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粉黛佳人少年郎
坡底往城中方向是坑窪石子路,堅硬的石灰石踩上去身形不穩,硌得喬展腳下生疼,料峭春風中傳來幾聲叫嚣,罵罵咧咧喊打喊殺的,把他祖宗十八代詛咒了個遍!
這群人簡直瘋了。
闖蕩江湖這麽久,從未碰到過像樂疏寒這般如此纏人的角色,今晚他有心放這群人一馬,可誰知這姓樂的對他懷了趕盡殺絕的心思,一片好心全喂了狗,這點最是讓他生氣。
“阿展,你可知暗器對敵,能與其他兵器達到同等震懾效果的秘訣是什麽?”
“弟子不知,請師父明示。”
“是一個“秘”字,古往今來使暗器者不計其數且多用于殺人。因為只有這些人死了,旁人才不會從他們口中破解暗器之法。一旦你對別人手軟,必将把自己推向危險的境地。”
“一定要殺麽?那些人明明很無辜。”
“那你全家二十九口被滅就不無辜?”
“想在這亂世江湖裏活下去,要學會讓自己性情堅韌。身家性命這種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尤其是你這樣的身體素質,提不動刀劍,馭不起斧鞭,近距離和人争鬥難免吃虧,到那個時候,銀蝶在手也幫不了你了。”
“弟子知道了。”
胸口處的疼痛漸漸蔓延,喬展懷疑自己的五髒六腑是不是已經被震碎了,他咳了半路血,擡頭望向頭頂皎潔的月,恐慌和懊悔像毒蛇般纏繞上他。
這次真的輕敵了。
苦口婆心的叮囑猶在耳邊,他卻一次又一次忤逆師父的教誨,那個男人若是還活着,恐怕又要罰他背誦兩百遍《訓誡》篇了。
在喬展心裏,藺柏風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蝴蝶谷主。
藺柏風兼具冷酷和溫柔,得知他天生體格孱弱後不僅沒有嫌棄,反而百般呵護照料,平日裏再怎麽發怒都沒有體罰過他,還将畢生絕學傾囊相授。
蝶落飛花是藺柏風給他的保命符,出招必見血,一個人一生只能見到一次,見則必死,不會留下任何破招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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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若能僥幸逃出,只要再等三日,這群人便會全部暴斃而亡。再也不會有人知道蝶落飛花的秘密。
夜風起,身後傳來一人極速追趕的腳步聲,那步子踏得铿锵有力,竟不像是重創後能有的體力。
前方岔路上林木茂密,喬展閃身沒入一片叢林。
樂疏寒對着山間大吼:“蝴蝶谷主,我知道你還在這裏,可否出來一見?”
半晌,喬展才又從密林裏走出來。渾身上下哪裏還有黑衣少年郎的影子,一襲青碧色的流蘇百褶裙勾勒出絕美腰身,長發如瀑,眼波流轉,活脫脫一副清秀美人相。
樂疏寒看到她時,喬展正跪在坡底一座有字碑前,點燃了大堆紙錢,橙黃色的火焰映在如水的雙瞳中,此刻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凝視着對方。
那是張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容貌。
樂疏寒怔愣在原地,像個木頭人似的,竟似瞧得癡了,他卯足了勁兒才将粘連在她身上的目光硬生生撕下來。
“姑、姑娘。”
“公子有事?”
“姑娘是……一個人來這裏?”
月黑風高之夜,敢單獨跑到荒冢地來上墳的女子可不多見,方圓幾裏不見人煙,眼前這女孩子若不是鬼,便極有可能是千面蝴蝶喬裝假扮。
女子點頭:“我來祭拜父親。”
樂疏寒不敢掉以輕心,“既是祭拜親人,為何要選這黯夜時分?”
“晚上安靜些。”
“你叫什麽名字?”
“……你這人,好冒昧。”
樂疏寒倒豆子式的提問惹得女子些許不快,她捏起一縷發辮,柔聲嗔怪:“我還沒有問你叫什麽,你倒先問起我來了。你家裏人難道沒有告訴過你,跟女孩子說話要講禮貌麽?”
喬展這一通反咬,臊得樂疏寒臉上通紅一片。他退後兩步,拱手道:“在下樂疏寒,敢問姑娘芳名?”
“蘇小蝶。”
墓碑上篆刻的立碑人姓名和她對得上,樂疏寒心中疑慮稍散了些,複又開口:“蘇姑娘,你可見到一位黑衣男子從這裏走過麽?”
蘇小蝶道:“你是說千面蝴蝶?”
樂疏寒道:“對,他往哪裏去了?”
蘇小蝶搖頭,“我沒看見他。只是聽長安城裏的人說,今晚江湖人士集聚圍剿千面蝴蝶,沒想到真的碰上了。看樣子你們是沒追到他了。”
樂疏寒道:“圍剿的事是秘密,你又如何知道今晚的計劃?”
蘇小蝶笑,“我住在翎花戲臺,戲班子裏人多眼雜,來聽戲的少不了江湖浪蕩子,傳着傳着就知道了。樂公子如此執着于追捕千面蝴蝶,倒是一點也不關心自己……”
樂疏寒一愣,“什麽?”
她用手指點了點左肩處,“你肩膀流了很多血,不先包紮一下嗎?”
樂疏寒抱劍席地而坐,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驟然松下來,蘇小蝶的話讓他意識到另一件更嚴重的事,蝶落飛花的毒除了蝴蝶谷主無人可解,而他還是把對方跟丢了。
那也就是說——
“不用了,過兩天就會毒發的,包紮也無濟于事。”
撲面而來的頹喪氣氛把喬展噎得一愣,他本想調侃下這位翩翩佳公子,卻怎麽忽然忘了樂疏寒中的是蝶落飛花。
蝶落飛花的毒,是會毒死人的。
樂疏寒幫她往火盆裏加了點紙,火苗竄得很高,滾燙熱氣驅散了三月寒夜的冰冷,他道:“今晚我們二十個人去圍堵他,本以為萬事俱備,結果卻連自己什麽時候開始中毒的都不知道。”
他記得月上柳梢後,遠處漁火天燈遙相輝映的璀璨景象,可如今遠眺這粼粼湖畔,漆黑黯淡,哪裏還有半點漁火天光。恐怕那個時候,自己已經中毒産生了幻覺。
蘇小蝶問:“那剩下的人呢,怎麽現在就你一個?”
樂疏寒道:“我不知道。”
山坡湖岸靜谧得可怕,只聽見火盆裏燃燒物哔哔剝剝的微弱聲響。樂疏寒想起與他同來的十九條鮮活生命,像是忽然被強行靜了音般,銷聲匿跡。
心頭像壓了塊巨石,憋得人喘不過氣。
蘇小蝶道:“公子你……怕死嗎?”
樂疏寒想了想,道:“我不想死。”
最後一片紙張燃盡,兩人相約回到了城中客棧。夜半時分大堂燈火通明,剛踏進大門,就看見一位仆從打扮的男人朝樂疏寒迎了上去,哭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說你這撒手一走,可讓我們怎麽活呀!”
樂疏寒大窘,“哭什麽,我還沒死呢。”
“呸呸呸,”樂纾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瞧我這張破嘴,少爺你長命百歲,一定能逢兇化吉的。”
說完,他拉過身旁一位白須長者介紹道:“這位是城中最有名的宋大夫,擅長解毒,快讓他看看傷。”
白色衣衫褪去,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這是喬展第一次近距離見識到蝶落飛花的威力,銀蝶在出手的瞬間還是刀刃般的一小片,可一旦楔入肉裏便會觸發機關變形呈蝴蝶狀,将整塊皮肉攪碎,從內部翻起,致命的毒素便從镂空的蝴蝶翅膀中緩慢滲入。
宋大夫面露愁容,“暗器楔入皮下近一寸,這個位置牽連筋脈,如果強行取出可能會導致筋脈斷裂,公子這條胳膊就廢了。”
樂纾急得滿頭大汗,“可如果不取出來的話,它還會持續往身體裏滲透毒素呀,你趕緊想辦法。”
宋大夫擺手,“這……這手術太危險,我不敢做呀,況且就算取出暗器,也不一定能解得了毒。實在不行就、就斷臂保命吧。”
“你說什麽!有膽子再給我說一遍!”樂纾一把扯住他的衣領,此刻恨不得把他的胡子全都扯下來。
宋大夫吓得拎起藥箱就跑:“對不住了公子,您另請高明吧。”
樂疏寒臉色鐵青,毒素順着筋脈不斷蔓延,傷口最初的麻木感消失後,随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疼痛,他攥緊拳頭一聲不吭,泛白的指節被他捏得咯咯作響。
樂纾見狀,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少爺我們回家吧,老爺一定能想出辦法救你的。”
樂疏寒搖頭,“……別告訴我爹。”
大概是被這樣的悲傷氣氛感染了,看到樂疏寒疼痛難熬的模樣,喬展竟生出幾分不忍。
他不是不能解毒,只是這毒一解,蝶落飛花的秘密将不複存在。
樂疏寒知道漁火天燈是幻覺,清楚百裏香可令人喪失攻擊力,也明白銅鈴聲響後将有銀蝶振翅飛出。如果今天再讓他了解到如何解毒,那蝴蝶谷主還能剩下幾分神秘感?
沒有了世人對千面蝴蝶的神秘感的畏懼,以他身體孱弱的劣勢又能在之後的争鬥裏活多久?
“……身家性命這種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尤其是你這樣的身體素質,提不動刀劍,馭不起斧鞭,近距離和人争鬥難免吃虧,到那個時候,銀蝶在手也幫不了你了……”
藺柏風的忠告回蕩在心間,喬展眼前是樂疏寒痛苦不堪的神色,耳邊充斥着樂纾不間斷的哭聲,一時間心煩意亂。
如果他選擇救呢?
就算樂疏寒參透了蝶落飛花,又能掀起什麽波浪?世上根本沒人見過蝴蝶谷主的長相,大不了最近先避避風頭,尋找真兇也不急在這一時。
“公子。”
蘇小蝶開口:“反正公子無計可施,不如讓我來試試。”
樂纾挑眉:“你會解毒?”
“略通醫理。”蘇小蝶看了眼他肩上猙獰的傷口,淡淡道:暗器刺得太深,強行拔-出肯定會牽連筋脈,其實只要去了毒,這東西拔與不拔沒什麽區別。”
樂疏寒望了她一會兒,疲憊的目光閃着幾分小小的期待,那光芒猶如昙花一現,只出現了短暫一瞬,就又驟然消退下去。
片刻後,他沉沉道:“有勞姑娘了。”
被蝶落飛花殺死的人通常都有個特點,那便是三日後渾身上下只能找到傷口,卻找不到蝶形刃,這也是此暗器得以長久保持神秘的重要因素之一。
刺入的蝶形刃并不能拔-出,而是随着時間流逝自然溶解到血肉之中。所有試圖強行拔-出暗器的人只會死得更快。
“手術”的全過程是在一間完全隔絕外人的房間裏進行的,樂疏寒仰躺在床上,裸露上半身,肩頭下墊了潔白幹淨的棉布料,他看不清蘇小蝶的動作,但能感覺到她正将某種清涼液體注入傷口。
血肉中傳來“呲呲”的聲音。
“公子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樂疏寒發覺傷口周圍的血肉有些緊皺,像在奮力往出推什麽東西似的:“我感覺,裏面有東西要出來了。”
“蝶形刃已經溶了。”
蘇小蝶淺淺一笑,低頭将細長無比的通透軟管插入傷口中心,暗黑色的液體順着導管緩慢淌出。
那是溶解後的液态暗器。
樂疏寒仰躺着,蘇小蝶額頭邊幾绺長發垂下來,剛好觸到他的下巴,發絲随着她的動作掃來掃去,酥癢的感覺讓人心神蕩漾。
“公子,解毒之事可否替我保密?”
“為何?”
“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子,不想招惹江湖是非。倘若傳了出去,恐怕蝴蝶谷主會來殺我滅口的。”
“姑娘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溶解,化毒的過程持續了兩個時辰,待樂疏寒重新踏出客棧大門時,天已大亮了。這一夜,喬展耗費了太多體力和心神,一邊要救人,一邊還唯恐讓床上的人看出破綻。
就在樂疏寒謝過她踏出房門的下一秒,喬展一口鮮血嘔了出來,他必定是被樂疏寒傷及了內髒,不然不會嚴重到嘔血不止。
整個晚上,胸口的艱澀與鈍痛都在持續,他其實并沒有比樂疏寒好受半分,只不過就是翌日寒光掌不至于立即讓他死掉罷了,喬展一手撐住身體,跌坐在床上。
燃盡的蠟燭已熄滅,窗外紅日初升。
遠眺蒼山上的熹微晨光,目及所見之物開始變得模糊,最終歸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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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半間酒樓。
午間時分的茶會活動人頭攢動,說書人的驚堂木一響,又開始講這江湖上的奇聞異事。
“上回書說道,千面蝴蝶掘了百人棺,長安城派捕快徹查此事,誰知幾個月過去了一無所獲,在座可有哪位仁兄知道蝴蝶谷主是如何逃脫抓捕的?”
“無非就是跑呗。”
“據說他會易容,變成張三李四躲在人群裏誰認得出來呀。”
“也許是個女人呢?”
“畢竟那麽喜歡蝴蝶,哪個男人會稱自己為蝴蝶谷主啊,多娘娘腔。”
堂下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蔑笑,喬展頂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坐在桌前津津有味聽他們講故事。碟子裏的油炸花生給他吃下去半截,擡起酒壺斟酒時壺裏空空如也。
“小二,上酒。”
“好嘞!三號上酒。”
酒樓老板娘名喚杜鵑,早年喪夫後一直未嫁。見他常在這裏喝酒,一來二去兩人便熟絡起來。
喬展知她一個女人謀生艱難又常有歹人上門找事,回回出手相助,老板娘心生感激,時間久了也傾慕他英俊不凡的驚人樣貌和俠義心腸,每次上菜時便會主動多送幾個菜給他。
杜鵑在人群中看到他,不動聲色走到椅子旁坐下,問道:“今天看你臉色不太好,最近出什麽事了?”
喬展敷衍道:“沒什麽。”
杜鵑奪了他的酒杯:“你臉色白成這樣還敢喝酒。”
喬展伸手:“把酒還我。”
杜鵑搶白道:“上次我問你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到底要不要留下?”
喬展被她追怕了,壓低聲音道:“天底下那麽多男人,你自身條件不錯,年輕漂亮又有錢,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我沒錢也沒什麽本事,臭毛病一大堆,你圖我什麽?”
“圖你心腸好不行麽?”
“我心腸好?”喬展笑容很冷,“你可真會開玩笑。”
江湖上的人天天對他喊打喊殺,可是把他當成無惡不作之徒。杜鵑怕是第一個說他心腸好的人了。
杜鵑又吩咐後廚給他上了兩盤菜,将熱騰騰的荷葉熏雞和青菜湯面一股腦兒推在他面前,笑眯眯道:“你嘗嘗店裏的新菜,看好不好吃。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懂得照顧自己,吃多少都還是瘦得皮包骨一樣,真搞不懂你。”
她只當喬展剛才的一番拒絕的說辭是因為自卑,嘴上繼續勸:“沒錢有什麽關系,我不圖你的錢,就想有個陪我說話的人而已,你沒有錢可以花我的,我養你就是了。”
“不必了。”
聽了這話,喬展摸出一錠銀子丢在桌上:“杜鵑,你給我留點面子行嗎?我幾次幫你是出于情義,不是為了在你這裏當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杜鵑瞪圓了眼睛,她沒想到喬展對這話題如此敏感,竟然丢銀子給她,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她一氣之下摔了筷子:“你任性也要有個限度,我對你哪裏不好了,放眼這江湖,哪個女人像我這般願意為你出錢出力付出一切的?”
喬展被她氣的咳嗽起來。
“錢已經給你了,話我也說過了,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吧。”
杜鵑雙頰通紅,起身去拿算盤:“好,既然你跟我談錢,那我們來好好算算這幾個月來你究竟欠我多少錢。”
當杜鵑将總數擺在他眼前,喬展憤然起身:“五十七兩銀子,你耍我呢?”普普通通吃個飯而已,怎麽可能這麽多。
杜鵑道:“我給你上的什麽菜,你自己心裏有數。”
“……好。”喬展咬牙道:“我把錢還給你就是了。”
本想逼他就範答應了自己,因為杜鵑知道這窮小子可沒那麽多錢,她也不是真的要管喬展要錢。可一聽他來真的,她眼眶立刻就紅了,心裏又氣又惱,嘴上依舊不松口:“現在就還。”
“你瘋了是不是。”
喬展的火氣蹭蹭往上竄:“我現在到哪裏去給你找五十七兩銀子?”
“沒錢你就留下。”
“你威脅我?”
“就威脅你,怎樣?”
“你……”
兩人僵持不下時,坐在廳堂角落裏聽書的樂疏寒見那痩高男人又驚又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于是開口解圍:
“這位公子的賬暫記我這裏。”
杜鵑扭頭,望着一身白衣風度翩翩的樂疏寒頓時沒了脾氣。她得罪誰,也萬萬不敢得罪長安樂家的大公子。
“我今天是來聽書的,你們倆的恩怨可否私下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