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從未叛變
衛赦凝望着眼前的黑河之水,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就是岸邊不住被水浪拍打的礁石,明明下定決心要将前塵往事說盡,然而無盡苦楚在胸腔裏醞釀發酵着,撕裂着血肉産生急劇的痛楚,糾結到了最後,他卻又不想再把一些事說與她聽了。
畢竟,前世已然負了她,今生哪怕他做了最大的努力,結果卻也好不到哪裏去。如今她得道歸來,又何必再将一些陳年舊事翻來覆去地告訴她,惹她不虞。
他張了張嘴,揣測着她的心思,猶豫了很久,方說了第一句話:“木遠,并未叛變。”
他不理會阿姝驟變的面色,只是面向翻滾的水面,垂眸掩蓋住眸中痛楚,用盡全力讓自己聲音盡可能平靜溫柔。
他怕吓到她。
雖然明知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當年,我與木遠帶領數百精英弟子趕赴東海殲滅餓鬼一族。戰局開始情形一片大好,就在我們拍手相慶之際,未料餓鬼竟已打通鬼界與修真界的出入通道,且成功引渡鬼王入世。”
……鬼王入世!
阿姝瞳孔猛地一縮。
她本以為此次浩劫中無數人被餓鬼附身已是大難,原來當時的情形,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困難百倍!
餓鬼本就擁有迷惑人心的能力,若是平常餓鬼還罷,一次也至多只能誘惑一人。但餓鬼之王,據說乃是唯一一個吞噬兄弟姐妹乃至雙親後的變異種。鬼王雖無實體,成長起來也積極緩慢,卻天生擁有統領餓鬼之能。若是任由一只鬼王發育至成年,其可擁有大乘期修為,最多可同時控制萬千餓鬼。屆時,修真界再無人可成為其對手。
“當時鬼王雖已入世,但畢竟橫跨兩界消耗巨大,它也并未完全長成,能力頗受限制,我與木遠才險險未被他控制。只可惜其他弟子卻失了心智,任由餓鬼附身同族相戈,我二人多有忌憚,傷勢漸重,獨木難支。”衛赦回憶着當初之事,眸中陰翳氤氲,本就蒼白的面色在冥界暗紅天空的映照下顯得無法慘淡,聲音也不由低沉下去,“那種情況下,我們已無退路,不得不想出一份下下之策。”
彼時,人界與鬼界通道被打開,偷渡過來的鬼王實力強悍,且沒有實體無法攻擊,一幹弟子被餓鬼附身殺紅了眼,紛紛不要命地往二人身旁撲過來,試圖用自爆的方式和他們同歸于盡,在此絕境之下,匆促商量而來的下下之策,又怎麽可能是什麽面面俱到的好方法?要求着實慘烈苛刻得讓人心悸。
兩界間的傳送通道一定需要被封印,然而人界鬼界世界之力于通道交彙處不斷碰撞,若是常人接近定會在瞬間被交彙處的能量絞成灰燼,唯有一名修士以自身為陣,用自身之靈氣和血肉為引,将自己釘死在陣心,靈力和血肉被吸取殆盡之時,通道方可成功封印。重要的是,這個人修為一定要高,這樣才能死得足夠緩慢和痛苦,才能提供封印陣可怖的靈力需求。
而另一人,則需自願被鬼王寄生,成為人類真正的叛徒,讓自己與鬼王于一次又一次合作中逐漸合二為一。他首先需要說服自己,讓自己成為心中有欲望有突破口的“獵物”,在被寄生後,他會在日日夜夜的良心與誘惑的博弈中掙紮痛苦,最終選擇走上歧路,甚至最終完全被鬼王奪去理智,成為一個沒有自我的傀儡。但也只有這樣,鬼王才相當于有了實體,他才能擁有和鬼王同歸于盡的機會。在這過程中,最可怕的,便是他明明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毀滅的終點,甚至可能他也知道有怎樣擺脫鬼王的方法,但他必須任由自己沉淪和毀滅,他一定不能、必須不能救自己,必須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毀滅。
衛赦為了尋找阿姝,早就把自己魂魄撕得支離破碎,一個不完整的靈魂,鬼王根本看不上眼。而木遠,雖也堪稱大能,到底身為醫修實力有限,若以他作為封印陣眼,只怕還未成功封印,就已經熬不住提前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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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情急之下想出來的策略,其實二人根本沒有猶豫和選擇的權利。擺在他二人面前的,不過是一條死路和另一條通往死亡的死緩之路。
眼看倒在面前的弟子越來越多,在衛赦踏出步伐的一瞬間,木遠突然拉住了他,深深凝望了他一眼,緩緩說:“南華,阿姝沒有死。她被我安置在凡塵安胎,目前…一切均好。”
……
“知道你還活着的時候,我是感激的。”衛赦回憶到這裏,直直看向阿姝,原本漆黑陰翳的雙眸竟在此刻溢出一點光,像是雷暴雨後突然從烏雲身後洩露出的一縷陽光,嘴角勾起一絲笑,弧度并不大,卻因心情愉悅不再刻意收斂思緒,自然透露出一絲久居高位者的氣勢,看得阿姝心口微微一跳。
直到這時候,面前這個鬼氣森森的衛赦才終于讓阿姝有了一絲面對前世南華仙君的熟悉感。只是她心中充斥着濃濃的疑惑,衛赦為什麽這麽在意她的死活?明明當初…不顧一切采補她的也是他不是嗎?
憶及往事,阿姝還是忍不住心口一悶。她連忙收斂情緒,不願在衛赦面前透露一絲弱色,只是到底對他的怨怼之情依舊占了上風。
正在她控制不住情緒之時,竟又聽衛赦問道:“女兒還好嗎?”
聽他膽敢提起寶貝小女兒,哪怕經過太衍一事,心知前世衛赦行事是另有隐情,阿姝心中仍是怒火和恨意沖天,她回望着他,一字一頓地道:“你有什麽資格問起她?”
衛赦知道自己是犯了她的禁區,無奈地垂眸苦笑:“阿姝,我承認,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半分責任。”他頓了許久,又緩緩地說,“當初若不是你拼死相求,我甚至不會留下她。若是你和她只能活一個,那只能是你。”他說得篤定而冰冷,帶着不沾人間煙火的漠然。
從冥界相遇的一開始,衛赦對阿姝的态度一直是溫軟有禮,甚至帶着一絲愧疚的謙卑。但就在說出這一句話那一刻,他的身影終于與前世阿姝日日夢魇中的那個人重疊在一起。
阿姝猛地看向他,擡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
周圍一片寂靜。衛赦被打偏了頭,嘴角氤出一絲殷紅,精致白皙的俊臉上,很快浮現出一道通紅的巴掌印,可見打他巴掌之人力道之大。
阿姝看着他的狼狽模樣,眸中一片冰涼。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對于他的第二個孩子表現出半分的慈父心腸,生前被修真界頂禮膜拜時是如此,死後進了冥界卻也是死不悔改,對于他不在意的,哪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說殺就殺。
“抱歉。”衛赦垂眸,淡淡吐出兩個字。
阿姝忍不住咬牙:“你若真不在意她,當初又為什麽…為什麽讓我懷上她!”她沒有忍住,終還是洩露了內心深處最大的怨意。
明明他知道,以她當時的身體,只要再懷上第二個孩子,那孩子必定毫無資質。堂堂仙君之子,竟如凡人一般無法修煉,她可以想象那孩子生下來後會被修真界如何恥笑。更不用說,她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哪怕是心甘情願用了虎狼之藥以命相博,也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絲生機。當初若不是遲醜帶來鸠族聖物天鸠蠶,她早已一屍兩命!
“……抱歉。”衛赦眸中盡是痛苦之色,臉上慘淡得近乎透明,他沉默了很久,最終只是又低聲說了那蒼白的兩個字。
往事繁複,不知有多少陰差陽錯,他完全不知該如何與她解釋。
前世的他,恣意任性,冷漠狂妄,從不知愛為何物,只知道占有她,困縛她,直至她為他生下第一個孩子,他才堪堪醒悟,明白自己的真心,只可惜為時已晚。
她生來便是純陰之體的五靈廢根,從小被當做爐鼎飼養,吃的丹藥雖都名貴,卻均是加深陰氣的功效,成年後若無陰陽調和,恐怕便會陰氣失控命不久矣。自她嫁與他後,雖有他雙修調和暫免性命之虞,可又受他所修功法影響,床第間受苦頗多,二人已成一對怨侶。
當阿姝懷孕生産第一胎後,情況便更加糟糕。她不是普通女子的體質,身體早已因第一次懷胎生子而虧空,根本不适合再繼續孕育,他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身體破敗,體內陰氣失控,他除了雙修之法,竟已再找不到替她續命之法。
一直以來,修士孕育生命困難,不知多少道侶成果千百年也無子嗣,他本以為一個阿離已是偶然,雙修之法不會再有什麽意外,卻不料他與阿姝的子嗣緣竟如此好,區區幾年後,竟又再懷了第二個孩子……衛赦想到這裏,都忍不住地苦笑,這真是老天爺開的大玩笑。明明是那麽多人期盼多年的子嗣緣,在他們這裏,竟是一次又一次奪命的鐮刀。
他的心腸從來冷硬,診出喜脈當天,于阿姝門外站了一天一夜後,便決心動手要打掉那孩子。只是那是血脈相連的孩子,身為一個母親,阿姝又如何會同意?阿姝拼死拒絕後,衛赦便只得一邊以禁藥去母留子,一邊着手準備以白鳳之骨助阿姝重生的事來。
只可惜天道像是從來不願看到他有半分得意,便在阿姝懷孕的緊急關頭,他先是被蓮華仙子冒充幼年救命之人欺騙,不慎傳出聯姻流言,又在幼子生辰宴上因重生而昏迷,阿姝便在這時因蓮華與太衍的算計,于火災中“喪命”。他醒來後,知道了誰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本以為可以挽救阿姝生命,卻發現竟又來晚一步。他噴出一口鮮血,不願就此認命,不顧所有人的勸阻,生生撕裂自己的魂魄,漫天徹底地尋找着阿姝的轉世……
一樁樁的不知多少次的陰差陽錯,讓衛赦一步一步陷入深淵,再無挽救的機會。
阿姝第一次看到,衛赦紅了眼眶。
“阿姝,是我沒用。”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若是你從未遇到我,或許你本可以過得幸福一些。”
阿姝死死盯着他的眼,她承認,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從未如此地愛過和恨過那麽一個人,他們彼此糾纏不休,羁絆深重。只可惜,太多的痛苦镌刻在兩人的記憶裏,他做過的事,她根本無法原諒,她與他互相凝視着,心中也只有絕望。
良久無言。
“罷了,如今你我二人再無糾葛,還是先說正事吧。”阿姝轉過身不再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移主題,“為什麽我會來到這裏,你現在究竟是誰,我們又該怎麽做,才能除掉鬼王?”
衛赦沉默了很久,聲音終于回複平靜,語氣是在冥界初見時的涼薄和平淡,仿佛剛剛一切都未發生過一般。他說:“我雖困于冥界不得出,對你族了解不深。幸而送你來的這股力量足夠深厚,氣息悠久和善,若我猜的不錯,應是你族目前唯一尊主玄武送你來此。”
玄武的氣息?是遲醜!
阿姝不由想起臨行前遲醜和哥哥的異樣,忍不住皺眉,莫不是妖族生變,他們要把她打發出來避難不成?
衛赦自然看出她的心事,想了想,他補充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在玄武的氣息裏,還感受到一絲白鳳的妖力。”他見阿姝還有些不明所以,頓了頓,着重道,“是活的白鳳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