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時光荏苒,這年執廢六歲,在太學院已經讀了三年書了。
陽光灑在學堂裏,穿透了空氣,盈滿了一室的明亮,手中的書卷已經換了五六本,這類的治國經書不知還有多少本要學,執廢一手撐着腦袋一手随便翻着書頁,聞涵在一邊謄抄要背誦的文章,別的皇子們則如往日般說說笑笑,沒什麽人與執廢搭話,執廢也不去主動招惹他們。
執廢的右手邊新增了一個座位,是給今年滿三歲的八皇子執彥的,執彥在執廢上太學的那年冬天出世,滿周歲的時候皇帝給他辦了抓周禮,小小的執彥才剛會搖搖晃晃地走路,看着滿地的小物件,抓起一個玩了會又放下,去瞧另一個,玩罷覺得沒意思,周圍的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被大人們過于懾人的目光給吓壞了,哇哇地哭了起來,亂爬亂竄,最後爬到執廢腳邊死死拽着他的長衫,掀開下擺就要鑽進去……
轉眼執彥也長大了,抓周禮的事情早忘得一幹二淨。
執廢再看向左邊的座位,那個天真傻氣的四皇兄執默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他的伴讀,那個叫衛曦的,也沒有來。四皇子的母妃是前朝宰相的女兒,剛入宮就被封為貴妃,衛曦從小就進宮陪着執默,既是伴讀又是侍衛,兩個人在一起,執默什麽事情都聽衛曦的,倒像是衛曦的小跟班,執默軟弱的性子叫他母妃和衛曦很是恨鐵不成鋼。
當今的陛下是個奇怪的人,不僅品味奇怪,取名字奇怪,做事也奇怪。
到現在,他還沒有立後,沒有立太子,每次朝臣上書催促,都會被他以“再看看”或者“皇子還小”來推拒,不少人覺得太子會是大皇子,因為大皇子執仲為人正直又成熟,讀書也好,人也聰明,但也有人認為是二皇子,二皇子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這已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實。
執廢對誰當太子沒什麽興趣,他只想過好他的日子,只要母妃和聞涵沐翺綠芳都好好的,他不管今天誰當皇帝,明天誰是太子。
倒是現在年紀輕輕的皇子們已經開始培植勢力,分了幾個黨派。
大皇子執仲以及五皇子執清、六皇子執鑄包括旗下的侍衛伴讀外戚是一黨,二皇子也有自己的勢力,三皇子目前陣營不明,四皇子以及他背後的外戚一黨,小八的母妃蕭妃只是一個品階較低的妃子,蕭妃讓他每個陣營都去讨好,結果哪邊都不要他。
看着左手邊空蕩蕩的位置,執廢的心裏說不出的疑惑。
感覺到他的疑慮,聞涵停下手中的筆,皺了皺眉頭,“四殿下已經超過半月沒來了吧……”
執廢有些驚訝,“半月?都這麽久了啊……”
聞涵點頭,常相離還是滔滔不絕地講着書,也不管下面的皇子們聽不聽得懂,低沉的聲音如同安眠曲,只見右邊的八皇子已經昏昏欲睡。
執廢眼睛雖然看着書頁,思緒早飄飛到遠處了,“希望宮裏不要發生什麽才好。”
總覺得心裏亂亂的,執默沒來上課,夫子也不覺得奇怪,皇子們也不驚訝,宮裏也沒傳出執默重病的消息,空氣裏卻沉澱着某種壓抑的感覺,恰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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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太學院裏的執廢還不知道,半個月前那位傻乎乎的皇兄前來太學院的時候,或許已經是最後一次見他的面了。
騎射課上,執廢好不容易學會了禦馬跳躍這種只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高難度馬術動作,雖然付出的代價比較大,摔了好幾次,膝蓋也破了,傷口流着的血混合了沙土和衣服破開散露的棉絮,清理傷口恐怕要花上一些時間。
只得悻悻的跟宋景滿告了假,回去處理傷口,走的時候還聽見宋師父不滿地叫嚷,“真是嬌生慣養!”
執廢聳聳肩,這裏比他嬌生慣養的人多了去了,再看看樹蔭底下看書的三皇兄,往日執默都會在他身邊發呆,這幾天卻只有執語一個人,還是拿着書卷在看,沾染了一身書卷的儒雅氣息,就算坐在草地上姿勢也是極優雅的,果然是皇子啊,執廢想。
對面校場的沐翺也匆匆告了假陪着執廢回去,沐翺十三歲了,常年在太陽底下練武鍛造了一身精壯的肌肉和小麥色的肌膚,對比雖然也有鍛煉卻往往被師父扔到樹底下的執廢,真是說不出的陽光和健康,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了吧,沐翺正是發育的時候,飯量也比以前大了。
“殿下,你在發什麽呆呢?”沐翺扶着他,有些力不從心,執廢走得歪歪扭扭,一條腿根本使不上力,連帶着沐翺也被拖累了。
執廢苦笑了下,用力平衡身體,卻牽扯到了傷口,冷不防地倒吸一口氣,“嘶……痛……”
沐翺一手搭在執廢的腰上,俯下身,另一手有力地搭在執廢腿彎處,一用力便打橫抱起了執廢,“疼成這樣還能出神,真是服了殿下了。”
執廢靠在沐翺的胸膛上,很結實,很溫暖,每次受了傷都是沐翺有力的臂膀托着自己,送自己回家,不知不覺地對他産生了依賴,明明自己內裏是比沐翺還老了幾十歲的人了,想想就臉紅了起來。
執廢沒留意,背着陽光的沐翺的臉上,也爬上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母妃細心地用藥水抹開了傷口上的髒污,執廢忍痛咬着下唇,眉頭輕微皺了起來,直到上完了藥,小嘴被咬得像顆櫻桃,被綠芳笑了好久。
半夜,執廢聽到遠處隐隐的兵器聲和哭喊聲,披了衣服下床走到窗邊,夜色裏皇城不遠處的天空似有淡淡的濃煙和不明顯的火光,心頭上那種隐隐不安的感覺慢慢擴大,連膝蓋上的傷也忘記了疼痛,只呆呆地望向宮外,這麽晚了,要不是他半夜裏翻身扯到了傷口而睡不着,這樣小的動靜怕是連他也不會發現。
執廢捂着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難過。宮裏的人大多數一覺醒來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的吧,那麽在自己熟睡的時候是不是也發生了很多事情,而且就在自己身邊?
一個激靈爬上背脊,執廢攏了攏衣裳,他只覺得好冷好冷。
六月,迎來了皇帝陛下的二十五歲壽辰,宮裏提前一個月就緊張地籌備着壽宴,處處張燈結彩,各宮都在加快趕制為陛下準備的壽禮,據說遠在封地信城的信王爺也會來京。舉國同慶。這在位十年的皇帝貌似将國家治理得僅僅有條,在民間還是挺受好評的。
皇子們每天早早上完課就回去思考該送什麽禮物給父皇。
執廢也很苦惱。
“不是說冷宮的妃子不能參加國宴嗎,母妃不去,我也不想去。”看着母妃手中新趕制的淡紅色外褂,因為還有不到十天就要進行壽宴,可執廢的衣裳都穿舊了,不得已,母妃将她為數不多的絲綢料子的衣裳改小,那件衣裳是母妃常年珍藏在箱底的,從來沒見她穿過,據說是入宮時母妃的父親,也就是執廢的外公送給她的,娘家的物事就只剩下這件,其餘的不是帶不進來,就是已經被帶出宮去典當換了錢。
母妃細心地繡着花邊,看模樣隐約是牡丹,用的是藍色系絲線,一朵朵豔而不妖的牡丹盛放在輕靈的絲絹上,說不出的高雅華貴,母妃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母妃不能去,只有讓廢兒代母妃去啦,這麽熱鬧的場面可不多見,到時候廢兒一定會高興的。”
說着,嘴角還噙着淡淡的笑,母妃似乎心情很好。
既然母妃都這麽說了,執廢也該認真地考慮自己選擇什麽禮物送給那位父皇。
那人是皇帝,什麽都不缺,能送什麽給他呢?
“七殿下想學琴?”坐在案幾前根本沒留幾根胡子還在摸着下巴的男子臉上露出了疑慮的神色,執廢有些緊張地站在他身邊,緊抿着唇,常相離摸着下巴沉吟了一會,“為什麽?”
“父皇壽宴,執廢想不到送什麽禮物,”稚嫩的童音透着些許迫切,“雖然這麽短的時間裏學不到什麽,簡單一點的曲子就好……”
常相離這才擡起頭看了看執廢,他對這個學生從來不曾上心過,冷宮裏的皇子,從一出生就比別的皇子要低一等,未來能不能在這爾虞我詐的深宮之內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三年來都不曾正眼瞧過執廢。
他發現那個孩子的雙眼很純粹,像是不染纖塵的星空,閃着明亮又純潔的光芒。
“去把內間檀木架子上的琴取來吧。”常相離的話算是答應了執廢的請求。
執廢搬來了琴,又取來一張小凳坐在太傅身邊,常相離的手指很幹淨,也很修長,手指在琴弦上彈奏的時候就像跳舞一樣,琴聲悠揚,案上焚的香袅袅娜娜的煙霧升起,泛着淡淡的清雅味道。
常相離擅長彈琴,這是聞涵打聽到的,據說當年大殿上的謝師宴一曲《蒼天破》冠絕群臣,就連文人墨客聽了都會熱血沸騰,想象沙場殺敵的畫面,聽過的人無不啧啧稱贊。
只是不知為何,入太學的這些年裏,執廢從來沒聽過常相離彈琴,更不知道他的琴其實就在他身邊。
在衆多皇子的眼裏,常相離就是個老學究一般的人物,板起臉來一副教書先生的迂腐模樣,殊不知他竟也會講民間趣話,也有歲月無法抹去的風骨。
常相離抓起執廢的手,驚得執廢差點往後倒,他只略看了看,便仍一副不茍言笑的面孔,“你的手還太小,待我拿了指套過來。”
輕嘆一聲,常太傅倏地站起來,走至內間,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枚手掌大小的樟木盒,打開,從裏面挑挑揀揀,最後讓執廢戴上。
常相離挑了一首歡快簡短的曲子教了執廢,曲子很好學,常相離只彈了三遍,細細教了指法,執廢便也能依着記憶斷斷續續地彈出來了。
雖然學的不算快,但也不慢,常相離點點頭,“今後殿下可以自己練習了,為師的琴先借予你,待到陛下壽宴過後再還給我罷。”
說完擺擺手,扔下執廢,自己走進了內間,關上門,怕是卧床午睡去了。
執廢還是向那緊閉的門道了聲謝,喚來聞涵一起用棉布包裹好琴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