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憐吾憎死了。心跳停了,沒氣了,人躺在病床上一定不動,像一張皮裹着一捆枯柴,被不知道哪個糊塗的樵夫就這麽撂在了這兒。奇怪的是,他生了重病,臨了,被這病給弄死了,油盡燈枯,頭發倒還很黑,也很濃密,烏油油地擱在枕頭上,像一團随時會飄走的烏雲。
憐吾憎的病床緊挨着窗,憐江月就站在他的床邊,窗邊。四月中旬了,天氣開始回暖,外頭一陣陣暖風轟進來,憐江月已經能聞到憐吾憎身上開始散發出一股異味。憐江月按下了床頭的電鈴,轉身把窗戶開大了些。
這間病房裏擺着六張床,都伺候着人,男女老幼,重症的,輕症的,內科的,外科的,雜七雜八混住在一塊兒。村裏的醫院,能有這環境就不錯了,說實在的,憐江月頗有些意外,石頭村這地方統共五十來戶人,竟然還有間不大不小,中規中矩,分成急診和住院部的醫院。聽說不少北縣縣城的人都下來這裏看病,尤其是骨折和結石病人,石頭村有幾個醫生在外的聲譽不比城裏大醫院的專家差。
病房十來平,病床三三對着,中間隔着道一臂寬的過道,每張病床右側放着個矮櫃子用作隔斷,床和床之間沒安隔簾,病房裏的病人也好,探病的家屬也好,都不忌諱,有事沒事就互相打量,瞅瞅這個吃了什麽,看看那個尿出來什麽色。憐江月連續來醫院探了六天病,這一病房的人還沒見換過,人名雖然他喊不出來,但他們得的病他早就一清二楚了:憐吾憎邊上,2床,躺着的是個青壯年,右腿骨折,腳上打着石膏;再邊上也是一個年紀很輕的人,也是骨折,左手斷了;房間裏還有一個食物中毒的女人,一個結石病人和一個來打狂犬疫苗,卻突然感冒,發起了燒的少年,這少年每天都得被紮好幾針,見了針頭就打哆嗦。
時間尚早,病人們有的還在睡覺,憐吾憎一死,醒着的病人把還睡着的給推醒了,互相傳遞起了消息:老憐死啦!
病房裏的人病人很快全清醒了過來,全往憐吾憎身上遞眼神。這時,外頭進來一個女的,憐江月認得,見過許多次了,她是2床的家屬,嘴邊有顆食神痣。這女人一進來,也跟着探頭探腦地往憐吾憎這裏看。石頭村畢竟是個小村子,可能這些人都和老憐有或深或淺的緣分。只有憐江月不看憐吾憎。死人有什麽好看的?還是個死得很難看的人。憐江月拿起床頭櫃上的一顆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吃了起來。啃了幾口蘋果,憐江月想起來一件事。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名片上印着:合意殡葬,營業經理,曲九川。
憐江月給這個曲九川打電話。
電鈴按了有一會兒了,護士還沒來,電話也打出去一會兒了,也還沒通。往憐吾憎這兒看的人看得愈發得肆無忌憚了,有些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尤其是那2床的青年,他不光看憐吾憎,還老看憐江月,一兩個打探的眼神也就算了,同病房的人死了,他們好奇,心有戚戚也在情理之中,可這個青年人看得是胸膛劇烈起伏,鼻子裏不停出氣,憐江月懷疑他骨折還沒好,又被傳染了感冒,他對這個青年人回以一個關切的眼神,那青年卻越發不對勁了,像是忿忿不平,雙眼通紅,布滿血絲,還像要哭了。憐江月對着那青年憤怒的視線,繼續吃蘋果,電話的忙音持續地響着,他手裏的蘋果快吃完了,那盯着他的青年猛然間怒火燒上了臉,額頭上青筋暴漲,面紅耳赤,大聲和坐在他床邊的女人說:“怎麽回事,他大死了還有閑心吃蘋果?他娘的個憋孫,老憐,可憐啊!”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關你屁事,你少說兩句吧。”
青年道:“剛才他還和他說着話呢,一句話沒說完,人就走了。”
女人瞥了一眼過來,憐江月嚼着蘋果,琢磨着這個青年人可能經常找憐吾憎修自行車,修出感情來了,他想必是個重感情的人,不然一輛自行車老要修,換別人早買輛新的了,換別人早不騎自行車了。
憐江月扭頭往樓下看了眼,住院部邊上的車庫裏停着幾輛電瓶車。他仔細回憶了番,他來石頭村這十來天,一輛自行車都沒見過,細長的馬路上不是電瓶車就是摩托車,拉貨的板車偶爾倒還能見到。憐吾憎的自行車攤也不知道擺在家門口,做的哪門子生意。
護士來了。電話通了。電話那頭的人上來就是一句:“合意殡葬,願您的家人早登極樂,您好啊,有什麽能幫到您的?”
憐江月說:“是合意殡葬的曲九川曲經理嗎?死了個人要處理,石頭村人民醫院,住院部三樓,301,3床。”
護士和憐江月打了個手勢:“你等等,我找陳醫生過來。”護士帶着憐吾憎的病例走了。
電話那頭,曲九川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301,3床的老憐吧?您節哀,我十分鐘後能到,您別太傷心,人死不能複生,功德做圓滿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這兒正辦水陸法場呢,您看要不要給老來憐也簽上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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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江月正思量着,曲九川添了句:“我在他那兒修過車,當是我的一個心意了,不收費。”
憐江月說:“随你。”
他挂了電話,一看時間,快速解決了手裏的蘋果,拿紙巾擦了擦手,收拾起了床頭櫃裏的東西,櫃上還剩三只蘋果,櫃子裏擠着些熱水瓶,塑料盆之類的雜物,他從裏頭翻出了個塑料袋,把那幾只蘋果裝了進去。
蘋果是經常來看憐吾憎的幾個老頭老太帶來的,憐江月遇到過他們幾次,這些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得由別人攙扶着,無論男女,一張嘴都是一口绛紫色的牙肉。他們的牙早掉光了,也不安假牙。他們身上總是帶着股很濃,很獨特的煙草味。石頭村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着股這陣煙味,這煙草乃是石頭村的特産,聞着酸澀,憐江月确實沒在別處聞過這樣的煙味,都說這煙草能延年益壽,飯可以少吃,煙不能少抽。
憐吾憎身上沒有煙味,他也不抽煙,卻得了肺癌。可能這煙吸的是別人的命來延抽煙人自己的壽。
那些老人都是憐吾憎的鄰居。一個老頭第一次見到憐江月,眼淚就下來了,抓着他的手說:“你該早來啊!你大他啊……他快不行啦!”
一個老太上下打量憐江月:“哎喲,這走在路上怎麽認得出來呢?老憐不是帶着個男娃嗎?這頭發怎麽這麽長啊?”
這些人和憐吾憎處了幾十年,處出感情來了,來得比憐江月勤,早晚都來報道——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又要來探病了。憐吾憎死在清晨,天光破曉時走的,沒能趕上和這些老鄰居們道別。
這些老人來的時候要麽帶着花,要麽帶着吃的喝的,他們的老憐話不能說,人不能走,坐也坐不起來,小腿已經萎縮,背上長出褥瘡。他們就圍着他談天說地,用自己幹巴巴的手給他按摩,捶背,給他擦身體。憐江月在病房裏見識了一次他們探病的陣仗後,和護士打聽了他們來探視的時間和頻率,便有意錯開。
他對給憐吾憎探病這件事沒什麽熱情,可都從浙江趕來了,村裏他又不認識什麽人,也懶得走動,在憐吾憎的屋子裏他更是待不住——滿屋子的舊書,滿屋子的舊報紙,電視統共只有兩個臺,央視一套,地方臺一臺,別說無線網了,有線撥號都找不到插孔。醫院裏有無線網,住院部的院子裏還有不少花花草草,春天正是草綠花開的好時節,想來想去,憐江月還是比較樂意來醫院。
憐江月從櫃子深處挖出來一盒西洋參,他也把它裝進了塑料袋裏,西洋參盒子後頭還有一盒蛋卷,還有半年才過期。憐江月打開了蓋子,吃起了蛋卷。
憐吾憎不吃這些,別人送的吃的全進了憐江月的肚子,他白天來看他一次,看到櫃子上有蘋果,就吃一顆蘋果,吃完就去樓下花園坐着,坐到天黑了就回憐吾憎家睡覺,有時候睡不着,半夜裏再摸進醫院看看憐吾憎那兒有沒有多出來什麽吃的喝的,看看醫院花園裏的玉蘭樹有沒有冒出新芽。沒人攔着他。村裏的醫院不比大城市,沒什麽規矩,再說了,憐吾憎都奄奄一息了,讓親屬多看幾眼也是有醫德的事情。要是白天沒見着蘋果,憐江月也沒什麽好幹的,直接就去逛花園去了。
憐江月問過憐吾憎的主治醫生陳醫生:“他不是肺癌嗎,可是什麽都不吃,怎麽像胃癌?”
陳醫生說:“癌細胞早就擴散到全身了,可能疼得很厲害,沒胃口,正常的。”
憐江月說:“人不吃東西七天就死了。”
陳醫生疑惑地看着他:“你這沒頭沒腦地想說什麽,我聽不懂。”
憐江月也搞不明白自己什麽意思,只是下意識脫口而出。陳醫生又說:“他要是疼得厲害,我給他多開些止疼藥。”
輪到憐江月不明白了:“我怎麽知道他疼得厲害不厲害?”
“他不喊的嗎?”
憐江月搖搖頭。醫院裏确實好多人喊疼,急診成天有人來接胳膊打石膏,住院的也不少都是骨折的,要麽就是結石等着開刀,光他們這一病房不就有兩個骨折一個結石的嗎?
結石痛啊,特別是尿結石,沒法開刀,只能不停喝水,讓身體自己排出來,結石堵在尿道裏,光是聽人喊疼就能聽一個晚上。可是憐吾憎從不喊,他只是躺在病床上,胸膛緩慢地一起一伏。耗着。
在憐江月來之前,他已經在這兒耗了一個月了。
陳醫生說,憐吾憎送進醫院的時候,他問他,你兒子在哪兒,電話多少,得通知他。
憐江月覺得好笑:“全石頭村都知道他有一個兒子?”
憐江月倒經常忘記自己在石頭村還有個爸。
陳醫生說:“這怎麽不知道?你忘了,你小時我經常給你看病,你身體一直不太好,誰不知道老憐的兒子瘦得和豆芽菜似的,老憐說,吃的喝的也沒少啊,怎麽這孩子身體這麽差?一時冷一時熱,冷的時候全身像冰塊,熱的時候渾身燙得吓人,我問他,孩子是不是早産,他也答不上來,一套檢查做下來,你也沒什麽問題,我懷疑是營養不良,讓老憐多給你喝牛奶,吃雞蛋,可你還是三天兩頭發熱發冷的,說實在的,我和你大都怕你哪次一燒人就給燒沒了,沒想到,你現在都長這麽大個了,身體好些了吧?我那會兒才來這兒上班,你瞅我現在幾張了?”
陳醫生比了個五,咧開嘴瞅着憐江月,他的牙齒也不怎麽好,歪歪斜斜,還發黑。他身上沒什麽煙味。
憐江月說:“陳醫生,聽說石頭村的水質有問題。”
陳醫生收起了那個五,不大樂意地看着他:“你別打岔,聽我說完啊。”
憐江月不說話了,聽着。
“你大他說自己沒兒子,我說,你是肺癌晚期,不是老年癡呆,你仔細想想,別和兒子置氣搞出些讓小孩兒後悔一輩子的事情。兒子還沒能給老子送成終,擱誰身上誰不會後悔?誰不難受?他個倔脾氣,就是不說,啥也不說,我還特意跑了派出所查你的戶口轉去哪兒了呢,派出所那幫驢腦袋,說我多管閑事,不給我查,我也沒辦法。沒想到,過了一個月,你大估計回過味來了,他啊,他的身體也實在是不行了。一天晚上,他和查房的護士說,麻煩您給我打個電話,異地電話,挂去浙江。”
憐江月忍不住笑了:“他還以為幾十年前拍電報呢?”
“護士問他,你找誰?你總得給我個名字吧。你大說,找我兒子。護士有些生氣,老憐!你有兒子你咋不說呢!趕緊讓你兒子來啊!你大說……”
憐江月擺了擺手,不想聽陳醫生複述下去了,陳醫生就不複述了,問憐江月:“你走了二十多年了吧,你看石頭村變化大吧?你爸那會兒送你去浙江那八成是看浙江生活條件好嘛……”陳醫生又問,“你大學學了什麽?”他打量着憐江月,“搞藝術?得花不少錢吧?老憐一個人過,不容易啊。”
憐江月說:“我跟了一個師傅學打鐵,老憐的朋友,我想回來,師傅說,你回去了你爸也會把你送回來。我逃了幾回,每回都被抓回去。”
陳醫生沒話了。
陳醫生來了,後頭跟着剛才那個護士。憐江月和陳醫生點頭示意,問他:“是死了吧?”
陳醫生瞧了眼監護儀器,用手電筒照了照憐吾憎的瞳孔,說:“是走了。”他嘆息:“以後找誰修自行車呢?”
憐江月蓋上了蛋卷盒子。陳醫生問他:“你知道怎麽處理吧?”
“我給搞殡葬的打過電話了,等他過來。”
2床那青年人又開始鼻子裏出氣,陰陽怪氣地說起了話:“那可不是,一沒氣就打電話了。”
陪着他的女人又沖他一頓白眼:“你還有完沒完了?”
陳醫生拍了拍憐江月的肩:“你跟我來,我給你開個死亡證明。”
憐江月便跟着陳醫生去了他的辦公室。陳醫生在電腦上打字,憐江月一聲不吭地坐着,給曲九川發短信:我在陳醫生辦公室,等他開死亡證明。
曲九川回:我在樓下了,加個微信吧。
兩人加上了微信。陳醫生問了聲:“哪個搞殡葬的啊?”
“這個。”憐江月把曲九川的名片遞過去,陳醫生颔首,道:“行,小曲是個實在人,別看他年輕,辦事靠譜,你拿着。”
死亡證明打印出來了。憐江月看也沒看,直接收了起來。
曲九川又來了條微信,語音的,憐江月點開來聽,他交代他三件事,第一件,死亡證明千萬收好了,沒有這張證明,殡儀館不給火化;第二件,聯系墓地,要是沒有墓地的,他給他發了個淘寶鏈接,現拍現買;第三件,想好墓碑上要刻多少人,刻什麽人,親親眷眷有誰想留名的。
憐江月聽完,笑了笑,起身和陳醫生握手:“确實想得挺周到,那我走了,謝謝您了。”
陳醫生卻有些尴尬:“人沒救回來,你還謝我……”
他重重嘆了聲氣。憐江月不明就裏:“肺癌晚期在哪兒都治不好吧。”
陳醫生看着憐江月,一張老臉皺巴巴的:“你說你才回來幾天……”
他又嘆了一聲,憐江月拍了拍他:“您節哀。”想了會兒,他又說了句:“買個電瓶車吧。”
憐江月回到病房時一眼就看到了曲九川,曲九川好認,二十出頭,虎頭虎腦的,西服配球鞋,穿的像城裏的房産經紀,頭發剪得很短,露出耳朵。他的左右兩個耳朵上各有一排耳釘。上回他見到他時,曲九川正在手術室門口發名片,逢人就塞,臉上挂着笑,嘴上說着:“曲九川,合意殡葬一條龍,随時随地,二十四小時為您和您的家人服務。”
有人嫌晦氣,拿到名片就扔了,還有人朝他啐口水,曲九川也不在意,臉上始終帶着笑,眼裏也有笑意。這回他還是西裝配球鞋,還是逢人就塞名片。憐江月走進病房,曲九川看到他了,指了指3床,和他揮了下手,等到把手裏最後一張名片遞出去,才過來和憐江月握手:“您好,您好,是您打電話的吧?”
憐江月點頭:“是我。”他指着3床,“就是這個,怎麽去殡儀館啊?你有車?”
曲九川一愣,道:“這不合規矩吧,您不在家擺個七天?也好通知親戚朋友來奔喪啊。”
“我的家不在這裏。”
“哦,那這是客死異鄉啊,那您老家哪兒啊?洛陽,商丘?曲阜?咱們開車回去呗,人嘛講究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您說是吧?您老家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嗎?這棺材您看,我這兒啊……”他掏出手機,調出個網店界面給憐江月看。裏頭全是各式各樣的頭七專用停屍棺材,有什麽五顏六色的,叫“七彩琉璃”的,有什麽通體雪白的,叫什麽“皓月當空”,都自帶“仙宮”幹冰系統。
憐江月一擺手:“不了,直接拉去火化吧。”
曲九川上下打量他一番,道:“行,一切從簡,別看石頭村村子不大,不過要啥有啥,醫院,殡儀館,這是一應俱全,您說拉回老家去,一路颠簸,也不安生,還不如在這兒好好地送他一程。您是個實在人啊,那就照您的意思辦,那墓地也不在石頭村這兒?我發您的鏈接您看了麽?不着急,咱們路上慢慢看,我這就叫人來去殡儀館啊。挽聯您要麽?花圈要麽?殡儀館總得布置個小儀式吧?”
“不要,都不需要。”
曲九川點頭應下。那2床的青年扯着嗓門道:“這人死了什麽都做不了主咯!”
陪着他的女人此時不見了蹤影,憐江月沒理會他,那青年哼了一聲,拄着拐杖站了起來,繞到了床尾去。他瞥了眼憐江月,病房裏空間有限,此時他和憐江月靠得很近,只見這青年轉身,作勢要往廁所去,青年似乎是還沒習慣拄着拐杖行動,身子直往憐江月身上歪,眼看青年人的右肩不偏不倚就朝着憐江月撞了過來,憐江月卻沒動,只是将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松握成拳,抓着2號病床。青年的右肩一撞到他身上,他的右手猛一收緊,人自巋然不動,那青年的身子卻是一軟,一屁股坐回了自己床上。憐江月繼續和曲九川說話,道:“那現在就去殡儀館吧。”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2床青年的臉色變了些許,似乎沒想到自己那一撞會得來這樣的結果。憐江月心下也很驚訝,剛才這2床青年那一撞,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借着走路不便,故意撞他一下的普通挑釁,可憐江月感覺得出來,青年這一撞絕不普通,那力道中五分屬蠻力,五分屬內家功力,顯然是奔着要中傷他來的。而且那青年的內力雄渾剛勁,自有一股溫熱之氣,沒有二十來年的功夫絕成不了這樣的氣候,看這青年不過也就二十七八,想必練的是童子功。
憐江月沒想到在這山野間竟能遇到有如此內力修為的高人,只是他心下又疑惑:練武之人平日裏呼吸吐納自與尋常人等大相徑庭,只要接近,一定能感覺出來,可他出入醫院這些天,與這個青年擡頭不見低頭見,更有幾次近距離的擦肩而過,卻從未發現他有什麽異常之處。難不成這個青年是有意收斂、隐藏了自己的氣息?這又是為什麽?
憐江月正覺蹊跷,那嘴邊長着食神痣的女人急急忙忙從外面進來了,按住青年就道:“你說你,瘸着個腿亂動啥!躺着!躺好了!”
青年眼珠一轉,沒聲響,手裏要将拐杖交出去。憐江月眉心一蹙,這明顯又是虛晃一槍的把戲,旁人或許只當青年是在遞拐杖給女人,可他看得出來,這拐杖是要直刺向站在女人身邊的他!青年人是在試探他。憐江月暗自分析,青年人可能也正因為沒能從他身上感覺出任何內功氣息,卻被反将了一軍而感到疑惑。這一刺是要刺他的虛實。
憐江月沒有內功不假,他自幼身體有瑕,無法修習任何內功,但他的身體反應異常靈敏,他便利用特長,苦心鑽研出一股借力排力的獨門本領。這本領乍聽之下與太極拳高手所使的四兩撥千斤沒有什麽不同,但凡使出來,別人也只當他是在耍太極,不過四兩撥千斤講究的是吸收來襲之力,化用敵力,還之彼身,講究在自身形成一個力量的循環,對外來之力加以利用。憐江月因為毫無內力,不通任何內功心法,體內缺乏這一套內力循環系統,只是以身體為媒介,将力量導出體外罷了。
剛才他便是将青年人打向他的力道全部轉移出了身體,導向了那病床,又因為青年和病床靠得很近,青年人是被自己的功力所震而摔在了床上。
眼看青年手裏的拐杖就要刺到憐江月,憐江月并不懼他,已經做好了抵擋的準備,就在這時,那曲九川忽然一步跨到了憐江月和2床青年之間,青年見狀,抓着拐杖的右手向下一沉,手腕往自己身側一扣,眼中大有收斂功力之意。只見曲九川一手輕輕推開了青年的拐杖,一手扇着風,笑着環視一圈,說着閑話:“這天一天天熱的,哎,那我現在叫人上來啊。”
憐江月再一看,那青年人的拐杖已經被那還在罵罵咧咧的女人奪了過去。青年人坐在床頭,并不看他,神色凝重。
不一會兒,病房外進來了兩個年輕人,曲九川介紹道:“這是小王和小李,咱們營業部的頂級業務員。”
小王和小李還帶了個擔架上來,他們把憐吾憎擡上擔架,曲九川在邊上哭喪:“老爺子,您慢些走!您穩些走!”
小王和小李也開始哭,不說話,就發出嗚嗚的聲音,病房裏不少人聽到這聲音就開始低頭抹眼睛。小王和小李擡着憐吾憎往外走。憐江月提着裝着蘋果和西洋參的塑料袋,一手拿着蛋卷盒,跟在他們後面。
下樓時,曲九川問憐江月:“要不給你找幾個哭喪的?火化的時候咱哭一哭,別擔心,專業的,肯定比我們專業,都是橫店退下來的群演,保證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肝腸寸斷,你說老爺子今年……”
“六十。”
“虛歲?”
“本命年。”
“才六十!可惜啊!咱們還是熱鬧熱鬧吧。”曲九川擠着眼睛看憐江月:“敢問您在哪兒高就啊?從外地趕回來的吧。”
憐江月問他:“多少錢?”
曲九川比了個五,憐江月搖搖頭,曲九川又比了個三,憐江月還是搖頭,曲九川說:“這黃泉路上是很寂寞的。”
憐江月不吭聲了,一陣,曲九川也沒話了。到了樓下,小王和小李把憐吾憎擡上一了輛小面包車,憐江月看到,轉身就走,曲九川忙喊住他:“你……你不跟車啊?你自己開車?”
憐江月說:“不是有死亡證明就能燒了嗎?”他道,“骨灰你處理吧。”
曲九川拽着他上了面包車:“這哪行,你這個遺屬不去,不給燒!”
說完,他點了根煙,遞給憐江月,四下拜了拜,也給小王和小李一人派了一根煙。小王開車,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拿着手機連着挂在面包車外的音響,開始播佛經。憐江月看了看他,曲九川一笑:“免費的!”
憐江月把手裏燒着的香煙還給他:“我不抽煙,謝謝了。”
曲九川接過煙,抽了一口:“這是長壽煙吶。”
面包車開出了醫院。
不一會兒,曲九川往車外一指:“這不就是你爸的自行車攤嘛!”
憐江月往外一看,石頭村的牡丹開了,熱熱鬧鬧,紅紅黃黃,看得人心裏發暖。憐江月有些餓了,打開蛋卷盒子吃蛋卷。曲九川看着他,憐江月便問他:“吃嗎?”
曲九川搖搖頭,人笑笑的,沉默了會兒,眼光一閃,問憐江月:“骨灰盒要不咱們挑個帶猛犸象牙的?”
憐江月沒出聲,曲九川說:“給你打八折。”
憐江月還是不說話,曲九川幹笑了兩聲:“你說人燒了,總不能……”
他低頭一瞅憐江月膝上的鐵皮蛋卷盒,吞了口唾沫,沒聲了。憐江月也跟着看着那蛋卷盒,還拿起來比劃了比劃。憐吾憎這一身皮包骨頭的,不知道能燒出多少灰,留下多少骨。
蛋卷還剩了不少,半滿,憐江月加緊吃起了蛋卷。
到了殡儀館,曲九川領着憐江月遞了死亡證明,領了火化通知單,小王和小李把憐吾憎從車上卸下來,擡進火化室。那火化室的人和他們核對:“沒棺材?”
憐江月說:“就這麽燒吧。”
憐吾憎便被擺上了一張鐵床,火化爐打開,他被推進了熊熊烈火裏。
小王和小李出去抽煙了,火化室裏三個爐子,此時就他們這一爐開着火,可也熱得厲害,憐江月坐不住,也出去了。殡儀館裏的牡丹大開大放,勢頭很足,尤其是火化室四周圍,開滿了鵝黃色的牡丹,一朵花足足有一個拳頭那麽大。憐江月拿着手機忙不疊拍照,忽地聽到有人在他頭頂敲打玻璃,一擡頭,看到曲九川隔着玻璃窗示意他進去,眼神焦急。憐江月回了進去,一看,憐吾憎一絲不寡,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鐵床上。火爐門敞開着,那先前收單子,負責火化的工作人員拉長了臉,沒好氣地質問他們:“這人怎麽回事?”
憐江月也覺得奇怪:“怎麽又推出來了?”
工作人員一瞅他,擦了擦額頭,壓低了聲音,說:“燒不了。”
憐江月不解:“什麽意思?”他看了看曲九川:“火化爐出了故障?”
工作人員一喝:“燒不動!”
憐江月想了想,認真地看着那工作人員:“勞煩您多燒會兒吧,他練過幾年功夫,或許是因為這。”
曲九川聞言,擠着眉毛看憐江月,“金鐘罩鐵布衫?這人死了,這功夫還有用?”
那工作人員也擠着眉毛,大手一揮:“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們看!”
言罷,他摸出一只打火機,先燒憐吾憎的頭發,燒不斷,又燒他的皮膚,燒不破。曲九川抓耳撓腮,臉也拉長了,犯起了嘀咕:“這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了……”他瞥着憐江月:“您看這……”
憐江月伸手摸了摸憐吾憎的身體,冰冷,他探了探他的鼻息,沒氣了,又扒拉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擴散。他還趴在他胸口聽了會兒,心跳也沒了。憐吾憎确實死了,他甚至已經開始發臭。
憐江月想起來一件事,問了聲:“你們知道石頭村附近有個了卻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