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蝶落飛花舞銀湖
正月十八,驚蟄。
千面蝴蝶重出江湖。
長安城內一時傳言四起,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連年過四十的婦人提起這位江洋大盜都能說道一二。
“據說這千面蝴蝶狡猾得很,擅易容,使暗器,有夜盜千家之能。三年前長安城百棺曝屍一案,至今都未能追查到真兇,江湖人皆知是他所為,只不過沒有證據罷了。”
“一個晚上開一百口棺材?”
“不錯。”
“長安城那夜,城郊荒冢地百口棺材被人掘出,屍體均未腐爛,但衣襟破損嚴重,其間有男有女,個個袒-胸-露-乳,畫面不堪入目……”
“唉,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按道理說,江湖賊盜大多貪戀珠寶財色,他在死人棺裏能掘出什麽,那一百口死人棺的陪葬物可有減損?”
“分毫未動。”
“嗐,管他是去偷什麽,做下此等人神共憤之事,引得長安城內人心惶惶,百姓怨聲載道,難道江湖術士們讨伐他還有錯了?”
“沒錯是沒錯,可也得有讨伐他的本事罷。迄今為止無人見過千面蝴蝶真容,只傳言此人長居蝴蝶谷,為蝴蝶谷谷主,可是這蝴蝶谷又在何處?”
“所以說,就算此刻千面蝴蝶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認得。”
“怕什麽,逼他出手就是了。千面蝴蝶我們是沒見過,可那蝶落飛花的絕技卻是再熟悉不過。”
“哦?願聞其詳。”
“天燈起,百裏香,銅鈴響,蝶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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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務必要記住這句話,雖無百分之百贏他的把握,但關鍵時刻可保自己性命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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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郊荒冢地。
天幕猶如濃黑的墨池,繁星墜入漆黑,斂去了光華。荒無人煙的山坡上碑石林立,綿延數十裏。山坡之下有湖,湖水盡頭與天幕融為一體。
一輪圓月就從這裏升起,明晰了水天的輪廓。喬展踏月而來,飛身幾個起落,從水中央躍向陸地,鞋尖攪動了一湖冷水,平穩落地。
真是可惜了這大好的月色,喬展撣去肩上的灰塵,系好蒙面黑巾,看着眼前一座座光禿禿的墳冢,擰起眉頭直嘆氣。今晚實在不适合跑來墓地跟死人打交道,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城裏又開始傳他掘死人墓的事,本來也無需如此着急動手。
但最近入殓的人比往常多了些,若不能在第一時間檢查屍體,唯恐官府和百姓會趁此機會加強防範,那個時候再想下手就難了。
喬展繞着山坡外圍走了兩圈,選了幾處新墳開始下鏟。新立的墳冢泥土松軟,黃土顆粒間的縫隙大,輕輕一刨便可将整個土塊鏟出。新棺還未下沉,不消幾下已露出四方的一角。棺蓋掀開,盛裝華服的妙齡女子安靜長眠,看樣貌不過及笄之年。
他燃起風燈,湊近棺木仔細瞧。屍體在入殓前請入殓師化了妝,表情安詳淡然,唇角隐有笑意。烏發如瀑,肌膚白皙勝雪,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沒有紋身。
喬展始終記得三年前在長安城百棺內看到的“山風海雨圖”紋身:兩筆濃墨向西為風,落點為雨。圖案用朱砂畫在亡者手腕處,醒目異常。
三年過去了,他一路追随标記開了無數的棺材,可如今的線索越來越少,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尋到屠戮喬家滿門的真正兇手。
喬展站在棺木旁輕嘆了口氣。
“姑娘,得罪了。”
他伸手去探女子的衣帶,指腹觸到絲綢的冰涼,那女子突然睜眼,如同黑暗中的鬼魅般驟然坐起,渾身僵直,然後咧嘴笑了起來,聲音如泣如訴,回蕩在漆黑林間,令人毛骨悚然。
“咯咯咯咯,千面蝴蝶你也有今天!”
話畢,十根纖纖玉指骨節處長出了紅色利刃,刀刃在月光下泛出冷光,毫不留情揮向喬展的臉。
電光石火間,喬展雙臂伸直向後仰身,長腿驟然發力狠踹棺壁,棺木載着那女人飛起一丈高,反作用力将他本人推離了危險區域。
月上柳梢頭,凄風微冷。
遠處火把依次亮起,黑魆魆的山坡星火點點,如流動的紅龍舞動,幾個男子粗犷的聲音飄蕩在夜空:“抓到千面蝴蝶了,大家千萬別讓他跑了。”
“撲哧。”
喬展立在參天古木的枝桠上,獵獵夜風吹起他的玄色長袍。小跑而來的人群在樹下圍了個圈,約莫二十位彪形大漢,帶頭人一襲白衣,眉眼輪廓深邃,是位翩翩公子。他手執一柄冷光劍,仰頭出聲:“久聞千面蝴蝶機敏過人,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喬展冷道:“你是何人?”
白衣公子拱手道:“在下樂疏寒,受長安城百姓之托,來跟谷主讨個說法。”
“所托何事?”
“開棺曝屍。”
樂疏寒擡頭凝望高聳的枝桠,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無法看清千面蝴蝶的樣貌,可目光裏堅定與銳利絲毫不減。
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人,開口卻是這般理直氣壯的質問,喬展扯了下嘴角,不知道該說這位樂公子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在這裏狐假虎威的裝腔作勢。
他平生最煩這些道貌岸然的正義之士,而樂疏寒這副正義凜然的磊落樣子,不偏不倚正好戳中了他的厭惡點。
喬展輕飄飄戲谑道:“就憑你?”
樂疏寒道:“憑我,還有他們所有人。”
“大言不慚。”
喬展手中把玩着一根柔軟的枝條,收斂了嘲諷的神色,黑瞳中積聚了寒意。下一秒,他橫眉冷對,以枝條為武器,指向下方的人群:“恕我直言,今日到場的各位在我眼裏都是垃圾。”
“你……”
程一刀最先動了怒,揚起了寶刀:“區區小賊莫要嚣張!”
下方人群騷動,喬展忍不住笑出了聲,爽朗的聲音在夜空中清晰回蕩。
這世上最讓人神清氣爽的事情莫過于将敵人逼得啞口無言,無論做過多少次,還是很喜歡看到別人吃癟後心裏那份痛快感。
喬展頓了頓,又道:“既然我是賊,想必你們一定要抓我了。那不如來猜猜,一會兒動起手來是你們的刀劍快,還是我的暗器快呢?”
“你這又是何必。”
樂疏寒收了劍,擡頭望他:“世人皆曉掘人墳冢棺木之事為大不敬,況且棺內金銀珠寶你棄之如敝履,卻唯獨要亵渎那逝者遺體,敢問谷主如此輕賤人命,究竟為何?”
“輕賤人命?”
聽到這話喬展不禁笑了。
他道:“你何時看見過我輕賤人命,又有何證據?”
這些所謂的正義之士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倘若真的讓清白的人無辜枉死而不追究,那才是真正的輕賤人命。況且他心裏始終都明白,三年前的那次百棺下葬根本不是簡單的自然死亡。
這些年他閉上眼睛,每每都能看見無數游蕩的屍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手腕處的朱砂紋身——山風一點海雨來。
那幅畫紅得像血,時刻向他昭示着過往發生的一切。
程一刀叫嚣道:“那些屍體就是證據!你不偷不搶,偏偏等人家下葬了又來掘棺,莫不是有什麽私人恩怨。”
魏衛搶道:“說不定人就是你殺的!”
“對,肯定是他。”
“不然他根本沒有理由掘棺。簡直喪心病狂,殺了那麽多人。”
“亵渎屍體,變态至極。”
人群附和之聲此起彼伏,原本只是程一刀個人的惡意揣測,這麽短的時間裏卻被他們傳得惟妙惟肖。
喬展笑他們愚昧無知,可又覺得這編出來的故事過于有吸引力,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輿論的力量果真不容小觑。
他冷冷道:“既如此,我無話可說。你們想抓我,就各憑本事來吧。”
人群中忽然飛起一人,手執長劍騰空而起,銀刃閃着寒光直刺喬展胸口。劍尖還未觸及面前人,只聽輕微淩厲的破空之聲響起,空中有什麽東西與劍柄撞出铮铮火光,那人手臂陡然一震,長劍脫出。
喬展單手勾上樹木枝幹,身體淩空一蕩,借腰部力量擡腿将那人直挺挺踹了下去,半秒後地面傳來哀嚎聲。
所有人都聽到了暗器的聲音,可是沒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也許是夜色過于濃烈黑暗,也許是喬展的動作過于幹淨利落,執劍青年的首次進攻不消十秒就以失敗告終。
枝頭上飄來幾聲嘲弄的低笑。
“愣着幹什麽,還不給我上!”
程一刀攜另外兩人飛身逼近黑漆漆的枝桠,他揮刀速度很快,每一刀的力道都足以殺人,喬展靈活地像只蝴蝶般在不同枝桠間迅速飛躍,他每踩到一處不過兩秒,刀鋒便會緊咬上來,步步緊逼。大塊淩亂的斷枝從空中墜落,衆人看得眼花缭亂。
湖對岸有微光閃爍,漁火影影綽綽的光芒碎在粼粼波光裏,為黑色的湖水鋪了條橙黃色的地毯。
夜風送來馨香的味道,衆人正納悶這香氣的來源,卻見喬展不知何時已從枝頭躍了下來,就站在不遠處,離他們不過幾米的距離,一雙桃花眼中閃爍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程一刀仍站在樹杈上對着光禿禿的樹幹揮刀,而另外兩人卻互毆起來,他們飛上去的時候并未看到喬展,只看到明亮的漁火天燈,晃得人睜不開眼。待到能視物時,喬展已在眼前。于是,兩人顧不得其他匆忙揮刀,就這麽莫名其妙打了起來。
直到銅鈴聲響,清脆的鈴音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經——
“不好,我們中計了!”
“是、是是…是百裏香。”
衆人軟倒在地,哀嚎不斷。
樂疏寒單膝跪地,一手撐劍,另一只手迅速點了身上幾處大穴,延緩毒素蔓延的速度,但還是阻擋不了窒息般的幻覺感。沒有想到千面蝴蝶出招如此隐秘,傷人無無形,他們這些人只懂得硬拼硬砍,着實是在舉刀那刻便失了主動。
喬展踏步至他身前,冷如冰霜的聲音飄下來:“在你眼裏,如我這般做法就算輕賤人命了是麽?”
樂疏寒咬牙道:“……是。”
“所以,就算今天我肯放你們一馬,你也會繼續跟我糾纏下去?”
“懲惡揚善之事,需有始有終。”
樂疏寒擡眸望着他,目光篤定而明亮,他艱難站起身,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灼燒的痛苦,狠狠道:“谷主身懷絕技,樂某自愧不如。但只要還有一絲尚存,必會追你到天涯海角。”
喬展擡起一腳狠踹他胸口,把人重新踹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敢威脅我?”
“我說到做到。”
樂疏寒吐出一口髒血,潔白的前襟沾染了土黃色泥垢,他坐在原地閉目調息了心神,片刻再次執劍起身。冷光劍出其不意揮出劍花,直刺喬展胸口。
“你簡直找死。”
月下疏影,長劍與暗器迸發出尖銳的铮鳴,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纏繞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
這天下武功,究其最本質的精髓不過一個“快”字。多年來,喬展力求在速度上達到極限,如今他的輕功快,他的出手快,他的暗器更快。
江湖人皆知千面蝴蝶不戀戰,不糾纏,喜歡速戰速決。像今晚這樣的近戰圍剿喬展面對了無數次,從未讓人看清過一招半式,對方摸不清他的路數,往往三招之內便會敗下陣。
樂疏寒也不例外。
他完全憑意志抗下了喬展的攻擊,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樣子,打起架來反倒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和這樣軸的人硬碰硬最是無趣,他并不厲害,但是非常抗打。
喬展無心戀戰飛身想走,卻不料又在騰空而起時被樂疏寒的劍逼回地面上。眼前人的耐力極好,似乎有意耗盡他全部的氣力,來來回回糾纏不休。
“你還有完沒完?”喬展打落他的劍,惱火道:“想死也不必這麽積極吧。”
樂疏寒拭去唇角的血,赤手空拳襲向他的面門:“我說過了,你今天不許走。”
“瘋子。”
“谷主客氣了。”
“你……”
時間分秒流逝,喬展開始覺察到體力的流失,他深知自己不是一個能打持久戰的人。
樂疏寒的掌法大開大合,速度慢得像是慢動作,喬展驚詫于自己竟無法順利從這樣慢悠悠的掌風中脫出,他的極限速度在樂疏寒面前漸漸失去優勢。
這是……翌日寒光掌?
傳說這套掌法可化乾坤世界一切有速度之物,旁的功夫要破“快”功,唯有淩駕于快之上,去追求極限速度。而翌日寒光卻反其道而行之,以不變應萬變。掌法共七七四十九式,自開創者樂玄清道長離世後便已失傳。
如今江湖中可打此掌法的人,皆為玄清道長後人,莫非樂疏寒是樂家的公子?
喬展目光一凜,平地騰起一丈高,勁風在耳邊呼嘯。下一秒,千百只銀蝶在空中綻開,凜冽的銀光經過湖水鏡面般的反射照徹天際,一時間仿佛白晝再臨,星月驟然失色。
“快跑,快,殺人蝶來了!”
“蝶,蝶落飛——啊!”
癱軟在地的衆人掙紮爬起,踉踉跄跄哀嚎着抱頭鼠竄。喬展放出的并非真正的蝴蝶,而是蝴蝶狀的鋒利暗器。蝶形刃上淬了毒,中毒者三日內斃命。
樂疏寒大叫:“不要——”
喬展:“是你逼我的,今晚我走不了,那就一個都別想走。”
慘叫聲不絕于耳,銀蝶以極快速度穿透正在奔跑的人的脖子,剎那間滾燙的鮮血噴灑如柱,那人倒下後,脖頸上多了一個蝴蝶狀的漆黑孔洞。
銀蝶呼嘯,如落雨般襲向四處奔逃的人們,紅色與銀光混雜在一起,血腥氣融合了百裏香的味道,經風一吹,一股腦兒撞向樂疏寒的鼻腔。
他雙目猩紅,望着倒地的人群默默攥緊了拳頭:“你濫殺無辜……欺人太甚。”
喬展冷笑:“那又如何?”
銀色光芒聚集在喬展周身,形成了一條滾動的光帶。他提氣調息運力,只見銀蝶扇動翅膀緩慢調轉攻擊方向,全部朝向樂疏寒所在的位置,蓄勢待發。
殺人蝶飛來的瞬間,樂疏寒催動內力以無形之氣護住自己,金屬暗器的極速撞擊如暴雨打沙灘的氣勢襲來,卻盡數被這無形護盾擋在外面無法近身。
喬展鎖定了一只仍在樂疏寒周身盤旋的銀蝶,又從手中甩出一只銀蝶直追前一只的路線襲去。兩蝶以極快的速度相撞,樂疏寒只覺手臂巨震,霎那間內力被擊潰。
銀蝶破開衣衫楔入他的左肩,頓時血流不止。毒素蔓延得極快,樂疏寒吊着最後一口氣運掌,凝聚本以潰散的內力,直擊喬展胸口。這一掌用了九成力道,趁喬展得意之時給了他一記重擊。
凜冽掌風貼上來的瞬間,五髒六腑經歷了一場最高級別的地震,喬展嘔出一口黑血,大驚失色。
“別讓他跑了,快追!”
“蝶落飛花的毒只有蝴蝶谷主可解,想活命的就給我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