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晚風吹來,有種能令人清醒的冷。
執廢就這麽站在窗邊,看着古城星空下的夜景,秋高氣爽,天上繁星一片,很久沒有這麽認真地看過星星,以前總覺得不過是種放松的方式,更早的時候,還是上輩子的時候,只會覺得矯情。
指尖漸漸變得冰冷,執廢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肩膀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按住,身體微微一震,等那暖意離開後,肩上便多了一件長衫,微微轉過頭,執廢看見殷無遙已經讓人收拾好房間,屏風後是結實的木桶,袅袅冒着熱氣。
見帝王已經離開房間,微微笑了下,關上窗,走到繪着花鳥蟲魚色彩瑰麗的屏風後,站在桶邊,将手伸進木桶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裏面的水。
溫溫潤潤的觸感讓人忍不住索取更多,執廢一件一件褪下身上的衣服,分門別類地搭在屏風上,手指一件件摩挲着比起住在拔天寨時細膩了不知多少倍的衣料,然後擡腿邁入桶中。
滿意地将身體沉入水中,被溫暖包裹着的身軀泛着淡淡的粉紅,執廢輕輕閉上眼睛,享受着任何人也無法拒絕的溫暖,疲勞和憂慮被驅趕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懶洋洋、什麽都不想再去思考的怠意。
等執廢洗好的時候,帝王也在隔壁的客房處理完公務了。讓影衛們将疊好的文書帶下去,獨自斟了幾杯溫好的酒,讓酒液緩緩流入咽喉,普通店家自釀的酒沒有宮廷禦膳的那麽香醇,卻別有一番滋味。
喉嚨像被小火燒灼了一般,微弱的辣,卻感覺鮮明,燒得正好,讓他覺得心癢,目光複雜地看了看隔在自己與執廢之間的那道牆,終是輕聲嘆了嘆氣。
随手抄起一本裝訂簡單的書,根本什麽都看不進去,卻仍一頁頁地翻。
直到隔壁的房間已經聽不到任何動靜了,殷無遙才将視線從枯燥無味的書頁上移開,卻失了目标一般,茫然地盯着那堵牆。
有一把聲音一直在說,說的是什麽具體聽不清楚,只是一直在腦海裏盤旋着,那種不斷地、不斷地要說出來的感覺。
室內的燭火明滅不定,房間的窗戶是開着的,帶着涼意的風灌進房內,越是感覺到冷,風就越是肆虐,頭腦也越加清醒,最終心底一直不斷在嚷嚷着的,那種令人心煩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雙手握起來關節鼓動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再不說,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說了。
執廢是沒有睡着的。
回到客棧的時候就已經睡了一覺,沐浴之後更是感覺不到疲憊,夜晚又太過安靜空曠,以至于雖然沒有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眼睛合自然地合着,頭腦還是依然清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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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覺到,那人小心翼翼地觸碰着自己,蘊藏着無限力量的手臂牢牢地攬着自己的腰,并不過分摸索,只是搭在那裏,手掌溫暖的溫度從衣料傳遞到皮膚,比執廢偏低的體溫高了一些,不喜歡有人觸碰自己,卻本能地覺得舒服,似乎身體已經很習慣了這種觸碰。
盡管心裏有點慌,但執廢仍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跳,幸好背對着男人,看不見他黑夜裏充滿了矛盾的表情。
那人有些倉促地張了張嘴,空氣裏有輕微的呼氣聲,然後用很細微而低沉的聲音,聲音裏是執廢少見的溫柔,說,“……我喜歡你。”
如果不是那慣有的低沉魅惑的嗓音,執廢恐怕會以為這是別人,那麽輕柔易碎的話語,像一個初涉情場急于表白的孩子,惶惶不安着。
他從來沒聽過對方自稱“我”,甚至說出“我喜歡你”這樣的話。
那人說着不像他會說的話,露出了不像他會露出的緊張。
執廢這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話裏的含義,心髒突然一緊,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要被這句話抽掉,仿佛牽帶起某種不可回憶的東西,猛地張開了眼。
但他卻不敢回頭,他不敢去看殷無遙的表情,不敢面對他還來不及思考清楚的突如而來的事情。
腦子嗡的一片空白,那只搭在執廢腰上的手似乎很沉很沉,壓得他連骨頭都痛了。
“小七,你沒睡,對不對?書香門第”殷無遙帶着些焦慮和欣喜,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手臂下意識地收攏,執廢能感覺到那只手的強而有力,能感覺到兩道灼灼的目光正要穿透自己的身體要直視他的內心。
“……小七,小七,朕……”壓抑已久的話好不容易吐了出來,那份一直死死按捺的心情也得以舒展,帝王恢複了幾縷冷靜,剛要為自己那沒頭沒腦的話做一些诠釋的時候,他看見執廢僵硬着的身子轉了過來。
武功高強的人往往夜視力很好,殷無遙看到執廢雙眼幽深如深潭,心底的那種火熱突然就被澆息了一半,再看時,執廢已經面無表情地坐起身子,皺着眉頭看向他。
執廢能将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但他那已然錯亂了的呼吸卻騙不了人。
他的心,和自己的一樣亂。
殷無遙想着,不由得要更靠近執廢一些,出于本能的,希望他聽完自己的話,“朕是真的,朕對你,不是父子之間的……”
他還想繼續說什麽時,執廢略帶冰冷和質疑的眼神已經足夠讓帝王說不下去了。
“可是……”執廢确定了眼前的人是殷無遙以後,表情十分困惑地看着他,“我對父皇,不是那樣……”
剛才還想問帝王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父子亂倫這個詞,就是放在幾千年以後依然得不到社會的認同,可是轉念一想,便想起帝王壽宴那晚,太子端居宮的寝宮裏香豔旖旎的畫面。是啊,眼前的男人,不同尋常,就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在他看來,可以理所當然。
由衷的感到厭惡。
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如果有人對你說“我喜歡你”的時候,雖然心裏不一定喜歡這個人,但至少也不會産生強烈抵觸的情緒。
不知道為什麽,執廢能感覺到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戰栗,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
殷無遙雖然頭腦發熱,卻不是真的失了該有的理智,看到執廢那全身戒備的樣子,眼裏全是厭惡的情緒,他覺得原本奔騰在身體裏的沸騰的血液已經凝固,剩下的,是不知該如何去面對的尴尬。
他試探性地往前湊進一步,執廢也相應地裹着被子往後縮了一步。
他還想再往前一點,卻聽到執廢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說,“我不喜歡你。”
帶着些倔強,帶着些恐懼,帶着些慌亂,卻無比的堅定。
帝王不禁苦笑着,終于沒有再往前,而是坐在床沿,背對着執廢,那個背影,很孤獨。
執廢陷入了打破既定認知的恐慌中,沒注意到,此時的殷無遙,背影裏還帶着決絕。
雙方各懷心思地坐了好久,帝王突然低聲笑了笑,“吓到你了吧……”然後嘆了嘆氣,“朕雖然是認真的,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強迫你。小七,如果……算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還是朕的太子,朕還是你的父皇。”
語氣裏多是無奈,還有執廢所不明白的悲涼。
然後,執廢看到殷無遙自然而然得有些無賴地躺在外面的半邊床上,雖然看不清表情,眼睛卻很明亮,似乎還帶着些微笑意,“這些天,朕習慣小七在身邊睡了,離了小七,有些不慣……最後一次,小七就當做還是在光涯殿的時候吧。”
在光涯殿養病的時候,執廢也是和帝王睡在一張床上,皇帝睡的床雖然很大,有時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和帝王靠得很近,張開眼是放大的俊雅不凡的臉,似乎感受到執廢的視線,帝王随後也睜開眼睛,眸色微淡,卻因為沒有朝堂時的那種威嚴莫測而顯得好看。
執廢終于抒了一口氣,不再戰戰兢兢的,也緩緩躺了下來,跟殷無遙之間空了一道不算寬的空隙,明白這是小七下意識地遠離自己,殷無遙還是有些失落,失落之餘,他又有些後悔。
不說出來就好了,不捅破它,就可以永遠将少年揉在懷裏,聞着他身上淡淡的體香。
那不是凡事會深思熟慮後采取最有效手段的殷無遙,那只是個剛明白內心渴望又在舉棋不定時抱着試試看的态度的,男人。
從來沒有經歷過一段酣暢淋漓的情感的,普通的男人。
他記得第一次為了皇位的延續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時的感覺,帶着随便而敷衍的态度,難以避免的年少輕狂,他看到身下的女人獻祭般膜拜的眼神甚至在心裏嗤笑。
他也嘗試過男人的滋味,周國的貴族還是不少有好男風的,清秀明眸的少年要多少有多少,他從未對哪個特別留意,不過都是洩欲的工具。
他甚至還在百般無聊的時候猥亵過自己的兒子,反正那時的周國已經在他鐵腕的統治下走向昌盛,他的功績是任何一位帝王都無法媲美的。
他的理直氣壯,如今都為他內心的不安增加了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就連面對執廢那清澈幽深的眼眸時都會感覺到那股無法磨滅的罪惡。
他凄然一笑,如今再回頭去看這些,又有什麽用?
長嘆一聲,不做多想,殷無遙還是起身,不帶任何留戀般地下了地。
“……你要去哪?”靜默中似乎響起了這麽個聲音,有些清脆,卻是地地道道的屬于少年的聲音。
殷無遙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怕這一回頭就真的再走不出來了,他不是害怕愛情,不是害怕自己會做出什麽超乎理智的事情,而是單純的,不想讓自己再次後悔自己所做下的決定。
抖開衣袍下擺的聲音,然後是再次的沉默,就在殷無遙一只腳邁出了門檻的時候,執廢沖着他的背影說,“你剛才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麽意思?過了今晚,你要去哪裏?是去對付沐家,對不對?丹鶴其實沒有走,他在那邊等你,是不是?”
殷無遙扯了扯嘴角,“小七,你問了這麽多個問題,朕要先回答哪一個……”
“不錯,朕是要返回西北了,将你留在信都比較安全,必要時,向信王府亮出你太子的身份,得到信王府的庇護也不是難事。”帝王頓了頓,手指不可遏止地微微顫抖着,“至于沐丹鶴,他确實與朕有約,不過卻非共同對付沐家,而是要與朕相殺。”
似乎想起了什麽,殷無遙嘴邊勾起了自信的弧度,“天底下唯一一個給朕下戰書的人,說好聽點叫有膽識,說難聽點,是自尋死路。”
執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丹鶴會做這種事,丹鶴就算再怎麽魯莽也好,定然不會做這種以命拼命的事來。而且丹鶴還曾讓執廢小心帝王,以長者和友人的身份讓執廢順從的同時也留個心眼,丹鶴也坦承過,面對殷無遙,他沒有勝算。這樣的人,就算再怎麽沖動,也不可能會跟帝王下戰書……
“為什麽……”那種不可置信的語氣和眼裏流露的驚惶,不用回頭,殷無遙也能感覺得到執廢此刻的無助。
殷無遙自嘲地笑了笑,“在別的客棧投宿時,朕也不止一次像今夜這般深夜進入,天明前走。沐丹鶴自然知道朕對小七的心思……”
沐丹鶴會知道,與殷無遙沒有刻意隐藏行蹤也有關,他知道身為執廢的舅舅,或多或少也對少年抱着類似于他的感覺,他聽過執廢毫不客氣地責罵沐丹鶴,也知道執廢的話對沐丹鶴內心常年的煎熬有多重要。殷無遙是這樣一種人,不管他的獵物有沒有到手,都不能容忍別人的觊觎。
雖然對于這位霸道的帝王而言,執廢不是獵物。
再說下去,恐怕會讓執廢對自己的厭惡感更深,會用那般卑劣的手段來宣示所有權,殷無遙真的覺得自己有些混亂了。
不再是那個英明神武、操控全局的殷無遙了。
“為什麽……”還是那句帶了些急促的話,執廢想問的為什麽有很多,他最開始想問的,并不是丹鶴與帝王之間的相殺,誠然,那也是他迫切想問的問題之一,可是他沒能說出口的話,已經被帝王及時的言辭堵在了喉間,看到那道決絕的背影,突然就問不出來了。
他想問,為什麽,要将他留在信都,獨自一人承擔風險?
在那令他惶恐的表白之後,那段沉默,讓他有了點時間理順自己的思路。
那樣迫切的表白,懇切地期待,仿佛錯過了這次機會就再也不能夠說出來了一樣,或許是沒有膽量說,或許是沒有機會說。
殷無遙從來那麽自信,絕不會是前一種人。
然而他只能看着殷無遙消失在視野裏,忽然就覺得已經沒有資格問他了。
一整晚,執廢都沒有睡着,裹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雞鳴鳥啼,街上也漸漸多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在耳邊的卻不是小販扯着嗓子的叫賣聲,而是那句淡到幾乎聽不見的“我喜歡你”。
真誠、情不自禁、鬥争了許久的,那句話,當時的執廢并不了解它所代表的含義,那對于殷無遙這樣的帝王而言,有多沉重。
他用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回想着殷無遙說過的每一句話,居然心裏微微泛着疼。
平心而論,執廢并不喜歡殷無遙,他對帝王,更多的是對強者自然而然的信服和崇拜,不曾産生過愛戀。
像十九那樣的,明知會被對方讨厭,依然要為對方做最有利對方的打算,獨自躲起來舔舐傷口也無所謂,只要能多看那人一眼,便知足了。
正如曾經的莊閑對周郁不求回報的、近乎瘋狂的奉獻,正因為愛着,才會有這般常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不可理喻的執着。
不可否認的,有一些悵然和懊悔。
被一個人愛上,并不意味着就要愛上對方,但被表白而後拒絕了告白者的一方,總會覺得有些虧欠。
心裏不好受。
特別是知道殷無遙為他做了那麽多,付出了那麽多之後,心裏很不好受。
哪怕知道帝王的手段堪稱卑鄙。
但是心髒卻像是被人開出了一個大洞,眼看着那傷口在滴血,卻不知道如何去彌補。
就連根本不清晰的銅鏡也照出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執廢無奈地笑了笑,扯動嘴角時感覺唇上有些幹裂,快到冬天吧,皮膚對風的觸覺也變得敏感起來。
他不敢去殷無遙住的客房,因而也不知道早在出了執廢的房間以後帝王便連夜離開了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