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1)(1)
第34章 (11) (1)
吃過餃子,将老先生攙去了裏間的床上,憐江月回了客廳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有些困了,但看包智美還很有精神地在那些貼在牆上的白紙上寫下“聞香”,“入口”,“回味”這幾個大字,而包仁慧站在那堵牆前,頗琢磨,頗鑽研地分析道:“配方比例很難還原,但是那味道說不定能靠勾兌出來。”
包智美點着頭說:“我查資料的時候看到湖南有些酒廠會用新釀酒混合勾調陳釀,為求酒的滋味統一。”
包仁慧點了根煙,跟着道:“對,葡萄酒也好,作物酒也好,每一年收獲的原料因為天氣環境,各種因素的影響,質量很難保持統一,同一個酒廠,同一個釀酒師,同樣的配方,同樣的步驟,釀出來的酒可能大相徑庭,有的釀酒師喜歡這種挑戰,但也會盡量追求和酒廠以往釀出來的酒在色香味上保持一定程度的相似,有的則選擇将品牌和一種特定的味道聯系起來,不少喝酒的人都喜歡這種幾十年喝同一個牌子的酒都是一樣滋味的感覺。”
包智美這時停了筆,和包仁慧并肩站在牆前,她道:“酒是有記憶的,他們可能是在追尋某一種逝去的記憶……”
包仁慧看了看她,指着“聞香”那兩個字,說:“你偷藏下來的酒你聞過嗎?”
包智美問他:“你不記得了?”
包仁慧抽着煙,說:“我結了婚之後煙酒就都戒了,上一次聞了,喝了萬象酒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哪記得?”
包智美瞅着他手裏的煙,包仁慧擺擺手,又是說:“反正我不記得了。”
憐江月看這兄妹倆到現在都沒再吵過一句嘴,和和氣氣地,如此合作,如何投入,憐江月不免也強打起了些精神,想幫上些忙,他忽然想起來:“你說湖南的酒廠會用酒勾調酒?湖南不就是楚地嗎?那湖南的酒不就是楚醴嗎?”
包仁慧回頭看了看他,茫然道:“楚醴?酒是禮?禮物的禮?”
包智美一抓頭發,也回頭看憐江月,道:“對啊,你那天說了不少啊。”她也是想起來了一些事了,拿了筆就在“聞香”兩字邊上一邊寫字一邊說着:“聞上去是混合香味,小麥香,也就是原本作物的香氣,”她又換到了“入口”兩字邊,繼續寫,繼續說,“口感順滑,麥香延續,清爽幹脆,陽光,還有……花香,括號,來自六花木……”寫到這裏,她回頭看着憐江月,“你還記得多少?具體是什麽花香。”
憐江月先一口氣将憐吾憎臨終前說起酒時所說的那番話全告訴了包家兄妹,接着說道:“很獨特的白花的香味,是入口時才能品出來的,聞時木香更重,焦糖味,餘韻裏帶着點黑巧克力的苦澀,只有用烤過的小麥在煙熏過的木頭酒桶裏釀酒才會出現的味道。”
包仁慧摸着下巴說:“陽光的味道,陽光有味道?燒螨蟲的味道吧?”
包智美道:“會不會因為泯市很幹燥,陽光的味道指的是這種幹燥的感覺?麥子脫水的時候很徹底?”
憐江月仔細回憶着那天那杯萬象酒:“回味很長,但不苦澀,反而是比入口時更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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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智美道:“因為用了糯米。”
就在“回味”那行後面寫了:長(糯米)。
憐江月想着,說着:“層次分明但不是透淨的感覺,所以肯定沒有大米,也肯定不是高粱,完全沒有單寧的酸澀,也不是白葡萄,六花木也不過是提供了緊致,踏實的木香,奠定了一種沉得下來的基調,但是白花的香味為什麽會那麽重呢?”
包仁慧就問了:“你說的白花具體是什麽花?”
包智美拿了手機搜索了番,看着屏幕說着:“一般酒裏的白花香味是說栀子花,茉莉,接骨木花……”
“栀子花,确實有。”憐江月的舌頭在嘴裏舔了舔上颚,試圖通過平酒的動作還原那日平酒的記憶一亮,他冥思苦想之際,包仁慧也拿了一支筆,在紙上空白處寫道:楚禮?(勾調可能),蒸酒釀(蒸),篩(勾兌?)麥燒(麥酒),無根的樹?無水的井?無蕊的花?從西邊升起的太陽?火紅燙手的月亮。
包智美在“月亮”後添了幾筆:月食前後的自然現象。
憐江月看着包仁慧寫下的字詞,一拍腦門:“是玉蘭!”
他沒有告訴他們憐吾憎說過“如何能帶一支山玉蘭去給那廟裏的上人”,他原以為這是和酒無關的話了,可此時一回味,一咂摸,他在喝萬象酒時确實品到了玉蘭的香味。
“玉蘭是什麽味道?”包仁慧搔了搔頭皮,“我在澳大利亞的酒莊打過工,釀白葡萄酒的,從沒聽過酒裏能品出玉蘭花味的。”
包智美說:“我連玉蘭花都沒見過。”
憐江月站起了身,為難地說道:“這要怎麽形容……”他在屋裏踱了幾步,一指外頭,“我去酒坊看看,說不定還是因為六花木,我去找找有沒有燒剩的,拿過來大家一起聞一聞,研究研究。”
他就走去了酒坊。此時酒坊裏外的焦味散了不少,空氣中埋伏着一股清幽的香味。憐江月的嗅覺靈敏,循着這香味找了找,找去了那泡麥子的石槽前。石槽裏的水早就燒幹了,面上的一層麥子被大火烤得炭黑,可他不會找錯地方——那清幽的香味确實是從這堆柏油似的東西裏傳出來的。他就伸手進去淘了淘,這一淘,香氣更濃郁了,憐江月喜上眉梢,抓出了一把麥子,這是鋪在石槽很底層的小麥了,多數小麥的表皮裂了開來,周身烤得金燦燦的,露出了黃黃的芯子。
“玉蘭花香!”他高呼道,捧着這把麥子跑回了屋,忙招呼包家兄妹來聞。
他笑着道:“看來這個麥子得這麽烤,得烤成這樣!捂着烤!費糧食!但是這味道太特別了,這可能是本地小麥的特色,我之前以為它們的皮太厚,釀酒容易苦澀,沒想到這層皮還能産生這種風味。”
包仁慧拿了兩顆麥子嘗了嘗,略顯吃驚:“這麥子吃起來是這個味道……”
他一拍桌子,道:“你說很費糧食?怪不得我那時看進貨單,比對出酒率,別人家都是百分之四五十,我們家只有百分之二十,我還以為是有人收回扣……”
話到此處,他沒說下去,眼中閃過了一絲慚愧,低下了頭。
憐江月又說:“對了,還有些中草藥的氣味,我懷疑釀酒用的小曲是采了草藥做的,我們可以配個草藥酒出來加進去提一提這些味道。”
包仁慧笑了:“我們這是拿威士忌,琴酒和黃酒調雞尾酒呢。”
三人都笑了,可笑了沒一會兒,包仁慧的神色又凝重了,道:“我去打個電話,你們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他就出去了。
憐江月看了看牆上羅列出來的萬象酒的要素,這時早就過了十二點了,這比賽的名要真報得下來,滿打滿算他們其實只有兩天的時間,他正盤算着怎麽在兩天裏把這酒給做出來,包智美拿了一沓紙過來,和他說道:““那天酒坊着火,我喊你,你就坐在那裏一直在這些紙上畫東西,樣子有些吓人,我也不敢随便扔了。”
憐江月一看,原來是他寫給風煦微的信,只是信件的內容幾乎看不出來了,脈脈衷腸全被一些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氣塗寫出來的濃黑的圓圈和濃黑的“恨”字壓在了下面。憐江月心裏一驚,那“恨”字不是他的筆跡,他又不免嘆息,折起了那紙,放在了桌上,說:“本來想寫信給一個朋友的,沒想到變成這樣了,也沒法寄給他了。”
他想到昨晚之後,他還沒和風煦微再說上過一句話,就打開了微信。又是個深夜,風煦微想必已經歇下了。風煦微并沒再發新的信息給他。
憐江月出神地看着手機上和風煦微早先的對話。
他挂念了風煦微十幾年,對他是滿心的喜歡,可分開了幾天,這份執着似乎并沒有那麽濃烈了,倒也不是不喜歡他了,不想着他了,只是……風煦微說:可你不是這樣的人,起碼我知道的你,不是。
他知道的“憐江月”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們在溫州重逢前得有十幾年沒見了,他知道的“憐江月”不就是那個在卞家委曲求全,謹小慎微,看人臉色過活的“憐江月”嗎?
那他寧願不再是他知道的那個憐江月。
想到這裏,憐江月一狠心,關了手機,起身道:“我看酒坊裏還燒剩了些六花木,我看能不能做些什麽紀念品吧。”
他就去了酒坊,收拾出了半個殘破的木桶,在院裏洗刷,順便将那些充滿花露水味的假六花木也給洗了洗,洗到木頭剩下了些不刺鼻的,清淡的花香,他也累得眼皮打架,這才去睡了片刻。可這覺也睡得不踏實,一下就醒了,醒後,他看包家兄妹一個躺在沙發上,一個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千百歲正輕聲地洗漱,他就跟着收拾了番,輕手輕腳地抗起廚房角落裏放着的一袋麥子,又去拿了兩條床單,叫上老先生一起往吉祥湖去。
路上,憐江月和千百歲說道:“麥子要浸泡,要粒粒浸透,本來浸泡用的就是吉祥湖的水,還有哪裏比直接來吉祥湖更合适?不過,這水得熱一熱。”
千百歲笑着道:“這還沒和你比劃,你就要把老柴火的本領全看去了,好,好,那咱們往後切磋也算是知根知底了。”
憐江月也笑了,道:“我的底就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千百歲一陣搖頭晃腦:“旁觀者迷。”
說話間,兩人到了吉祥湖,憐江月拆開那袋小麥,将兩條床單鋪在草地上,往上鋪小麥。他道:“那老先生旁觀者看清了什麽沒有?”
千百歲幫着鋪小麥,颔首道:“看清了,你使的是天外妖術。”
憐江月哈哈大笑,那一袋小麥全倒出來了後,他提起一張床單的四個角,包住麥子,拎起這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走到湖邊,手腕一揚,布包飛去了湖上,四角在風中撐開,床單連同麥子穩穩地落進了水裏,像是底下有什麽支撐,表層有什麽東西壓着似的,并未沉底,也不見一顆麥粒浮起,只有些水燒開時的小水泡咕嚕咕嚕地冒着頭。湖水上映着憐江月寬大,漆黑的倒影。
憐江月瞥了眼千百歲,道:“那老先生要怎麽化解我的妖術?”
千百歲也喜滋滋地提着布包到了湖邊,只見他弓起右足,輕輕一點,人拽着布包飛身到了湖面上,将麥子全撒進了湖裏,那右腳又立即貼着湖水,往下一頓,同時将床單在空中鋪開,那些撒入水裏的麥子便悉數飛起,飛得老高,撞到那床單,又悉數落回了水裏。湖面上氣泡滾滾。老先生就這麽在水上一點一踩,雙腳時時淩空,他便有時在空中翹起二郎腿坐一坐,有時盤起腿來比個修行的姿勢,頗為開心地說道:“有幸學過幾手降妖除魔的劍法,我就用那劍法和你一鬥。”
憐江月道:“那我們要是不用劍呢?”
千百歲咂着嘴,道:“有幸當過幾年八卦掌的學徒,就用這套吧,八卦乾坤,鎮得住妖氣。”
“那我就用這只莫名其妙的手見識見識。”
“好,你的手溫溫熱熱,怕是屬火,我就用水來克它,凍住它!長白山上有個白梅仙姑,會一手飛雪掌,就用這個了!”
兩人過着嘴上過招的幹瘾,憐江月道:“老先生真是通才。”
“年輕的時候走過幾年江湖罷了。”
憐江月就問了:“那不知道您沒有聽過一把叫哭雨的寶劍。”
千百歲搖了搖頭。憐江月又問:“憐吾憎,無藏通這兩個人名呢?”
千百歲略有些尴尬了,撓撓耳朵,道:“小兄弟,不瞞你說,走江湖的那陣子,一個江湖朋友都沒交,一段江湖轶聞都沒聽過,只喜歡看人舞刀弄棍,揮拳練劍。”
憐江月笑着說:“那您是大隐隐于江湖。”
千百歲憨笑了兩聲,又一踩水面,麥粒飛起,他道:“你瞅瞅這火候,還成嗎?”
憐江月看那些麥粒顆顆都浸飽了水,身子發漲了些,原先并不突出的麥香此時也很明顯了,如同麥芽了數天一般。憐江月點了點頭,千百歲就将這些麥粒全收進了床單,仍裹成一個滾圓的大包裹,回到了岸上。憐江月也收了自己的麥子,說道:“我在酒坊裏發現那火災過後,燒得焦黑的小麥下頭的麥子有股奇香,麥粒顆顆炸開,麥皮金黃,具體要怎麽做,我還沒想到……”
千百歲道:“這好辦!”他沖憐江月擡了擡下巴:“爆炒米見過不?”
他就将那大包裹扔去了天上,雙手在空中推掌劃圈,這湖邊原本微風陣陣,煞是清爽,老先生才起掌,就有一股柔風吹過憐江月身畔,接着,又是一股柔風拂過——原先散漫地吹拂着湖濱的風竟全湧向了千百歲劃出的圈中,而這些風進了那圈中忽而是呼嘯了起來,像是由千百歲牽引着,繞着一個圓點狂奔了起來。千百歲的手中推出了一個巨大的氣流漩渦!
那包裹此時被吸進了這股漩渦中,跟着着漩渦順時針運轉了起來。那速度非常之快,摩擦生熱,憐江月眼睜睜看着裹住小麥的床單燒了起來,化為烏有,接着燒起來的就是了小麥了,這些小麥在漩渦中仍舊凝聚得十分緊湊,如同一個火球,氣溫驟然升高,憐江月已是出了一身熱汗,他喊了千百歲一聲,将自己泡洗好的小麥扔了過去。千百歲便以那火球吞食了這包裹,制出了一個更大的火球。
“什麽時候算成了,你和我說。”千百歲道。
忽而聞到一陣玉蘭花香。憐江月忙喊了停,千百歲就赤手捧住那黑乎乎的球狀物放在了地上,憐江月将它敲開,煙霧四起,他揮散了煙霧,撥開厚厚的炭化物,麥香鑽了出來,這火球內裏全是金黃的小麥,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
憐江月和千百歲把汗濕了的衣服弄幹了,包着這些麥子就回了包家。
那包家院子裏,包仁慧和包智美已經搭了個簡易的磚竈臺,蒸上了糯米。包智美看到憐江月就說:“你猜怎麽着?那袋開了的糯米,因為家裏太幹了,一顆顆都幹裂開了,結果一蒸,你聞。”
她打開蒸籠,憐江月一聞,奇道:“這麽幹淨的味道,一點都不像糯米啊,根本沒有甜味。”
包仁慧說:“我看是老房子的微生物作祟,和糯米起反應了。”
他又拿出了些圓不留球的曲種:“邱姐帶來的。”
憐江月将烤制好的麥子給他們看,說道:“我去吉祥山上跑一趟。”他關照千百歲,“您先将那些小麥攤涼了,溫度最好維持在二十六七度左右。”
這天室外氣溫不過二十度,憐江月道:“可能得麻煩您去地窖幹活了。”
千百歲就往地窖去了。
包仁慧這時說:“你先別急着走,有個泯市晚報的記者來找你。”
“記者?”
包仁慧掏出一張名片塞給憐江月:“叫什麽達成的,正在屋裏喝茶呢。”
憐江月便進了屋去。來的确實是那蓬頭垢面,宛如乞丐的達成,邱姐正在廚房擇菜,看到憐江月,喊了聲:“記者同志,您要找的人來了。”
小球也來了,坐在沙發上打游戲。達成就坐在他邊上,聽到邱姐的話,頭也沒擡,目不轉睛地盯着小球的手機,道:“小朋友,你這王者榮耀打得可以啊,有故事,有故事,來,和叔叔說說,你幹嗎不去上學?你打游戲賺了不少錢了吧?打算當電競選手?”
邱姐忙過來把小球拽走了。達成這才擡起頭,看到憐江月,咧開嘴笑了笑,指了一圈:“有故事,有故事。”
牆上那些寫着萬象酒關鍵詞的紙還在。憐江月沒想到達成會找來包家,便問了聲:“您怎麽找來這裏的?”
“你的字啊。”達成亮出了憐江月塞去報社的信封和他那天去寫尋人啓事時留下的字條,斜着眼睛,斜着嘴角,又說:“再說你這一身形象,怪惹眼的,我到底是個記者,一打聽,這不就找過來了嗎?”
憐江月看着他,神色緊繃:“你沒和其他人說你來這裏吧?”
達成笑眯眯的:“我就是一個管中縫的,誰聽我說話啊?”他搓着膝蓋,一雙手總停不下來,眼珠也停不下來,總是在亂看,說,“并老板可不好惹,我惹不起,也只有你個外地的敢惹一惹,反正惹毛了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聽你的口氣,你和他很熟?”
“談不上,他也是有故事的人吶,你放心,他這一時半會兒我看也不會找上門來,人現在在泰國談生意呢。”達成還賭咒發誓,“我是一個字都沒往外說啊。”
憐江月道:“那照你的意思,今天的晚報我不用買來看了?”
達成說:“你們要參加酒博會評選是吧?”
“這你都知道了?”
“咳!老馮跟這事呢,我就瞅了一眼今天發過去的最終候選名單,有點路子,”達成指着外頭,“這次評委裏頭有個日本人你知道吧?就打算收購萬象酒莊的,”他賊笑着,“我看你們能行。”
憐江月不太樂意了:“這酒要是釀出來了,一定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達成大笑,竟有幾分嘲諷的意思。憐江月更不開心了:“你笑什麽?”
“我笑你傻!喝酒這事不就是喝個開心,喝個面子,什麽金獎,銀獎,什麽醬香,窖香,什麽貓尿味,硫磺味,這酒只要是貴的,只要是限量的,只要能上頭,上頭了人就開心了,醉了人就滿意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嘛!”
“也有人喜歡細細品味酒。”
“那還不是跟着群什麽專家,品酒師胡吹,顯得自己有逼格?”
憐江月惱了:“你不會登我給的照片,也不像是要來報道萬象酒的吧?那你來這裏到底幹嗎的?”
達成起身,攬住憐江月的肩膀拍了拍:“你這脾氣怎麽這麽沖?別和我急眼啊,誰規定記者寫的報道一定是他們愛寫的,想寫的?我看你這裏的故事不錯,标題就寫,萬象酒莊走出陰霾,重現輝煌,助力弘揚泯市酒文化,你看怎麽樣?”
他笑着一看邱姐:“姐,午飯加雙筷子啊,羊肉多放蒜!”
憐江月不願和他多說什麽,道了句:“随便你,你要是标題寫萬象酒莊關門大吉我也管不着。”就出去了。
院子裏此時又多了個人,那馬遵帶了寫吃的喝的來了。憐江月要往山上去,包仁慧喊住他,和他道:“你和那個大個子一塊兒去吧,也有個照應,”他看着憐江月,“他是你的朋友吧,人留在我這裏,我也不好意思差遣。”
憐江月就喊上了馬遵,奔赴吉祥山。
兩人既不是朋友,說是仇敵倒也不至于,此時為着同一件事一起行動,也是客客氣氣。憐江月采了些草藥後拿給馬遵看了看,囑咐他照樣采一些,半小時後碰頭,兩人就分開行事了。
拿上草藥回到包家,憐江月将它們洗了一遍,弄幹了,杵成細末,加上些磨碎的糯米粉,搓成小球,在老曲種裏滾了滾,就拿去了酒窖。馬遵學着他的樣子,也做了幾顆曲種,也去了酒窖。
進了酒窖,點上燈,關上門,憐江月道:“一般新做的曲種需要一個星期左右培養對發酵有益的根黴菌,我們沒那麽多時間,現在就得用,簡單地說,就是要催熟。”
他将一顆曲種在手中搓了搓:“根黴菌最喜歡的溫度是三十多度,最好不要超過人的體溫,我們得讓它産生它已經在這種溫度下生活了七天的錯覺。”
言罷,他将那曲種裹在手心裏,凝神聚氣,将心中所想的辦法說了出來:“這也只是我的一個想法,我們剝奪它對光的感知,加速空氣流動,把時間這個概念從它周圍抽離,我也說不好,總之……”
待他再攤開手掌,就見那新曲種上生出寫細白的絨毛,拿到燈光下一看,那絨毛的頂端微微發黑。
憐江月滿意地說道:“真的能行!你們試試。”
馬遵和千百歲都學着他的樣子試了試,可都沒能成。千百歲笑逐顏開,連聲稱好:“活到這把歲數終于是遇到了個一眼學不會的伎倆了!”
馬遵心有不甘,撇過了頭,嘀咕着:“什麽抽離時間,時間咋個抽離?邪門!”
于是,那些新曲種便全交給了憐江月處理。馬遵幫着千百歲收拾小麥。
很快,憐江月就将曲種全都催熟了,千百歲碾碎了它們,拌進小麥裏。他這時說:“發酵怎麽弄?這……抽離時間到底是咋個意思?”
他是覺得又新奇又有趣,馬遵在旁卻是滿懷憂慮:“對啊,這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也是說抽離就能抽離的?”
憐江月也充滿了懷疑和不确定,可不試一試,誰也沒有答案,他就說:“把院裏的甑缸拿來,還有那些洗過的木板,墊在缸裏,我試試。”
一切辦妥,木板,小麥都入了缸,他定了定心,心中只想着将這口大酒缸裹起來,就見他在地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就抱住了這口大缸。馬遵看傻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吞了口唾沫,提着燈去照那甑缸,卻怎麽也照不出甑缸的本來顏色了,只看到一團濃黑。
而他手上的那一道光打過來,憐江月兀地一杵,影子也有些退縮了,他就避開了去,不看燈光。
馬遵又伸手摸了摸甑缸,摸到的竟是極為堅硬的岩石般的觸感,可仔細感受,仿佛伴随着一股暖意。好像手上摸着一塊燒溫了的炭。
憐江月也摸了摸,似乎對溫度頗為滿意:“我暫時不能離開這裏了,其他事情還要你們照料了,糯米蒸好了也拿來我這裏,剩下些草藥用水煮了,也拿來吧,燈,你們帶上去,見了燈光,我有些靜不下心。”
“再要一口銅鍋,發酵蒸餾,一氣呵成吧。”
馬遵和千百歲就上去了。
地窖門關上,憐江月眼前一黑,雖然前一秒他還在和千百歲他們說話,但此時回憶起來,竟覺得那些話仿佛是上輩子說過的。他竟也有些不分年月了,時間仿佛也從他身邊被抽離了。黑漆漆的地窖裏,只有他和他的影子。憐江月一時擔心,他會像火災那天一樣,再度變成一個沒有知覺的影子嗎?火災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聞到地窖裏特殊的酸腐氣,他安定了些。他的身體仍由他主導着,那天或許只是他太累了,累到恍惚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将這萬象酒做成了!于是,他就專心地護着那甑缸,一心只想着要告訴缸裏大那些小麥,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十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千百歲會來給憐江月送飯,老先生偶爾還會在黑暗種陪着他待一陣,和他搭上幾句話。千百歲趁閑暇時,撿了火災剩下的六花木原木做了個有棱有角的木頭瓶子,可以用來裝酒。包智美正設計标簽包裝,小球幫着畫畫。達成和馬遵都留在了包家,達成為着他的故事,馬遵生怕并老板的人再來鬧事。
憐江月本也擔心這岔,但并沒人再來尋釁。等到三份酒全蒸餾好了,憐江月拿着着它們上去,衆人在客廳聚攏了,邱姐道:“現在怎麽辦?誰來調味道?”
她問憐江月:“你喝過,你試試?”
千百歲道:“兩位小包試試?”
達成道:“誰最懂酒?誰喝過萬象酒?”
包仁慧伸出手,道:“我來。”
他一看包智美:“我們試幾個比例,你在邊上記下來。”
他又一看憐江月:“你最近才喝過,你來試味道。”
他去拿了個玻璃小酒盅和一個稍大一些的玻璃水杯,三人就在餐桌邊坐下了。其餘人站在他們身後,全看着他們,就連小球也不玩游戲了,盯着他們。
包仁慧以酒盅倒酒,斟入玻璃水杯中,搖晃了番:“麥酒原液三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藥酒半杯。”
包智美記錄。憐江月拿起水杯看了看:“顏色要再深一些。”
他喝了一口,搖了搖頭。
再來。
“麥酒原液四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藥酒半杯。”
“顏色對了,草藥味好像,太淡了。”
“麥酒原液四小杯,糯米原液半杯,藥酒四分之三杯。”
“顏色好像又淺了……”
邱姐喊道:“這可都不多啊,你們省着點用!”
馬遵也有些急了:“你別總好像啊!給個準話!”
包仁慧的手有些抖了,他們剩下的可調配的酒液确實不多了,而比賽,就在明天。
包智美這時穩着聲音說:“哥,直接用整瓶麥酒,把黃酒和藥酒都少許少許添進去,先聞味道,聞上去對了,再喝入口,一點一點試。”
包仁慧亦穩住了手,點了點頭。千百歲道:“這要是總調不對味,那整瓶麥酒可就全沒了啊。”
包智美的眼神堅決,道:“這要是試成了那也就成了。”
她又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包仁慧就拿了整瓶麥液往裏添了少許黃酒,詢問憐江月的意見。
這時,衆人揪着心全望向憐江月,人也都不自覺往他這裏挨,各人身上又都帶着各異的氣味,憐江月的鼻腔裏雜味太重,就說:“大家去外面等吧。”
沒人肯走,邱姐捂住口鼻,道:“我不說話,氣也不出,你就當我是透明的吧。”
小球一看她,冷不丁道:“我們不要打擾他們,要相信他們,我們圍在這裏也幫不上忙。”
他就率先出去了。邱姐眨了眨眼睛,跟着小球走了。其餘人不一會兒也都散了。
“我們繼續。”包智美道。包仁慧便繼續添黃酒。憐江月繼續聞着,努力去匹配這味道和記憶中的萬象酒。
客廳的燈光照在他們臉上,三人都是緊繃着眼角,緊抿着嘴唇,将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腦後,時間好像就此凝固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突然,一滴酒墜入一瓶酒裏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裏似乎包含着小麥抽穗,花朵綻開,蜜蜂飛舞,樹木吐息的聲音。
一整個世界都在這一聲包容,融合的聲音裏。
那去了院子裏的衆人在屋裏遲遲等不到憐江月點頭,等得心焦,到了外面,也都是愁眉苦臉。總是樂呵呵的千百歲的臉上都沒了笑容,只埋着頭在院裏轉圈。達成一根接着一根抽煙,一根接着一根拔頭發,一言不發。
馬遵感嘆:“我算是知道抽離時間的意思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突然,門開了,包仁慧快步出來,找到千百歲就問:“老先生您做的瓶子呢?”
此話一出,邱姐尖叫了聲,抱住小球,狠狠親了一大口,跑進了屋。那馬遵和達成互相用力握了握手,眼裏放光。
屋裏,憐江月撐着額頭,頭痛地說:“這酒容易醉……”
邱姐連連點頭,喜極而泣:“萬象酒就是容易醉!”她一把抱住了包智美,包智美渾身都在發抖,她哆哆嗦嗦說道:“邱姐,比賽結束了,我要帶去給上官玉盞。”
“好,好,去看她!”
千百歲和包仁慧這時拿着個木頭瓶子進來了,憐江月扶着桌子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去了沙發上躺下。包智美看着他們,也有些想哭了,悠悠說着:“我們就是無水的井,西邊升起的太陽,無根的樹,”她也抱緊了邱姐,眼淚奪眶而出:“我就是無蕊的花啊……”
黃湯入瓶,小球把自己親筆畫的标簽貼上,邱姐塞上木塞。
達成招呼大家拍個大合照,憐江月已經醉倒,馬遵看了看他,避開了去,包智美有些怕鏡頭,躲在邱姐後頭,于是,達成就只要拿手機給桌上的萬象酒拍了張照,道:“萬象酒莊,萬象酒,重出江湖!”
次日,比賽當天,老沈穿着西裝,開着他那輛洗得發亮的出租車喜氣洋洋地來接包家兄妹去比賽現場。包仁慧抱着酒坐去了前排,招呼包智美趕快上車。馬遵推着邱姐的電三輪出來了,準備帶着其餘人一塊兒去現場湊熱鬧去。
包智美回頭一看憐江月和千百歲,一手拽了一個,拉着他們一起坐上了老沈的車。她上了車就道:“路上陪我看個電影。”
千百歲和憐江月都笑了,包智美就拿出了手機,道:“你們看看,想看哪個?”
三人正挑電影,包仁慧忽而疑惑道:“前面這人幹嗎的?”
憐江月一看,這條筆直的黃土馬路上,一個一身短打紅衣,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鐮刀的男人大喇喇地站在路中間,擋住了他們的路。老沈按了按喇叭,男人并沒動。
來者不善。
千百歲才要動,憐江月按住了他,道:“老沈,麻煩你在這裏停一停,我去會會這只攔路虎,老先生,路上還要麻煩您多留個心眼了。”
包仁慧回頭道:“啊?什麽意思?你去哪兒啊?”
包智美收起了手機,盯着車外的男人,道:“聽他們的。”
老沈就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