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季琛逐漸找回了掌控力。在此之前,他的生命從指縫中溜走就像流沙,越是努力越無法把握,他幾乎要溺死于自造的沙丘。
而現在,他腳下的土地正變得堅實。
說不準是好是壞。
裴鯉在季琛主動問起他走後飛訊的法務交接情況時故作鎮定地咳嗽了一聲,眼角的笑紋卻是掩飾不住的。他很大爺地表示一切運作良好,飛訊只是險些死了兩三次——也許更多。
“但是都挺過來了,”裴鯉摸了摸鼻子,“就這麽死了肯定不甘心啊,能做好就做好。B家來談過一次收購,沒談妥。他們之前拿到的競品就是被運營搞死的,大家都舍不得。再加上價錢也不合适。陳彤旗說得對。會運營的,幾千萬也賣;死得快的,幾個億也賣。”
季琛被逗得彎起了眼。他窩在沙發上,稍稍放松了姿勢,調侃道:“估值真高。”
裴鯉特認真地看季琛:“擱半年前,我們兩百萬就能把飛訊賣了。多虧有你。現在我們對飛訊的心理預期高于任何評估方。這是團隊的信心。”
季琛被他看得緊張起來,尴尬地想要移開目光。
裴鯉沒給他這個機會。
裴鯉問:“能告訴我當時為什麽讓我持股麽?”
那天的情形裴鯉回放過無數次,卻怎麽也想不明白。
他懷疑過這是不是季琛策劃的什麽讓飛訊規避風險的法子,但飛訊的臨時法務胡律師在他遮遮掩掩地說完之後很明确地告訴他沒這回事。
而關于股權劃分,即使說到大股東的經營管理權問題,季琛本人原持股5%,裴鯉持股27%,就算有這21%季琛也不能越過裴鯉。
胡律師提了個更簡單的可能性,但裴鯉絕不相信季琛對飛訊的信心會低到他寧肯免息貸給裴鯉個人,也不肯投資擴股的程度。
季琛對此保持沉默。半年來,那天的事情一直像噩夢一樣在他腦子裏回放。所有的驚懼至今都已麻木,卻仍然不能被提起。
裴鯉看起來有點兒失望,卻沒有進一步逼迫。他已發覺了季琛的緊張。這一個多月下來,季琛的病情讓他習慣了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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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鯉安撫道:“不想說就算了吧。慢慢來,小琛,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季琛勉強一笑。
他知道的,這才是真正困難的部分。從最深的泥潭裏爬出也許艱難,但更艱難的是如何帶着一身泥濘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他會感激裴鯉的退讓,更會為此感到難過與恐懼。
他……會把裴鯉變成什麽樣子呢?
季琛轉移話題道:“飛訊發展很好,你們打算做A輪融資嗎?”
裴鯉糾正:“是我們,你也是股東。”
季琛從善如流:“我們。”
裴鯉滿意地點頭。他沉吟道:“整體雖然還在燒錢吧,其實最燒錢的地推也就是引流用的。現在兩個社交游戲項目流水還都不錯,單獨來看已經開始盈利了。賬面上估計能再撐四五個月……啊,要招人開新項目還是有點懸。”
裴鯉沖季琛一笑:“等明年開春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明明裴鯉只是這麽一說,而季琛就忍不住要相信了。
春節前夕的那次複診,季琛的自評量表評級終于從重度抑郁症落回了中輕度的區間。饒是知道這只是個參考标準,裴鯉仍然對這個結果感到萬分興奮,興致勃勃地提出在外面吃一頓慶祝。季琛平靜得多,卻也被裴鯉感染了情緒,只猶豫片刻便同意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同意也沒用。裴鯉載着季琛在街上轉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一間有空包廂的餐廳。
最後看的那家麻辣小龍蝦的服務生熱絡地問大廳行不行,裴鯉瞅了一眼大廳的熙攘氣象,嘆了口氣,幹脆打包帶回了車上。
副駕駛上,季琛看着裴鯉塞給他那一大盆紅彤彤的麻小和堆成小山的配菜,無言以對。他記得很清楚,裴鯉對大部分的河鮮海鮮過敏,他還笑話過裴鯉這是相煎何太急。
裴鯉瞧着有趣,伸手捏了捏季琛皺起的眉心:“你又不過敏。我再去買別的就行。”
季琛實事求是:“我吃不了這麽多。”
裴鯉買的應該是雙人套餐,他連健康時都吃不下這麽多,現在抑郁期間食欲衰退,更不可能了。
裴鯉确實是高興壞了才沒想那麽多。他很快有了解決方案,卻沒有立即施行,只是向季琛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季琛看到他手機頁面上陳彤旗的號碼。
裴鯉說:“小琛,你來定。”
說是這麽說,他卻沒有把手機遞過去,明顯并不想讓季琛這麽快承受與他人通電話的壓力。
而季琛是從來不想讓裴鯉掃興的。
于是陳彤旗接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請客電話,并且麻溜地就來了。
一頓飯算得上賓主盡歡。
裴鯉本來就興致不錯;季琛依舊沉默,還有些緊張,但畢竟沒有病倒;陳彤旗在醫院那天之後就被裴鯉提醒過一回,回去也查了資料,談話中避免給予季琛壓力,并沒有惹出什麽尴尬來。
飯後輪到季琛洗碗,陳彤旗還有些不好意思。他擠進廚房裏想幫忙,卻直接被裴鯉轟了出來。
陳彤旗喝了酒不能開車,裴鯉跟季琛打了個招呼就先開車送他回去了。
陳彤旗租的房子不遠,離裴鯉家也就十分鐘路程。到地兒之後陳彤旗也沒急着下車,先瞧了裴鯉一眼,調侃道:“平時就沒見你吃完飯送過我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怎麽了?”
裴鯉也在琢磨如何開口。這件事他其實可以自己拿主意,但畢竟牽涉到季琛,裴鯉總是希望能更謹慎些。
“跟你商量個事兒,”他停頓片刻,斟酌字句,“我想在節後擴招的時候讓小琛回來複職。”
陳彤旗一驚,收起了戲谑的表情:“你認真的?”
裴鯉點頭道:“小琛的病好多了,醫生的意思是差不多該出來接觸社會了。胡馨月那邊抱怨過幾回了說讓再招人,時機也合适。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陳彤旗的眉頭立即就皺死了。
他沉默片刻,問裴鯉:“有煙嗎?”
裴鯉拿大拇指沖着自己的鼻子:“你問我?”
裴鯉本人對抽煙沒什麽意見,但季琛受不了煙味兒。他只說過一回,但裴鯉就是記住了,也因此在同宿舍的大煙槍陳彤旗整整四年的熏陶下都把持着沒有染上煙瘾。
陳彤旗也清楚這個。他切了一聲:“就不該指望你。”
單元樓裏就有自動販賣機。陳彤旗下車去買了包煙,邊抽邊往回走,裴鯉也跟下了車,靜候高論。陳彤旗顯得挺猶豫的,沉默了半天才清了清嗓子道:“我得當一回壞人了。”
裴鯉也不意外。他應了一聲:“你說。”
“三點。其一,小琛對飛訊的預期很差,他甚至不肯入股。你覺得他願意來?其二,小琛當初是飛訊的專職法務,現在讓他回來,他和胡馨月,兩個律師怎麽擺?其三……”陳彤旗狠狠抽了一口煙,“小琛那病,真能治好嗎?”
裴鯉沉默。這也正是他猶豫的地方。
前兩個問題好答,他可以回去慢慢地跟季琛聊;這些事開口固然難,也只是對旁人而言的,他相信小琛終究會講給他聽。問題就在于季琛的病——
他希望可以痊愈。他相信可以。
但他不敢說真的可以。
“你要對飛訊負責。”陳彤旗摁滅了煙頭,強調道。
裴鯉皺眉:“我知道。”
他已有腹稿,只是陳彤旗的話讓時局變的更明晰。裴鯉低聲道:“我先問問小琛的意思。如果他願意,我想,至少讓他跟胡馨月談談。”
陳彤旗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沉默地拍拍裴鯉的肩膀。
言盡于此。
裴鯉正準備打道回府,都已經一只腳都邁進單元樓的陳彤旗又忽然繞了回來。他敲了敲駕駛座的窗。
裴鯉降下車窗。陳彤旗沒等他開口便搶先道:“你得自己想清楚,千萬別讓我或者徐哲面試。”他一聳肩:“我倆肯定會放他過。”
裴鯉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