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民國二十一年五月五日,在英國公使蘭普遜的斡旋下,中、日雙方在上海簽定了《淞滬停戰協定》。《淞滬停戰協定》及其附件,又是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依此條約,日軍可以駐留上海,而中國軍隊卻不能在上海及其周圍駐守、設防。上海,這座世界聞名的東方名城,卻随着條約簽署,實際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可以任由外國軍隊在它的身上肆意妄為。
條約簽署之後,滬上民衆又驚又怒,很多人走上了街頭,抗議條約的出臺。人們吶喊,人們憤怒,人們抗議,人們流淚。可是,敵強我弱的事實讓這一切卻早已成了鐵板上的釘,難以改變。于是,最後,人們可以做得,除了接受,還是接受,無可奈何的接受,滿腔悲憤的接受。
五月二十八日,蘇州體育場。停戰協議簽訂後,被迫奉中央政府命,即将從淞滬戰場,這片為之奮勇血戰了一個多月的十九路軍将士們,以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各界人士共4萬多人,在悲壯的氣氛中舉行“一·二八”淞滬抗日陣亡烈士追掉會。
這一天的天氣,就好比人們的心情,沉重的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漫天翻卷着的烏雲,将整個天空籠罩的暗沉一片。會場上人山人海、會場內花圈如林,會場外更是聚集着黑壓壓的人群。無數的人,不遠千裏、萬裏的趕來,不為金銀,不為權勢,只為能親身送那些為保家衛國而戰死沙場的勇士們最後一程。他們想要用一顆帶着傷痛與敬意的心,來祭奠那些年輕卻勇敢的将士們。因為,在他們戰死沙場的那一刻,也許并不知道他們為了不受外敵輕侮而寸土必争的獻出生命之後,出現的居然是如今這樣令人悲憤而又無奈的結局。
死去的人看不到這樣的悲劇結局,也許可以泰然而去;可活着的人,将如何承受這種喪權辱國的羞恥感?這種如影随形的奴役感,又該讓活下來的人,何以自處?這場烈士追悼會,與其說是為死去的人開,倒不如說真正是為所有活着的人,所有将要面對這個局面的人而開。這是哀悼,也是警醒,是一場用成千上萬熱血男兒的生命構成的最沉重的祭禮,祭奠,也是向整個國家,全體民衆敲響的警鐘。
臺上,将軍的悼詞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淚灑祭臺。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裏,卻靜得只能聽到人們輕輕的抽泣聲。這時,無數的挽聯在風中飄揚,就好像為逝去将士們豎起的招魂幡,寄托了人們最大的心願——但願将士們的英靈可以安息,但願他們的靈魂可以得到永生……
韓婉婷手捧着潔白的白花,站在上海市學生代表的隊伍裏,聽着蔡廷锴軍長悲戚難平的講話,看着堆滿了祭臺及整個體育場裏的花圈,想到她曾經在閘北戰場上看到的那些穿着單薄冬衣,冒着嚴寒卻依然奮勇殺敵的年輕戰士們,眼淚流了一遍又一遍。
一場打了一個多月的戰役,縱然有不怕死,不惜死的熱血男兒奮勇抵抗,可終究,他們還是輸了。為什麽呢?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呢?明明他們有機會贏的,明明他們不會輸的。是啊,明明。可為什麽“明明”最後會變成了“偏偏”?有人能告訴她這個答案嗎?
會場上也許會有很多人知道這個答案,也許即使很多人心裏都明白,卻都會三緘其口,将這個答案變成一個不可說的秘密,從此塵封。她站在這裏,看着身邊的人,想起了父親說過的每一句話,想起了父親執拗的憤怒,想起了她所認識的所有親朋。他們的面孔,一張張的從自己眼前閃過。也許,只有從他們的身上,才可以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追悼大會開了整整6個小時,當大會宣布結束的時候,很多人還是盤桓在體育場的周圍,久久不願意離開。淚濕衣襟的人們一步一回頭,仿佛依然難舍那些年紀輕輕就已然消逝的鮮活生命。韓婉婷與同學們慢慢的走出體育場,每走一步,也都忍不住頻頻回首。看着那些飄揚在風裏的挽聯,眼眶又漸漸地紅了起來。
“婉婷,瞧,林穆然來接你了。那我先走了,再見。”
身邊同學吸着鼻子,輕輕用手臂蹭了蹭沉浸在哀恸之中的韓婉婷,朝她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便悄然的從她身邊隐去。韓婉婷用手帕揉着發酸的鼻子,淚眼汪汪的看着朝她小跑而來的林穆然,待他剛站定,便嗡着聲音問道:
“你怎麽會來?”
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她的林穆然,有些不安的看着身邊川流不息的人潮,連忙伸手攬過她,将她牢牢地護在自己的臂彎裏,急道:
“我還要問你呢!你不是應該在家養傷的麽?怎麽會跑到蘇州來?你要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要不是韓叔叔告訴我,我到現在還被你蒙在鼓裏啊!”
“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點小傷口早就好了,有什麽要緊的嘛!今天這麽重要的大會要是不來參加,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好好好,你總有許多的道理。走,別在這裏說話了,這裏人太多,我們還是快點回家去吧。上次你鬧脾氣從我身邊跑開就受了傷,我已經懊惱的不得了,真恨不得自己能替你受那些苦痛。這次你要是再出什麽意外,還打不打算讓我活了?!”
林穆然一邊說,一邊攔着她快步的朝體育場外的停車點走去。韓婉婷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全是擔心自己的表情,便又飛快的低下頭,原本張口想要說話的念頭生生的被壓了下去。此刻,她的腦海裏出現的全是那個夜晚的片段,一幕幕的,不斷的在自己眼前閃回。她的臉色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看起來顯得非常不自然。
自從那個令她難堪又難忘夜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嚴格來說,是她下意識的在躲避他。她不知道自己對他究竟是一種什麽感情,明明腦海裏無法忘卻他羞辱自己的一幕,可心裏又總是惦記着他擁抱着自己親吻的場景。明明應該有被侮辱與非禮的羞憤,可深究起來,當他吻着自己的時候,絲絲甜蜜的感覺又不免萦繞期間。明明心中憐惜他的身世,也能理解他變成阿飛的苦衷,忍不住總想要去關心他,可是腦海裏總是反複出現着他和那個老舞女之間的暧昧畫面,令她無法忍受,難以原諒。
這種複雜的感情一直交織出現着,理智與感情像是在進行着一場分不出勝負的角力。究竟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着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僅僅是一個過客,還是一個重要的主角?她該如何面對他,又該如何處理這樣糾結的感情問題?這些問題不斷的困惑着自己,一連三個月,她無時無刻都想要理清其中的關系。遺憾的是,她看不清自己亂作一團的心意,唯一能做的,也是暫時可以做的,只有逃避,也許只有讓時間成為可以解開這些問題的鑰匙。
林穆然這時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開路前行上,絲毫沒有發現身邊的人兒情緒上的變化。他緊緊的攬着韓婉婷的肩膀,像個保镖一樣極力的保護着她。韓婉婷面露難色的閉緊了嘴巴,不再說話,只是被動的跟随着他的腳步,走出了體育場。
待他們的身影完全淹沒在了離場的人群之中後,有兩個一直跟随着他們的人影這才停下了腳步。兩個人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眼看着他們乘坐的汽車飛快的從眼前開過,其中一個蹲下了身體,另一個也蹲了下去,湊過去問道:
“哎,她回去了。咱們是不是也算是完成任務了?”
“應該是吧。”
“那咱們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幹上幾票再回去?反正來也來了,總不好空手回去吧。你看現在人這麽多,亂哄哄的,正好下手。”
“你下得了手嗎?來這兒的人,怎麽說都算有良心的,老大不是說了嘛,咱們只拿不義之人的錢財,好人的錢,不能拿。今天這氣氛,我看算了吧。”
“也是。剛才聽那些人念悼詞,差點把我眼淚都給念下來。出來混這麽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啊。其實,我是覺得,他們活到這個份上,死了還能被人家這麽惦記着,也算是沒白活一場,好歹也算是為國盡忠,是烈士,值了。你說是不是?”
“話是不錯。可我還是覺得,當個烈士固然轟烈,可要是能活着,那才是最好的。我還沒活夠呢,等那天我活膩了,說不定也去當兵打仗報效國家去了。沒準,也能混個烈士回來。”
“得了吧你,你有活膩的那一天嗎?當兵打仗,你是那塊料嗎?還烈士呢,我看人家炮彈一來,第一個吓得掉頭就跑的人就是你了。”
“哎,哎,黑皮,不帶這麽損人的啊!你怎麽就知道我當不上烈士啊?你就這麽看扁我?你等着,你等着,哪天我就當上個烈士給你看看!”
“哈哈哈,阿根,我看你真是在作死啊!要是四毛在這兒,少不得又要罵你十三點了。哪有人像你這麽哭着喊着要當烈士的?!想死想瘋了吧你!行了,行了,別再說了,知道你是忠肝義膽的熱血男兒了。你要是再說下去的話,我的眼淚都要被你笑出來了。走吧,走吧,咱們回去吧,大老遠的跑來,又幹坐了六個鐘頭,累得我渾身都要散架了。”
“哎,黑皮,等會再走,來,來,我問你件事情。你說咱們這次來,到底是來幹什麽了?吃飽了什麽都不幹,就為跟進跟出的看着韓小姐,算是保護她?”
“你說呢?”
“我覺得,老大對韓小姐,好像有那麽點意思,不然他不會這麽緊張她要來蘇州的。”
“謝天謝地,你總算還能看出來。我還以為你不明白老大的心思呢!”
“我有那麽傻嗎?老大也是男人嘛,韓小姐那麽漂亮大方,有誰不喜歡啊。他有這樣的心思很正常,我要是再不明白,真該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嘿嘿嘿,不錯不錯,阿根也有聰明的時候嘛。不過,我可警告你,老大的女人,你可不能碰,連多想想都不行,不然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
“屁話!我阿根是那號人麽?你又看扁我!”
“呵呵呵,好好,當我沒說,沒說。”
“可是,黑皮,不是我要澆老大的冷水啊,他和韓小姐,我看……成不了。差距太大了,換做我是韓小姐的老爹,死也不會同意自己女兒和像咱們這樣的阿飛在一起的,那不是等于把女兒往火坑裏推嘛!嗯,成不了,肯定成不了。其實有那麽多條路可以走,老大幹嘛偏要走那條最黑最難走的呢,給自己找罪受啊!”
“人心本來就是最難懂的,他要是能随意控制自己的心意,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我瞧着,他也是掙紮了很久,最後實在是扛不住了,這才決定一條道走到黑的。至于将來成不成嘛,半看人事,半看天意了。咱們外人,最好不要多管。”
“那,那剛才咱們看見的那個人,等會回去要不要跟老大說?我看他和韓小姐,好像很親密的樣子。他摟着韓小姐,韓小姐都沒有掙開,韓小姐的同學都好像知道他們的關系,不然也不會一看見那小子來,人家就主動讓開的。你說,會不會是老大的情敵?”
“嗯,還真挺麻煩的。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了吧,老大心裏不高興,不說吧,我又怕老大不知道這號人物的存在,錯了先機,反便宜了那小子。唉,這情情愛愛的事情還真他媽的麻煩,咱們都是大老粗,哪懂這些事情。要不,老大問了就說,不問就不說。你看怎麽樣?”
“我看這主意挺好,要不就這麽辦吧。”
“好,那就這麽定了。走吧,再不走,回去就晚了。別看老大的樣子端得挺穩,嘴上不說什麽,可心裏指不定多着急想要知道咱們這兒的情況呢。早點回去,也好讓他安心。”
“嘿嘿,黑皮,我看你真像老大肚子裏的蛔蟲,老大想什麽,你都知道。”
“我跟老大時間最久,自然了解他多一點。其實,說真的,咱們老大人真的不錯,人仗義、心又善,對弟兄們也好,除了揍人的時候拳頭硬了點,其他真說不出老大又什麽不好的地方。”
“哈哈哈,黑皮,看來你也沒少挨老大的揍嘛!你對老大的了解,是不是就是這麽積累起來的啊?”
……
兩個人嘻嘻哈哈的聲音逐漸的遠去,勾肩搭背的背影最後也徹底的消失在嘈雜的鬧市之中。這時坐在汽車裏的韓婉婷不會知道,其實充當她“保镖”的人,除了身邊的林穆然,還有她認識的朋友黑皮和阿根。當然,她更不會知道,當她在為自己複雜的情感拿捏不定時,還有個人同樣處在焦灼與不安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