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劉子業只向門邊而去,又沒有離開,對着門口喊道:“傳阿梁過來。”
劉英媚心頭忐忑,一直沒敢起身,跪得膝頭疼痛,又疼又怕,不覺就啜泣了起來。
阿梁還是穿着宮女的服色,小碎步過來,神色亦是忐忑,匆匆給劉子業行了禮,又偷眼看了看劉英媚。
劉子業恍若忘記了劉英媚剛剛的頂撞之語,他興致勃勃地說:“阿姑,你看看這個宮女。”
劉英媚看了阿梁一眼:這個宮人不算很美,不過尚有幾分清秀,纖秾合度的身姿也頗有些動人之處。聽說太後聖壽前皇帝臨幸了宮人,想必就是她了。只是劉子業薄情寡義,這臨幸過了,好歹要給個名分,哪怕就是個“美人”,也算是對侍寝宮人的認可。但看阿梁的打扮,仍是宮女。
此刻,她說:“很清麗呢,陛下好眼光。”
劉子業說:“阿姑,拿一條你的石榴紅裙給她穿。”
石榴裙雖價昂,但皇帝開了口,她也不至于舍不得一條裙子,于是趁機起身,親自開箱子取了一條簇新的石榴紅裙給阿梁。
“試試。”劉子業吩咐。
阿梁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還懷揣着一些迷夢,于是帶着羞臊解開身上那條宮人穿的間色裙,起身換上了新蔡公主的石榴裙。人靠衣裝,頓時就美了好多。
劉子業欣賞地拊掌:“不錯,不錯。阿姑,你看她這身段穿上你的裙子,是不是還挺合身的。”
別說,阿梁的腰肢纖娜不遜于劉英媚,而個子也差不多,皮膚也是一致的白皙。五官雖然差距有些大,身段真是很類似了。
劉英媚應和着:“阿梁女郎真是美麗動人。”
劉子業左右看看兩位女子,說:“論美麗,還是阿姑更勝一籌,不過阿梁穿這身裙子站在這裏,跟阿姑有幾分像。”
劉英媚不喜歡拿她和一個宮女比,何況這話她也沒法應答,只笑了笑。
劉子業又一次打量了阿梁和劉英媚:“臉不是很像,不過也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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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突然心裏一“咯噔”。
辦法?
他要幹什麽?
偷梁換柱?
果然,劉子業笑道:“若論偷梁換柱,阿梁還是最合适的。”
劉英媚心想:我丈夫何邁又不是傻子,你把阿梁送給他冒充公主,他會看不出來?
因不作答,撇了撇頭。
劉子業興致勃勃一個人在那兒自語:“新蔡公主在覆舟山乘馬郊游時,不慎墜地,馬驚起,公主被曳地拖行十數丈,面目全非,不治而亡。很好很好!”
劉英媚倒吸一口涼氣:這混賬小子是在給她設計死法?背上瞬間都是冷汗,膝蓋軟得快要站不住了。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劉子業自己高興地拍手道:“甚好,甚好,天衣無縫。”
看了一眼臉色煞白的劉英媚,笑道:“阿姑放心,這自然不是說你。”指了指阿梁:“李代桃僵。”
阿梁渾身一軟,跪倒在地向他求饒:“陛下!陛下饒奴奴一命吧!奴奴做錯了什麽,奴奴都改了……”
“你改什麽?”劉子業有點不高興,揮揮手說,“什麽都不用改。晚上賜你酒食,明日派人送你去覆舟山騎馬。”
他興奮得異樣閃亮的眸子轉過來,看着瞠目結舌的劉英媚,笑道:“阿姑什麽都不用說了,就這麽定了。省得你費盡心思寫信給驸馬,還只能暫時拖上幾天,不是長久之策。”
劉英媚确實什麽都不用說了。
皇帝一意孤行,根本就沒打算給她說話。
宮女阿梁再也沒有回來。劉子業向劉英媚要了一套公主的裙衫首飾,興致勃勃告訴她:“阿姑,你別舍不得這些東西,趕明兒我給你尋些更好的。”
劉英媚問:“阿梁怎麽樣了?”
劉子業笑着說:“臉被砂石磨爛看不清了,還真難辨別出來。”
劉英媚喉嚨幹燥,但本能地吞咽着唾沫,她不需要問話,也能想象昨天劉子業描繪的場景,已經欲嘔,何敢再追問。
她頹然坐在榻邊,口中輕聲道:“冤孽……冤孽……”
“這有什麽冤孽的?”劉子業笑着說,“一個小小宮女而已,又是罪孥,死便死了。再說,我下令殺的,又不關你的事。”
劉英媚好半天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迂腐。”劉子業送了她兩個字的評價。
宮裏轉天就為“新蔡大長公主”舉行了喪儀。那位面目模糊的“公主”被梳妝打扮,放進了梓木棺椁,特為沒有釘實,好讓驸馬一家“瞻仰遺容”。
劉英媚在布置得一片雪白的東宮裏,聽着哀哀的哭聲和超度的梵音,覺得荒謬得好笑,但是一點都笑不出來。她在後面的寝宮裏獨坐,問春绮:“那麽,‘我’的棺木什麽時候回江乘縣?”
春绮眼圈倒是紅的,不知為這位永遠回不去的主子,還是為她自己未知的命運,隔了一會兒才說:“陛下嫌不吉利,叫棺椁今晚就送走。明日東宮布置一切照舊。”
吸溜兩下鼻子又說:“建康宮裏準我一個人留下,其他全部換用宮裏的人。而公主原來帶來的人一律扶棺椁回江乘。昨兒衛兵們已經一個個問過了,先問有沒有識字的,後問要不要命。”
劉英媚心裏已經大約有數了,那種驚懼和惡心的感覺一陣一陣的。她告訴自己,只怕以後她的生活裏全都是這樣的驚懼和惡心了,慢慢适應吧。
于是看了春绮一眼:“要命就得守口如瓶?”
春绮說:“不止呢,要命的,就要留下舌頭;至于會寫字的只一個,舌頭之外又要了手指。”吸溜着鼻子不覺就哭了,是後怕和狐悲之傷。
都是跟着自己伺候了許久的人,劉英媚眼眶也發酸,哆嗦着嘴唇點點頭:“這樣的不幸……我卻也無能為力了。這裏的謊,他編得再像模像樣,只怕也瞞不過驸馬。但驸馬要是足夠聰明,看穿了,也得裝不知道。可他那性子……我怕他一個怒發沖冠,就要害了全家、全族啊!”
春绮也抹了抹眼淚,接着又說:“對了,陛下還給內侍下了旨,說東宮是太子妃身亡之地,如今又辦了‘新蔡公主’的喪事,實在不吉利。要公主您搬到玉燭殿後寝宮去居住。”
劉英媚怔怔地聽着,最後忍不住一聲嚎啕:“我怎麽這麽命苦啊?千秋萬代之後,這是什麽樣的名聲啊!”
春绮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哀哀勸道:“公主,忍吧。即便在建康之外,他的谕旨也還是管用的,何況公主您還在建康城裏。只盼着将來能有個什麽機會。”
棺椁連夜運送出建康,東宮折騰了一夜,要把一應擺設恢複原狀——皇帝劉子業特別忌諱這樣的喪儀場面,按他的話來說:“有鬼。”
劉英媚冷笑連連:“有鬼?他少殺幾個人,世間就少了幾個冤鬼了。”
又被春绮捂住了嘴。
劉英媚也只敢在無人的時候稍逞口舌之快,事實上,一到天亮,永訓宮來人,她一肚子的牢騷頓時壓抑下去了。
劉子業母子倆大概是一心的,她不能指望求這位嫂嫂會有什麽好結果。
太後王憲嫄念完一卷經,睜開眼笑吟吟對劉英媚說:“昨日辛苦了——”
“妾……”
話沒說完,王憲嫄的目光盯過來,打斷了劉英媚的話頭,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地說:“謝貴嫔!”
劉英媚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周圍并無其他宮妃。
王憲嫄前仰後合笑起來:“你就是謝貴嫔呀!”
而後又壓低聲音:“陛下說你不願做皇後,我就知道你是個清醒的孩子,當了皇後,難免接觸到皇族的女眷或大臣家的命婦,但做貴嫔呢,妾室稱不便不見人正常得很。名分上是委屈了些,但法師他一心一意眷戀你,後宮仍以你為最尊,皇不皇後又何妨?”
她自顧自笑了一陣,又突然不知觸動了那根心弦,又掏出手絹開始抹眼淚:“你看看我當了半輩子皇後,又有什麽好處?都抵不上殷貴妃一根小指頭……還好有法師這個孩子,他脾氣不好,心裏是孝順的,他知道我在他阿父那裏受了一輩子委屈,所以跟他阿父從來不親,更恨那個亂了家風的表子。他已經下令把殷貴妃的屍骨從先帝的墓裏掘起來,骨殖和她那幾個雜種的屍首一起扔到亂葬崗上喂狗!”
劉英媚看她得意的笑容,想求個情還是忍住閉了嘴,殷貴妃是他們母子同仇敵忾的人,又關她什麽事?
太後見劉英媚乖順,又笑容可掬說:“法師他其實一直挂念着你。自從令婉在東宮去世,他便連後宮都不肯入了,對所有的女人都是薄情無義。我那時候擔心他這個樣子會生不出太子,他那群虎視眈眈的叔伯和兄弟,只怕遲早要為這條發難。”
“幸好他後來說,心裏總想着當年你身着石榴紅裙的模樣。我心裏也道:他是好眼光,誰不知道你是現今皇族第一美人。那個坎兒,說不是事兒,就不是事兒,他阿父不就是喜歡自家同姓的人?愛得如癡如狂的,真是情種呢。法師大約也是如此。他念了你這麽多年,如今得到了你,定然是如珍似寶,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
“說實話,我若不是肚皮還算争氣,和先帝剛成婚就生了兒子,只怕後來殷貴妃會把我啃得骨頭都不剩。所以,你也聽我一句勸,別為那些規矩、道理束縛住了,早些生男育女才是真的。”
…………
劉英媚耐着性子聽着,心裏卻道:劉子業還是像您更多些,一樣的滿腹牢騷,一樣的喋喋不休,一樣的神經兮兮毫無人倫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