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的光涯殿因為下雨的緣故而更加的冰冷,就像一個冰窟般,帝王并未傳喚宮人點燈,他疲憊地站在皇都的地圖前,那副地圖正是壽辰宴上三皇子獻上的禮物,俯瞰着自己的國都,那種雄霸天下的快意已經不能再讓他感到興奮,他覺得有些累了,半生風雨半生争鬥,陰謀詭計,手足相殘,鐵馬冰河,宮廷權謀……每一幕讓他費盡心血策劃的計謀都曾經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然而現在,他卻不能再在這些地方得到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累了,倦了。
腦子裏浮現出那張純淨安詳的面容,寵辱不驚與世無争的樣子,殷無遙只覺得那孩子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他,包括他的兒子,執仲,執秦,執語,乃至執默,都毫無例外地從出生起就被卷進權謀的漩渦,而執廢一出生就在最偏僻陰冷的冷宮,卻沒有他預想中的懦弱和自卑。
執廢跪在雨中的堅定,讓殷無遙覺得有什麽正在悄悄萌發,那種他也說不清楚的,不知道是好是壞的感覺。
既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江湖義氣,也不是權和利弊之下的苦肉計,更不是腦子犯傻被人利用的無知,那,到底是什麽呢?
聞涵将藥碗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綠芳為執廢換下額上已經捂熱了的濕布巾,沐翺則托着珍寶一樣托着執廢的腰,幫他緩緩坐起,手扶着執廢的肩膀,拉過被子細細地裹在執廢身上。
綠芳接過聞涵遞過來的碗,聞涵出去換下銅盆裏的水,沐翺支撐着執廢的上半身,一手還捏住執廢的下颚,方便綠芳喂藥,黑濃的液體散發出陣陣刺鼻難聞的氣味,每每喂進執廢的嘴裏就被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執廢辛苦地皺着眉頭,抗拒着藥汁。
“喝啊!張嘴啊!”沐翺生氣地搖晃着執廢的身體,卻不敢用力,執廢的身體已經再經不起折騰了,可體內那股焦躁的沖動讓沐翺急得恨不得掰開執廢的嘴巴把藥倒進去。
綠芳心疼地抱住執廢,眼裏打轉着淚花,“你幹什麽!小主子現在身體有多虛弱你知不知道啊!不要搖,不要搖他……”
只要想到冷宮裏自己從小伺候到大的那位娘娘,還有和小主子一起生活過的這些年,綠芳就會絲毫不考慮他人感受般只想保護這兩個人,這兩個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
沐翺因綠芳快要奪眶的淚水而變得清醒許多,他慢慢收緊手上的力道,圈住執廢的瘦瘦的肩膀,語氣裏滿是絕望,“求你了……快點喝藥吧……”
空曠的宮殿裏響起了帝王低沉的聲音,“讓我來。”
那威嚴的氣度讓人無法不去遵從,綠芳退下,還不忘拉住沐翺,沐翺也知道得罪了執秦也不能得罪皇帝,只得面露愠色随着綠芳退到一旁。
綠芳悄悄擡頭打量幾年未見的年輕帝王,眉宇間的霸氣與英武一如往昔,精致華貴的面容上些許疲累的蒼白,深邃黝黑的眸子斂着一絲魅惑,能讓任何人心動的面容,還有那無情的手段,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點都沒有變過。
心頭略微痛了一下,綠芳想起冷宮裏的那位娘娘,遂低頭不再看他,只是頭頂傳來了帝王低沉的聲音,“朕記得你,沐妃身邊的丫鬟。”
綠芳連忙點頭,不敢說話,她十分緊張,從前陛下來娘娘寝宮的時候也是如此,威嚴得讓人無法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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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妃,還好?”略顯得生澀的問候,更讓綠芳不知所措,忙點點頭,又搖搖頭,盈在眼眶裏的淚水不争氣地掉了下來。
頭頂傳來那人的一聲嘆息,皇帝并未再理會綠芳,而是端過那晚湯藥坐在執廢床邊,一手有力地托起執廢瘦小的身軀,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一勺一勺地喂着執廢。
執廢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有人撬開了他的嘴巴,苦澀的液體流進他的嘴裏,滑過他的喉嚨,好苦的水,執廢排斥着,不願打開嘴巴,将喉間的苦水也咳了出來,但那人還是不斷地往他嘴裏送,執廢皺着眉頭,不滿地揮了揮手,正好打在那人拿碗的手上,灑了一身黏黏燙燙的液體。
殷無遙命綠芳讓宮人再熬一碗藥送過來,自己則動手将執廢的一身濕衣換下,從來沒有伺候過別人的皇帝手腳笨拙地拉扯着濕透的布衣,又找來執秦的舊衣服草草為執廢裹上,自己的一身濕衣只能等到回寝宮才能換下了,忍着身上難聞的藥味,再次讓執廢背靠在自己懷裏,安靜的宮殿裏仿佛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等待的時間有些漫長,殷無遙百無聊賴地看着執廢的臉,光潔的額頭粉嫩的臉頰,淡色的唇,緊閉的桃花眼,淡淡的眉毛,柳葉的形狀,看着還真的不難看,忍不住伸手抹開黏在額上的碎發,觸感一片滑膩。
他想,這種有點痛的感覺是不是叫做後悔呢?
綠芳端上了藥,自覺地送到皇帝的手邊,自己退開幾步遠,殷無遙又扶着執廢舀起一勺藥送進執廢嘴裏,執廢咬着牙關不肯松開,沒辦法,殷無遙低頭在執廢耳邊說,“喝下它,父皇給你糖吃。”
低低的聲音傳入耳中,聽上去很有磁性,很可靠,讓人覺得安心,還有些許無奈,執廢想着,其實并沒有聽清對方在說什麽,略略張開了嘴,黑苦的藥水流進來,卻不似先前那麽苦了,眼睛睜不開,但後背靠在一個溫暖的地方,心也安定了下來。
殷無遙輕笑一聲,“到底是個孩子,有糖吃就張嘴了……”
沐翺在一旁只恨恨地握緊雙拳,指甲都插到肉裏去,可他全然感覺不到疼痛,肉體的那種疼痛又怎能敵得過眼前這一幕給他帶來的視覺沖擊?
聞涵倚在門邊,低着頭看不清他在想什麽,只是那蒼白的臉色,還有不甘地抓住門框的泛白的手指,以及那微微顫抖着的肩膀,讓他看上去異常孤單。
睜開眼睛的時候,是熟悉的床鋪,側過頭就能看到床邊母妃一雙紅腫的眼睛,執廢伸出手,想要摸摸母妃憔悴的臉頰,卻被母妃冰冷的雙手握住,那麽用力,就像怕要是去他一樣,緊緊握着,不肯松開,帶着倔強的味道。
執廢苦笑,沙啞着嗓音,“母妃……痛……”
小母妃這才發現自己用力過頭了,只有戀戀不舍地松開一些,卻不肯放開,紅着眼眶的眸子看着執廢病中蒼白的小臉,怎麽看怎麽心疼,最後扁起嘴巴,“廢兒要去幫小曦,為什麽不事先跟母妃商量?聽綠芳說,你這次病的不輕……”
“抱歉……母妃,讓你擔心了……我是怎麽回來了?我記得……當時是在月華宮的……”一開動腦子,執廢就頭疼起來,昏迷中的事情他全都不知道,就算聽到了什麽也來不及記憶在腦子裏,只覺得沉重不堪,又想不起來,像是記憶裏出現了一段的空白,心裏也感到隐隐不安。
母妃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見執廢确實開始好轉,思緒也清晰許多了,微微笑了笑,“是你父皇送你回來的……”
“什麽?父皇!”執廢睜大眼睛看着母妃,還不能好好消化這個消息,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母妃卻彎起那雙桃花眼,“母妃還聽說,廢兒不肯喝藥,是父皇喂你的……”
小母妃臉上愉悅的表情是因為執廢從很小的時候起,衣食起居就不需要別人的伺候了,沒想到生一場病居然肯乖乖的讓別人來照顧,而且那人還是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她高興地看着執廢,總算有點小孩子的樣子了,不像以前那麽悶,滿眼裏都是寵溺。
執廢當然不知道母妃心裏在想什麽,他記得意識模糊的最後一段是那位皇帝陛下從他面前經過的背影而已,心裏全是疑惑,到底在他昏睡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
母妃因為要去看藥而離開了執廢的房間,清冷的房間裏讓執廢有點不适應,好像少了什麽。
對啊,執廢拍了拍自己變得愚鈍的腦袋,聞涵和沐翺呢,這兩個一刻都不肯離開自己身邊的少年去哪了?
門扉被輕輕推開,執廢下意識地開口:“你們……”他想說,你們到哪去了?
但探進來的卻是一名皮膚稍稍黝黑,瘦高身材的少年,擔心地看着床上的執廢,“……你,還好吧?”
“是衛曦啊……”不經意中語調裏帶了些失落,執廢虛弱地笑了笑,“嗯,我還好,只是這次可能幫不了你……”
規定的十二個時辰,他沒有辦到,還不争氣地倒在了雨中,想到衛曦跪下求自己時那悲痛欲絕的神情,心裏還多了幾分歉意,衛曦卻猛地搖着頭,緊緊咬着下唇,半晌,才走到執廢的床邊,“你被送回來的那天……陛下恩準了饒四殿下一命,只是以後只能作為百姓活着,永遠不能進宮了。”
執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擡頭望着衛曦有些欣慰的臉色,他也舒了一口氣,兩人在房裏寒暄了一會,衛曦準備離開了,他還要準備接四皇子出宮的事宜,這次他要帶着執默遠離皇城是非,遠離家族和争鬥,要不是等執廢醒過來,他肯定第一時間就奔去地牢帶執默出去了。
看到執廢臉色雖然不好,但精神還是不錯的,衛曦放寬了心,起身告辭,執廢也不多說話,只突然想到什麽,問他,“你看到沐翺和聞涵了嗎?”
衛曦想了想,搖搖頭,“他們随殿下一起回來,卻一直沒有進來看過殿下。”
執廢只覺得像是有什麽梗在胸口,只是失望地看着門扉,連衛曦什麽時候離開的都沒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