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觥籌交錯之間,幾個戎籬的侍衛快步進了房,溫香軟玉之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阿普擺手讓房中的歌姬舞女先退出去,聽着來人的低聲禀告,一直彎起的嘴角終于垮了下來,眼裏閃着陰狠兇惡的光芒,兩指撫平着自己眉間的褶皺,稍做一番思考,便對侍衛說,“本王子先回去一趟,告訴沐家,計劃不變,一切等本王子回來再做打算——”
手指在額前略長的棕發間卷了幾卷,阿普又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侍衛,“那個叫做子非的賬房,現在在哪裏?”
執廢瞪着眼前石縫間頑強開着白花的野草,微微嘆了嘆氣。
殷無遙讓他在原地等他回來,眼見着太陽偏西,樹林間偶爾清脆的鳥啼聲,沙沙的風聲,滿目的蔥郁,讓人有些慵懶的日光照在身上,溫暖而恬淡,卻依然沒能等到殷無遙。
這裏距離十九的藥廬有一段距離,想到十九離去時蕭索而倔強的背影,執廢就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心裏有點堵。
想起了就在不久前,與丹鶴、殷無遙同行時的事情,那時候的殷無遙還是馬夫的裝扮,除了和執廢單獨相處時,從來不說一句話,偶爾會盯着和丹鶴交談的執廢目光森冷,獨自牽着馬匹時那背影也是寂寞的。
丹鶴雖然意氣用事,卻能交到志趣相投的好友,把酒言歡,敞開心扉。
而殷無遙是帝王,帝王總是寂寞而孤獨的,古時的皇帝總是自稱“寡”“孤”,就是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從前的執廢是不理解的,現在,雖然還是無法切身體會,卻也多少能感受到一些。
正想着,身後傳來細碎的聲響,不注意聽,就會以為是風聲。
執廢警惕地回過頭,兩名壯漢直直地站在他面前,擋住了日光,全身散發的兇猛氣息讓執廢不禁往後挪了幾步,壯漢們什麽話也不說,上前就縛住了執廢的手腳,粗糙的麻袋兜頭罩下,執廢劇烈地掙紮着,口中塞了布團,手腳也被有力的胳膊箍緊,只能從喉間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執廢睜大眼睛死死盯着兩名壯漢,最後後頸上一道蠻力,眼前一片漆黑。
醒來時,下腹被頂得難受,身體被折成了不正常的角度。硬物抵着胃,一陣陣地翻滾着胃液,眼前還是灰茫茫,耳中傳來斷斷續續的人說話的聲音,但是聽不真切,也沒有力氣去集中注意力,執廢努力回想着遭人綁架的具體細節,然而手腳都被繩子捆住,人被裝在麻袋裏,想要留下一點線索,也不可能。
苦惱着,胃裏難受的感覺又席卷而來,執廢努力忍住嘔吐的感覺,試着動了動手腳。
繩子捆得很牢固,除非有利器,才能解開這樣粗的繩子,亦身體的不适來看,應該是被人扛在了肩膀上,在拔天寨能不動聲色劫走一個大活人的,除了沈榮枯,就只有阿普帶來的幾名精壯的戎籬侍衛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恍惚惚,經過平坦的地方,也有崎岖不平的山路,身體随着漢子的動作而颠簸,直到那人将執廢放下,執廢已經慘白着一張臉,躬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有人将兜住執廢的麻袋解開,新鮮的空氣灌了進來,執廢稍稍平緩了呼吸,眼睛适應了房中的光線後,環視四周,然後不期然地看到正坐在上座的龐大身軀。
“我這也是情非得已,子非小弟——書香門第”沈榮枯笑着,玩味地看着一臉狼狽不堪疲憊不已的執廢,搖了搖手中的茶杯,“戎籬王子正到處找你呢,沈某便跟下屬們說,盡快将你帶上山,沒想到他們會用這麽粗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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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廢動了動身體,綁住手腳的繩子已經被解開了,只是手腕上兩道紅紅的淤痕格外顯眼。
“被沈某的人找到總比被王子的人找到要好吧,”沈榮枯揭開杯蓋,緩緩飲下一杯清茶,“這幾個時辰還請子非委屈一些,在沈某的居室裏将就一下罷。”
說着,沈榮枯站起身來,揮手撤下了看守的弟兄,将執廢留在四周全是石壁的密室內。
火把烈烈地燃燒着,執廢站起來圍着四壁走了一圈,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敲打石壁的中心也都是實心的,只有一扇門,門外定有人把守。
不知道殷無遙回來找不到自己,會不會着急。
執廢靠着牆角緩緩坐下,抱着膝蓋,微微咬着下唇,開始回想今天發生過的事情。
帶有“沐”字的紙片,十九的去留,看似平靜卻危機四伏的拔天寨……殷無遙說過,要對付阿普,就要先拖住他。
拖住阿普,就能讓事先部署好的計劃順利進行。
處理好拔天寨的事情之後,帝王的下一個目标應當是占據了西北大半勢力的沐家,沐家的背後是骁勇善戰狼子野心的戎籬,為了孤立戎籬,沐家是必須要除的,而丹鶴似乎也參與了進來。
丹鶴也是沐家的人吧,比起母妃和自己,丹鶴留在沐家的時間更長,按理來說對沐家的感情應當更加深刻。
搖搖頭,執廢将思緒轉回,想起了前段時日沈榮枯和阿普分別試探、利用自己的事情。
阿普或許就是從沈榮枯對待自己有異的态度而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吧。執廢如是想着,已經漸漸能明白沈榮枯大費周章地将自己帶到密室中是為了什麽——絕不是單純地避開戎籬王子的人。
那時候,殷無遙半圈着執廢,用低沉的嗓音說着,“對于朕而言,這還算不得什麽人情。”
沈榮枯費盡心思,或許并不只是為了利用自己達成他的目的,而是想和自己背後的人做一次真正的談判。
但是,以帝王的傲然,是不會出現在沈榮枯面前的,不管他算盤打得再好,他走出的每一步,殷無遙都能料到他的下一步。
所以才會用這麽極端的方法吧,執廢苦笑了下,想起了十九說的話——不要成為殷無遙的弱點。
執廢并不想做那種躲在別人背後尋求保護的人,他也不想成為帝王的弱點。
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從這裏走出去。
握緊了拳,執廢站起身,走到門邊,深吸一口氣,突然猛地敲打起門來,朝外面喊道,“讓我見沈榮枯!我有話和他說!”
門外的守衛們顯然是被執廢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名守衛略帶慌張地從密道走出,密道的盡頭正是聽風堂的側堂,機關正是那幅儒雅的男子畫像。
守衛急急地趕到正堂,沈榮枯正和阿普坐在堂上,一個品茗,一個喝酒,鮮少說話,彼此心照不宣。
附耳聽着守衛的禀報,略微沉了沉了眸子,沈榮枯皺眉一瞪,低聲對守衛了“不見”二字,守衛疑惑地離去時,勾起了輕慢了笑容,便聽到不遠處的阿普略帶挖苦之色地說,“沈兄該不會這邊剛答應完阿普保持中立,那邊就跟朝廷合作了吧?”
沈榮枯吞了口茶,哈哈大笑起來,“王子說的哪裏話,沈某不是這種背信棄義的人,家裏出了點事,讓王子見笑……”
“哦?整個寨子被沈兄打理得如此之好,哪裏會出事,阿普想和那位叫子非的小兄弟敘敘舊,不知沈兄可否為阿普将人請過來?”
沈榮枯露出遺憾地神情,“真對不住,子非正好外出置辦東西去了,不能和王子道別了。”
阿普也面露可惜之情,只是眼裏流轉着狡黠的光芒。
執廢敲了一會,嗓子也有些沙啞了,可是守衛的人卻沒有開門,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為自己通報。
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扇門,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久久敲打着精致雕花的門扉,無論怎麽哭喊掙紮那道門一直是緊緊閉着的,隔絕了自己與世界。
現在,又被隔絕了嗎?
執廢揉着紅彤彤的雙手,蹭了皮的地方滲出絲絲的血珠,但是感覺不到什麽疼痛,有可能是因為腦子完全還沒清醒的緣故,感官也變得遲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肚子發出一陣咕嚕的聲音,牆上明火躍動着的火把還是熊熊燃燒着,可是外面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其實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會感覺到孤獨和無助。
密閉的小房子裏,只有自己一個人,會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前世和今生。不顧一切地推開前面的荊棘而不斷往前走着,就是不想一直停留在原地,哪怕全身傷痕累累。
所以不能回頭看,禁锢住腳步的人正是自己。
不服氣地繼續敲打着門,執廢也不顧手上的鈍痛,這般吵鬧總會讓沈榮枯進來看看,只要他一開門,就有機會從密室中出去。
門外一陣輕微的響動,接着是鑰匙扭轉的聲音,執廢看着門上的鎖一點點轉動開,往後退了一小步,擡頭看時,站在門口的那人卻不是沈榮枯。
一身華貴而高雅的衣袍,眉眼隐隐不可侵犯的霸氣與王者之風,俊雅的面容是淡淡的焦慮神色,一雙過分惑人的雙眼看到執廢後便不再轉移視線,直直地看着,然後不自覺地上前,緊緊将人箍在懷中。
執廢的臉頰貼着那人柔滑的衣料,感受着那人身上傳來的溫度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将頭埋在他胸前,任對方緊緊抱着。
看着執廢溫順地任自己抱着,帝王眼裏露出些許喜悅,他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
好一會,殷無遙放開執廢,拉起少年的雙手,看到擦破了皮甚至點點紅痕的手背,眼色黯了黯,沉着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啊,”執廢有些窘迫地想要抽回雙手,卻無法避開殷無遙銳利的視線,“想着用力敲門就能吸引沈榮枯來,他想利用我引出父皇……書香門第”看到帝王已經換下了在拔天寨上穿的簡樸衣衫,執廢眼裏閃過些許疑惑,“難道父皇已經見過沈榮枯了?”
殷無遙有些憐惜地吻了吻執廢手上的傷口,眸光深沉,動作卻極其輕柔,“疼不疼?”
執廢不自在地看着殷無遙,微蹙着眉,“不疼……”
一陣尴尬的沉默,執廢乖巧地任帝王拿出随身帶着的傷藥,一點點為他破了皮的手抹上,皮膚接觸到藥膏的觸感有些清涼,雖然有點痛,卻能感覺到體溫融化了膏藥時融入血液裏的柔和。
幫執廢上好藥,殷無遙握着執廢的手,将他帶出了密室。
除了地上躺着的三四名被敲暈的守衛,密道裏就只有執廢和殷無遙,擡頭看向略走在前面的帝王時,對方也回過頭看着自己,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父皇是跟着其中一人來到這裏的,回來的時候不見了小七,就知道是沈榮枯做的,在聽風堂等了這麽久,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跡……”
也聽到了沈榮枯和阿普之間的對話,帝王沉着臉色,露出嘲諷的笑容,一手拿着火把照明,一手牽着執廢的手探着路。
如果不是小七拼了命般地敲擊着密室的門,就算能走進密道,也會因為錯綜複雜的路線和陣法而迷失了目标。
殷無遙在暗淡無光的密道裏悄然看了執廢兩眼,眼中的那抹柔情卻是誰也不曾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