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大，她又來了。”
黑皮用手背抹着鼻涕，眼尖的看到一抹這幾個月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纖細身影出現在他們的地頭，撇着嘴朝天翻白眼之餘，一溜小跑着跑進了弄堂，報告了老大。瘦高個男孩帶着一臉的玩世不恭，繼續與一衆弟兄們玩着牌，輕蔑的笑了笑，連頭都沒有回，只說了句：
“趕她走。”
黑皮得了老大的“聖旨”，點點頭，叫上了幾個正躺在一邊乘涼的同伴，拉幫結夥似的走到弄堂口，擡起一條腿架在牆上，堵住了來人的去路。黑皮學着老大的模樣，稚嫩的臉上挂着酷酷的表情，擡着下巴，沖着來人叫嚷道：
“臭丫頭，膽子夠大啊，我都警告過你不許再來了，怎麽，今天還敢來？不知道爺爺我的手段厲害是不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趕快走，不然，我的這幫弟兄就對你不客氣了！”
被叫做“臭丫頭”的女孩，正是幾個月前無意之中與這些“小賊”們有過交集的有錢小姐，自從那天她被黑皮拽着離開之後，她就真的像是着了什麽魔一樣，心裏牽挂上了這些與她同齡，但卻命運悲慘的人。
那天，她的短暫失蹤，幾乎讓她在回到家的那一刻，得到了全家上下熱烈而激動的關心，父母的噓寒問暖，傭人的團團呵護，親朋的喜極而泣，這些來自家人的溫暖讓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個瘦高個男孩對她說的話，想到了那群男孩子身上單薄而破舊的衣衫，想到了袖子上黑皮留下的五個黑手指印與他那被凍得發紅的耳朵和雙手，還有他們因為缺乏營養而瘦弱的身軀。
雖然她還是不認同瘦高個男孩的說辭，但是，她卻覺得應該要為那些因為生計而無奈做賊的男孩子們做些什麽，至少可以讓他們不再做壞事。所以，從那以後，她有意無意的開始關心爸爸的慈善事業，然後，只要她得了機會，尤其是經常和親朋一起來新光大戲院看戲、看電影的時候，她都會偷偷的溜出戲院，憑着那時的記憶，一路摸回那條弄堂，不管自己能不能再碰到那群男孩，哪怕只是看一眼空無一人的弄堂，她的心裏都會覺得好受一些。
從春寒料峭的三月，到豔陽似火的夏天，幾個月的時間裏，她一共偷偷的來了五次，巧的是，每次她來，他們居然都在。盡管他們對她的态度極為惡劣，對于她缺乏說服力的說教，不是冷臉的漠然以對，就是冷嘲熱諷的譏笑，尤其是那個瘦高個的男孩，窮兇極惡想要趕她走的樣子好像要吃了她似的。可是，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還更加的堅定了要繼續這樣做下去的信心，因為她記得爸爸告訴過她，只有內心虛弱的人，才會用簡單粗暴的語言和，誇張的肢體行為來為自己的膽怯而壯膽。
黑皮的恐吓并沒有吓倒女孩，她睜着大眼睛，看了看眼前這一排站着并不比她高而且故意做出兇惡模樣的男孩子們，對他們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後從自己的身後捧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到他們眼前，微笑着說：
“黑皮，這是我自己做的餅幹，送給你們。”
四個男孩子看着遞到眼前的黑色盒子，顯然是沒有想到女孩會來這麽一手，頓時都有些傻眼，面面相觑，誰都不知道該拒絕還是收下這份來自“假想敵”的禮物。沒有人說話，但八道目光都從女孩的身上聚焦到了那盒子上，灼熱的視線，幾乎要穿透盒子，他們不需要多說什麽，女孩已經能夠聽見他們吞咽唾沫的聲音。
四個人中，黑皮抗誘惑的能力最強，是唯一能夠勉強找回一些理智與氣勢的人，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盒子，可嘴上卻有些語氣不穩的叫嚣道：
“嗨嗨嗨，臭丫頭，我黑皮的大名是你叫的麽？我跟你可不熟，別在我面前套近乎！你想要幹什麽？拿這種小恩小惠來收買我？你以為就憑這麽幾塊破餅幹，我就會饒了你？別做夢了！爺爺我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說着，他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女孩沒有反駁他的抗議，只是微笑着，将盒子的蓋子打開，送到他們面前，笑着說：
“大家都嘗嘗味道吧，好吃不好吃，都要告訴我哦！”
四個男孩子的眼睛在看見盒子裏的東西時，頓時放出了熠熠光芒，四個人的手，已經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不約而同的跑進了盒子裏。女孩做的餅幹全都是用上好的英國進口黃油為基礎制作而成，經過烘烤，味道綿香，入口酥軟，再加上餅幹上點綴着的紅提、白糖與芝麻，更是香氣撲鼻，引人口水泛濫。
黑皮他們從小到大，過得就是食不果腹的日子，大米白飯都沒吃過幾次，不要說吃西洋餅幹了，就是看，都沒看到過這樣好的東西。首次品嘗，意猶未盡之餘，自然是啧啧咂嘴，連呼好吃。沒有吃相的四個男孩子，幾乎大打出手一般的将盒子裏的餅幹搶得一幹二淨，每個人都狼吞虎咽的朝自己嘴裏塞，等他們把那些餅幹全都咽進肚子裏，砸吧着嘴正回味的時候，這才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來——他們忘記留一點給老大了！
四個人緊張的臉色煞白，想起老大那副厲害的拳頭，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肩膀。他們下意識的望向了女孩，用一種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女孩很平靜，大約是早就料到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于是像變戲法一樣的從身後又拿出一個小布袋來，遞到他們面前，笑盈盈的說：
“這是給你們老大的。”
黑皮滿懷感激之心的長舒了一口氣，接過布袋，再和女孩說話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放軟了話頭。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這兩樣如今都占齊了，想要再像剛才那樣在女孩面前吆五喝六的耍态度，是萬萬不能的了。于是，他客氣的朝女孩微微一點頭，有些不自在的說：
“呃，那個，味道還不賴。你，那什麽，還是趕緊回家去吧，這兒不是你這種大小姐該來的地方，和我們這些癟三交往，讓你的熟人看見了，多降低你的身份啊。回去吧，別讓我們老大生氣。他的拳頭可厲害了，又硬又大，要是你惹毛了他，他只要輕輕地對你來上一拳，保準把你揍得幾天下不了床。”
女孩歪着頭想了想，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直言相問：
“黑皮，你們每天都要出去做那個事情麽？”
“廢話，不幹活，誰養活我們啊？我們可不就得餓肚子了嘛！我們可沒你這麽好命，有個有錢又有權的爹媽當寶貝一樣的養着。”
“你們做那個事情，就只是為了不餓肚子麽？”
“那不然嘞？要是我們有口飽飯吃，誰會去做坑蒙拐騙的事情啊！你以為做那些事情真的很容易麽？要被人罵、被人揍、被警察抓，有時候也還要被狗咬的好不好！”
“如果你們真的找到了事情做，有飯吃，就不會再做壞事了？”
“說夢話呢吧！誰會願意請我們？誰又會給我們事情做？剛到上海的時候，我們什麽活都找過，可沒一家店願意讓我們當學徒，就是給他們當苦力也沒人要啊！這世道，窮人就是命賤，連有錢人家的狗，日子都過得比我們舒坦！早知道這輩子投胎當人這麽命苦，還他媽的不如當條狗呢！”
男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在女孩面前抱怨着，仿佛老朋友之間那般發着牢騷，似乎都忘記了，剛才他們和女孩還是站在對立面的“敵人”。說起來，那盒餅幹的力量倒是成為了拉近他們之間關系的最佳紐帶。
“要是，要是我可以有辦法，找到一個合适的地方收留你們，可以讓你們吃飽飯的話，你們能答應我，從此以後不再做壞事了麽？”
女孩的話簡直如同沸騰的油鍋裏滴進了一滴水，如此具有爆炸性的說辭，讓四個男孩震驚到不行，當場傻住。他們大約都是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聽錯了，于是不約而同的脫口而出：
“啥？你說啥？再說一遍？！”
“我說，我有辦法，可以為你們找一個合适的地方收留你們，讓你們能吃飽飯，不用再做不好的事情。你們願意答應我麽？”
黑皮努力的掏着自己的耳朵，不斷的與身邊的同伴交換着将信将疑的眼神，他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還是無法相信她有那樣大的本事，替他們這群沒人看得起的小“癟三”找到一個收留之地。更加讓他無法相信的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應該是最看不起他們的人，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好心來關心他們的生死和出路？難道這背後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黑皮眨了眨細長的小眼睛，琢磨了半天，冷不丁問女孩：
“嗨，臭丫頭，你該不是騙我們，然後轉手把我們賣給人販子，給他們弄去做人油肥皂吧！不然，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我不信！”
女孩聽了黑皮的話，有些似懂非懂，反問他道：
“什麽是人販子？是專門賣人的麽？是不是以前古書上說的‘牙婆’？現在還有這樣的行當麽？”
黑皮沒有念過書，他不知道“牙婆”是什麽，但是卻從女孩的反應上看得出來，她連人販子是什麽都不知道，大約并沒有要把他們騙去賣給人販子的念頭。正和同伴們嘀咕着，就聽身後傳來了老大冷冰冰的聲音：
“我記得以前說過，你要是再敢管我們的事情，我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這一次，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找打，可別怪我沒給過你機會！”
黑皮他們聞聲立刻回頭，小跑着跑到瘦高個男孩的身邊，忙不疊的将女孩做的那袋餅幹遞到了他的身邊，有些為難的低聲說道：
“那個，老大，老大，千萬別急着動手，她，她，她一個小丫頭，也沒什麽惡意，只是想給咱們找個吃飯的地方。你看，她這次還挺有誠意的，特意給你也做了袋餅幹，這東西，老大，特好吃，不信你嘗嘗，保證你停不了嘴……”
“啪”地一聲，黑皮手裏的餅幹袋被男孩毫不留情的打在了地上，男孩憤怒的沖着黑皮大吼：
“這算什麽！你們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幾片小小的餅幹就把你們給收買了！居然還幫着她說話！黑皮！你忘記你父母是怎麽死的了麽？阿龍，你忘記你妹妹為什麽會被你媽賣給人家當童養媳了麽？還有你們，你們是不是都忘記是誰害你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了麽？你們就為了她的幾塊餅幹，把自己身上的仇恨都忘記了是不是？！”
只是短短幾句質問，已經讓黑皮的眼睛裏浮起了淚光，其他男孩子們也都默默的低下了頭。一時間，現場的氣氛變得很沉重，沒有人說話，只能聽見瘦高個男孩憤怒的鼻息聲和急促的呼吸聲。瘦高個男孩一個箭步跨到女孩面前，憤怒的吼道：
“你不用假惺惺的在我們面前裝好人，扮天使，我們今天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你們這些當官的人害得！你們這些國賊！蛀蟲！祿蠹！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受過你們的‘大恩大德’，這輩子都難以為報，別以為光憑這些小恩小惠就能把我們給收買了，就可以讓我們忘記那些刻骨的仇恨！我們做賊還是做強盜，都與你無關，這是我們的自由！大小姐，我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這些下等人住的地方來，免得污了你的鞋，髒了你的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不要再看見你！”
男孩的大吼大叫和揮舞在空中的拳頭，讓女孩有些緊張的向後趔趄了兩步，她眨了眨眼，從男孩的話裏似乎聽出了一些門道，于是她小聲的出言更正道：
“我爸爸是海外華僑，他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官的，華僑是不能做官的。我爸爸不是國賊，也不是蛀蟲，你弄錯了。”
女孩的話讓剛才還沉浸在憤怒中的男孩有一瞬間的愣怔，他頓了頓，粗着嗓子質問道：
“你家不開納許車？”
“我家只有別克車，沒有納許車。”
男孩沉吟了片刻，臉色雖然稍有舒緩，但轉念一想，對女孩說話的口吻依然惡劣：
“哼，不是做官的又怎樣？官商勾結賺老百姓的血汗錢，哄擡價格，囤積居奇，做生意的人，一樣也不是好東西！”
“做生意的人不全是壞人，就像你們雖然在做壞事，可也不一定就是壞人一樣啊！我爸爸每年都會拿出很多錢來救濟難民，辦學校，開慈善被服廠，還修橋鋪路，遇到災年，他還開粥廠施粥呢，人人都說他是好人，沒有人罵他不是東西過。”
“哼！僞善的做秀！資本家的本質就是剝削窮人，不然為什麽天底下永遠是窮人為資本家做苦工，真要是有這麽好的資本家，又哪裏來那麽多吃不飽飯的窮人？鬼才信你的話！”
男孩桀骜的看着女孩，藍色的眼珠此刻變得近乎透明，眼神裏盡是不信的神色。女孩本來還想為自己的爸爸辯駁下去，忽然就聽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有些着急的回頭張望，又轉頭回來看着瘦高個男孩與他身後那一群神色各異的男孩子們，匆匆而道：
“哎呀，沒有時間了，我要走了。總之，不管怎樣，我是真的有辦法幫你們的。你們相信我吧，如果你們想好了，決定要去的話，就到法租界的啓明國小門口找我。我一定會幫你們的。”
女孩說完，轉身就朝着弄堂外跑去，剛跑了幾步，她想起了什麽，又折了回來，對着一群男孩子說道：
“哦，對了，一直都還沒機會告訴你們，我叫韓婉婷。再見！”
女孩朝男孩子們揮了揮手，飛快的朝着弄堂外跑了出去，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遠方。男孩子們默默的站在弄堂裏，良久無言。終于，黑皮慢慢的走到那包被瘦高個男孩打在地上的餅幹袋旁邊，俯身将它拾了起來，拿在手裏，輕輕拍去上面沾着的灰塵，掂量着，然後将它塞進了男孩的手裏，低聲道：
“老大，嘗嘗吧。也許，老天爺也有開眼的時候。”
男孩低下頭，看着手裏繡工精美的小布袋，不由得緊緊攥着，沉默無語。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