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浩蕩的內力流淌在筋脈, 貫穿四肢百骸,蘇玙癡癡凝望着自己那雙淨白的掌心,右手猛地握拳,一拳揮出, 遠處山石崩碎, 餘波激蕩, 百年老樹頃刻攔腰斷折。
威力是她昔日十倍不止。
她手足無措地杵在那,看看木石,又看看霍家主。眼裏漸漸升騰出複雜。
鬧出的動靜太大,管家聞聲而來, 一眼看到錦繡長裙威嚴氣度的女人, 立時如見了貓的耗子, 悄摸摸地将半邊身子縮了回去。不敢打擾。
蘇玙凝神而觀,一瞬心思反複不知想了什麽。她已非吳下阿蒙, 世間的道理, 聖人的道理如今就裝在她腹中,傾二十餘年努力, 一聲不吭傳功于人, 如非看重,斷不可行。
她得了霍家主看重?
蘇玙如墜雲端, 如夢似幻。曾幾何時, 霍曲儀對她嗤之以鼻,說她文不成武不就,走犬鬥雞樣樣精通, 荒誕無稽天下第一,一事無成十足廢物,這話她記得清楚, 一個字都不敢忘。
起初怎麽也不肯服氣,然而見識了霍曲儀擡手間封鎖她周身筋脈,使她空有一身內力用不出來的本事,那時她就悟了,她和霍曲儀之間的差距。
差的不是一條河,一道溪,是一座山。山有多高,從上往下,自然而然便是俯視的姿态。霍曲儀看她,如同立在高山之巅的人俯視山腳下的蝼蟻。一根指頭就能弄死,不是蝼蟻是什麽?
波瀾乍起,這一切都源于蘇薛兩家的婚約,若無婚約,身為四海首富江湖排名第一的頂級高手哪會和她計較?
薛師想要個文武雙全有擔當有抱負的女婿,想要個不管面對怎樣的搓磨都不會放棄靈渺的癡心人,霍曲儀承恩師囑托,一心将她打磨成絕世美玉,此事她起先不懂,後來讀的書多了,再想,也就懂了。
尤其在經歷了從雲端墜落泥潭,帶着滿身泥濘行走世間,短短幾個月,嘗盡多少冷眼,捱過多少明槍暗箭,這世道看起來多清明,然而無論哪時都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她沒了靠山,沒了倚仗的內力,手無寸鐵,錢袋空癟,成了也要為柴米油鹽奔波的普通人。不僅如此,還要承受家道中落犯上謀逆的隐憂。
雖說之後曉得這只是一場謀算好的棋局,但當局者迷,叔父瞞她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在提心吊膽發愁該怎樣保全家人性命,為之平反。
這麽多的事壓在心頭,幡然回顧,方知人微力薄,吃好玩好是世上難求的逍遙。
不遇事則好,一旦出事,她連自己都顧不好,怎麽敢說能護着心上人?靈渺貌美,且出身名門,是看一眼就讓人喜歡的嬌柔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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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當真無權無勢無能耐,遇上權勢滔天的人物觊觎強占,她拼了性命都不能護這人周全,黃泉之上豈不是要氣得魂飛魄散?
懂了自我的天真,懂了沒有能力護不住身邊人的道理,她對霍曲儀怨氣已消。只是……不是怎樣都瞧不上嗎?今時傳功,是又瞧得上了?二十餘年的強勁內力,給了她,霍家主又當如何?
她到底是靈渺師姐,蘇玙不可能不關心。
“不用這樣看我。”霍曲儀冷然甩袖,“沒了內力,我依舊是我。”
這話裏的狂傲自信引人動容,蘇玙眸色中的擔憂一瞬退去。是了,這是年少就能繼承家主之位,帶領霍家走上巅峰之路的霍曲儀,霍曲儀成為四海首富響當當的人物,靠得絕非她一身武功。她若擔憂,豈非小觑了對方?
她抿唇,“無功不受祿。”
霍曲儀沒了內力照樣是霍曲儀,蘇玙哪怕如今做不了江湖排名第一的頂級高手,過個五六年,誰又說得準呢?
她有傲骨是好事,霍曲儀暗道滿意,面上卻是冷淡,輕嗤,“迂腐,書讀多了,是鏽了腦子不成?給你就是給你,打你一棒,再給個甜棗,此乃應有之義。”
她說得直白,蘇玙聽得欲言又止。她能說這甜棗好大嗎?這麽大的人情……
“不想要,那就自廢武功罷!”
“……”
蘇玙斂袖,退後半步行了大禮,“子璧,謝過師姐。”
總算沒那麽磨磨唧唧了,看得人惱火。霍曲儀沉吟看她,穩當當地受了她一禮,“蘇玙,師妹是我恩師唯一的骨血,你該知道她在我這的份量。她心裏有你,是你的福分運道,你娶了她,這輩子便不可負她,若敢給她半分委屈,我……”
她想說“我必殺你”,話到嘴邊,想到自家師妹對此人的癡心,臉色微變,“我必不饒你。”
“子璧謹記于心,我娶靈渺,自是要疼她愛她,守她護她。此志不移,天可明鑒。”
“甚好。”霍曲儀盯着她一念之間眸子輕轉,“拜師罷。”
平白得了她二十餘年功力,蘇玙斂袍跪地,“蘇子璧,見過師父。”
“嗯,不錯。好徒兒,日後,要将你師叔時時刻刻放在心尖,可記住了?”
正正經經的拜師,沒想到會遭到調侃,突如其來的一聲“師叔”,蘇玙心口一跳,迅速瞥了師父一眼,“徒兒謹記。”
心心念念的媳婦冷不防成了師叔,她心道,師父你還挺喜歡看禁忌之戀的啊。她耳尖通紅,心知又被算計了一道。她若待靈渺不好,這就是妥妥的欺師滅祖。
“去找她罷。砌玉山莊。”霍曲儀伸手指了個方向。
蘇玙心下狂喜,強自按捺壓不住的相思,便要擡腿,猛地頓足——誰曉得這是不是師父的考驗呢?她想了想,道:“不瞞師父,徒兒近日沉迷武學,耽誤了三卷書……”
“讓你讀書,是讓你長見識開眼界明道理轉心性,不是讓你做個書呆——”
“謝謝師父!徒兒先行一步!”
一手踏雪無痕的輕功,音落人早已□□而出看不見身影。霍曲儀笑罵一句,“這個小纨绔!”
說纨绔或許不大合适了,她看過蘇玙做的文章,稱不上錦繡華章,卻也有其獨特見解。她搖搖頭,“天下,終将是年輕人的天下呀。”
再做完最後一件事,她大概可以功成身退了。
……
“想不到,靈渺離我這麽近。”蘇玙站在山莊門外,足尖一點,又是橫越幾道牆。
久違又熟悉的感覺,她有心快速融合白得來的浩瀚功力,竟不覺累,使勁的折騰。越折騰,越能明白霍曲儀的強大,越折騰,越感念她對靈渺的看顧之情。
蘇玙哪怕脫胎換骨,也絕非霍家主傳功的理由。她沾了靈渺的光。
山莊很大,景色很美。蘇玙騰空挪移之際暗忖,其實師父何至于做到這種地步?她已懂了長輩的苦心,經此一事也的确長進很多。沒必要用二十多年的功力來撫慰她生離之苦。她心中無怨,唯有感激。
當頭棒喝當時雖覺羞辱難忍,可一切都過來了,人哪能不分是非好歹在原地一直踏步?
師父是愛屋及烏,不願傷了與靈渺的半分情分,又盼着她能護她一生。
蘇玙心緒起伏,驀地身形于半空回轉,重新往山莊門口站定,整衣肅容,運起內力揚聲道:“蘇玙前來拜莊,還請一見。”
她來,哪能偷偷摸摸來?
緊閉的大門應聲敞開。
……
制香室。
聽到聲音的阮禮睫毛輕眨,“蘇玙?就是小師妹朝思夜想的心上人?啧,來了呀。”
香成,悉心放進特制的木盒,她摩拳擦掌,匆匆邁出門。
正堂。蘇玙手邊放着一盞香茶,茶氣如煙,她緊張地正襟危坐,頗有些近鄉情怯。一時懊悔自己為何沒有沐浴更衣後再來,一時又迫切地想見見那許久未見之人。不知她胖了瘦了,心情怎樣,有沒有想她……
思緒如亂麻糾糾纏纏,腳步聲傳來。
她急忙擡起頭。
眼裏的熱切漸漸如潮水退去,化作一派清明。
一見她,阮禮流露出莫大的興趣。反反複複将人打量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
蘇玙如今心性沉穩行事莊重,起碼在外人前她很有君子之風。被看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不急不惱,不驕不躁,泰然自若。
她很清楚,這樣直接的眼神,大抵是親近之人才能有。她不認識此人,那麽在山莊之內有之有關的便是靈渺。摸不準此人和她的姑娘有何關系,她表現好點,沒虧吃。
心裏的算盤打得精明。
阮禮驚奇她波瀾不驚的作派,觀她神清骨秀,倒是一副好皮相。她不懂武,卻也看出此人生機充沛,猶如新生的枝葉鮮嫩清新,前程似錦。
觀人,觀氣,觀神。又看了将近一盞茶。
蘇玙被她看得心底發毛,尤其聞到她身上淺淡的香氣,說不出來的不自在。她的不自在藏得很好,騙過了目光如炬的阮大師。
看來看去,阮禮忽然問:“你以前,是名纨绔?走馬鬥雞,吃喝嫖賭,樣樣第一?”
“……”
哪有上來便問這個的。
蘇玙再次确認她是靈渺的娘家人,彬彬有禮,吐字清晰,“是第一,但我從來不嫖。”
“哦。你不嫖,還挺自豪?”她一頓,眼睛微眯,“你不好色,哪會喜歡我家小師妹?”
“是。我好色。”蘇玙一本正經:“我只好她的色。”
阮禮聞之興致更濃,咳咳兩聲,不遮不掩地問:“你們,做到第幾步啦?”
“……”
蘇玙眉心一跳,心裏直呼遇上老流氓了。老流氓挑釁小流氓,小流氓哪能示弱?她面不改色,“您是?”
阮禮一巴掌拍在高.聳傲人的胸脯,“我呀,我是小師妹娘家人。”她下巴上擡,“別廢話,說!”
還真是娘家人啊。蘇玙身子坐得更端直,壓着羞澀,聲音清潤很是耐聽,“親親,摸摸而已。”
“哦。”
“……”
“還算你識相。”阮禮從袖口摸出袖珍木盒,“送你一支香,延年益壽保健康。”她看着蘇玙瘦俏卻暗含力量的身板,原有的十分滿意,直沖着萬分滿意跑去。
是個命長的。能陪小師妹好久。床.上功夫看起來也不錯,是個能鬧騰的。
她道:“小師妹這幾日在外面忙生意,先在莊子住下罷。”
“是,師姐。”
“你喊我什麽?”
蘇玙重複道:“師姐?”
一巴掌拍在她肩膀,阮禮大笑,“好好好,師姐肯定疼你。別傻坐着了,來來來,我帶你游覽莊子,霍家主最喜享受,她這莊子,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放輕松放輕松,師姐有好多話問你。”
蘇玙剛松弛下來的心弦倏爾緊繃,“問、問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阮禮——雖哭包,但流氓。
下章兩人就能見面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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