他沒有退路,也不能退。除了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普通人若想在江湖上出名,走的往往是一條血路。
與已經赫赫有名的人物約戰,或者,讨伐江湖中最臭名昭著的禍害。
喬展深知自己在旁人眼裏是後者,他也知道蝴蝶谷主是許多人觊觎的肥肉。若能成功殺掉千面蝴蝶,這人一定可以在一夜之間名聲大震。昨夜來的那二十人中,有多少人假借為民讨公道懷的是趕盡殺絕的心思,恐怕就連樂疏寒都不得而知。
喬展不敢賭,他害怕了。
家族被滅他沒有了安全感,父親死了,藺柏風也死了。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保護他,有的只是千千萬萬想致他于死地的人。而他所學,也不過僅是保命的功夫罷了。
樂疏寒道:“喬兄,你這一路而來可有查探到什麽線索麽?”
“沒有。”喬展回道:“很多事情只是道聽途說,找不到實際根據。”
“經過昨晚一戰,我覺得我們的重點錯了。”樂疏寒道:“長久以來一直是蝴蝶谷主帶着所有人走,他去哪裏我們便去哪裏,但是最後的結果都不甚好,我們根本不了解他開棺的目的究竟為何,這樣追下去太過被動。”
喬展望着他:“樂兄以為他開棺是為了什麽?”
“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樂疏寒目光裏帶了幾分鋒芒,笑着開口道:“不然怎會有人一晚上開一百口棺材的,如果蝴蝶谷主不是瘋了,就肯定另有緣由。我們都以為三年前長安那夜百棺曝屍是所有問題的開端,但他倘若真在找東西,在那之前必然有一件足以引起谷主開棺動機的事,那件事情才是一切的源頭。”
這世家公子看來也不都是繡花枕頭,樂疏寒這番分析直指問題的核心,一下就推斷出他埋藏在心的複仇動機。
“有道理,”喬展繼續道:“照你這麽說我們若想追上他,就必須摸清他的底細動作,先他一步搶占先機才行。”
若是樂疏寒當真能搶占先機,說不定能提前幫他查出些什麽。他礙于身份行事多有不便,可身旁這位樂公子不同,他可是走到哪裏都能夠暢通無阻的存在。
俗話說得好,背靠大樹好乘涼。樂疏寒要查,他便讓他查。
喬展漫不經心提了提唇角。
“谷主行動的時間線可以從三年前順到現在,百棺曝屍案後他也許有意避了避風頭,驚蟄前夕得到了什麽線索才又重新出來犯案。”樂疏寒用一根手指點着額頭,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姿勢:“這案子的關鍵還在屍體上。谷主既然喜歡看屍體,那我們也去看,用同樣的方式看,瞧瞧這些屍體上究竟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喬展大喜,問道:“你能找到前幾日入殓的屍體?”
“可以。”樂疏寒點頭,“驚蟄前新入葬的屍體有八具,昨晚一戰谷主還沒來得及開棺曝屍,如今八口棺材都讓官府收去停屍房了,說是案件的重要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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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雲霞漫天。
落日餘晖将大地渡上絢麗的玫瑰金色,停屍房前的官差每個人都滿面紅光,可表情卻是奔喪的晦氣模樣。
“樂兄,這裏。”
喬展手中多了把折扇,雪白的扇面上勾畫了幅天光落雨圖,正中央用草書寫了四個大字:醉、生、夢、死。扇尾處挂了一塊瑩潤的翠玉扇墜,樂疏寒一眼就看出那東西價格不菲,于是笑道:“才半天不見,喬兄就發跡了。”
見他望着手中的扇墜,喬展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你別取笑我了,我錢袋子比臉幹淨,上哪裏發跡去,這是杜鵑硬塞給我的。”
扇子有“散子”之意,想來那客棧老板娘還是對他有意,送如此昂貴的扇墜來配他這扇子。樂疏寒不知他走後,這兩人又發生了什麽事。
來到停屍房大門,一位官差擋住他們的去路,扯着嗓門大喊:“你們倆幹什麽的?”
樂疏寒拱手:“嚴捕頭讓我們來協助辦案,這位是我朋友,姓喬。請官爺行個方便。”
“笑話。我們嚴捕頭是什麽人,哪裏用得着你們來協助辦案。趕緊走,別耽誤我值班。”
“你不信我,這張委托函上的字跡你總認得罷?”
樂疏寒從胸口處摸出一張蓋有紅印的紙舉到他眼前,随後又掏出一錠金子塞進他手中,笑容溫柔和藹:“早春天氣寒冷,拿去給弟兄們買些禦寒衣物吧,還請替我向嚴捕頭問好。”
官差嘿嘿笑道:“好說好說,二位公子請進。”
喬展進門大步追上樂疏寒,在他耳邊低聲感嘆:“想不到你還懂這些官場上的應酬之禮。”
樂疏寒沖他微微一笑,“我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少不了上下打點這些人,飯桌應酬看得太多就記住了。”
“你那一錠金子怕不是趕上他們幾年的俸祿了?有錢人都這麽揮金如土的。喬展拍了拍他肩膀,嘆道:“樂兄啊,你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喬展自幼家裏不穿吃喝,見到樂疏寒以前他一直覺得自己也算是曾經錦衣玉食過的人。可看他剛才那般做法,喬展才恍然,自己概念裏的“有錢”和樂疏寒概念裏的“有錢”,完全不同。
樂疏寒嗅出話裏的醋意,他知道許多人豔羨他的家世背景和出手闊綽,可像喬展一樣表現得如此直白坦蕩的人卻是少數,更多的是谄媚和恭維。
他笑:“要不要我帶你去體驗一番?其實那一錠金子買不了多少東西的。我帶你去感受真正的……”
“免了免了。”
喬展伸出手掌斷然拒絕,沖他展顏一笑:“知道樂兄你是好意,但這天下讓人眼花缭亂的事物就算看上一輩子也看不完吶。我這人不貪心,有酒喝就滿足了。有道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嘛。”
“好,等這事了了,我們去喝酒。”
“一言為定。”
入夜時分,院子裏掌起了燈。
停屍房內陰風陣陣,八具屍體橫陳在停屍床上,身上只蓋了層單薄的白布。樂疏寒站在女屍前鞠了一躬,伸手掀開白布露出臉來。
雖說是新入葬,但這裏的屍體到底也過了七日,屍臭散在狹小的屋內,直沖人的鼻腔,樂疏寒忍不住咳嗽起來。
“這人這麽年輕就死了?”
身後跟随的官差提着油燈往屍體臉上照了照,道:“這是城西趙寶山裁縫店的趙小姐,聽她父親說是感染了肺病,久治不愈撐不住才去世了。”
“那這位呢?”
喬展指着床上一位中年男子。
“那是咱們城裏私塾的先生,叫王韌山。他倒身體健康得很,只是前些日子上了趟山,回來不知怎的一直郁郁寡歡,思慮過重。有天早上學生見他沒來上課,去家裏尋人時才發現人已經死了。”
樂疏寒挑眉:“心病?”
官差道:“怕是抑郁而終。”
喬展追問:“你可知他上的是哪座山?”
“這我就不清楚了。”
喬展往日裏追查線索很少能像今天這樣詳細詢問這些人臨死前的細節。三年前長安一夜百棺下葬,五十人男,五十人女,其中并未出現老人、小孩,而多為青年男女。今日這八具屍體也是如此,難道是巧合麽?
他與樂疏寒隔空對視,顯然兩人都想到一起去了。樂疏寒開口道:“官爺,你有記錄這八個人身份信息的名冊麽?我可否抄錄一份?”
“有,你等着。”
官差掩門出去,喬展喚他至身前,指着屍身右手手腕內側的印記道:“樂兄,你看這是什麽。”
樂疏寒暼了一眼屍體手腕的标記,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山風海雨圖?”
喬展愕然道:“你怎麽知道?”
“我……”
樂疏寒敲敲腦袋,快到嘴邊的答案一時間又煙消雲散。他沿着房間緩步慢行,發現每具屍體腕上都有這樣的标記。他也納悶自己是如何知道這圖案,難道忘記了什麽重要事情?
一旁的喬展心髒狂跳,他竭力遏制住激動的情緒。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如此接近真相的一天,倘若樂疏寒待會兒真說出什麽不得了的事,他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在激動之下失手殺了他。
喬展雙拳緊握,鷹隼般的銳利目光緊鎖在樂疏寒身上,像等待末日審判般等一個答案。
“我想起來了。”
“什麽?”
“幾年前有位富商來跟我們訂購一批綢緞,他選了花色,還自己帶了繡樣來,要求所有的胚布都按圖上所畫的織出,那個繡樣圖就是他們手上的标記,富商稱作山風海雨圖。”
喬展望着他,滿眼滿心都是焦急,此刻他心裏有千百個問題在翻湧,怕樂疏寒起疑又無法展露過多,只好問道:“那批布料後來賣去哪裏了?”
“我不清楚。”
樂疏寒搖頭,他将屍體的手重新放回白布下:“那個時候我不過七歲,能記得這些已經不容易了。具體情況我還得看過當時的項目記錄才知道。”
“那你快回去找找。”
樂疏寒不解,望着他狐疑道:“喬兄,你為何如此着急?”
“呃……”
喬展自知失言,踱步至窗前,他望着窗外瑩瑩燈火,尴尬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擔心線索拖得越久越不容易查探,況且我們不是要趕在谷主前面麽,所以比較着急。”
官差拿來了死者信息花名冊的副本,樂疏寒低頭翻看了幾頁,行至他身旁,用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掌心溫熱的觸感順着肩膀傳遞至全身。
“放心吧,蝴蝶谷主不會比我們更快。花名冊已經到手了,明天一早我們就挨家挨戶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