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季琛決定離開。
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是來自于累積的負面情緒抑或他的真心,但至少他不打算簡單地不告而別。那将是對裴鯉的傷害與侮辱。
他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說服裴鯉,也說服自己。
他的第四次複診約在了新年前一天。
上一次複診正巧趕上年底修羅期,飛訊旗下三款軟件都在為聖誕-新年活動的企劃忙活。裴鯉除了是管理之外還承擔了部分核心架構,前一天直接加班到次日早晨,從家裏接來季琛就往醫院趕。
好在現在新企劃已經上線,客服忙成狗,反而裴鯉閑了下來,只需要操心三天後企劃下線可能的BUG。
自敘的時候裴鯉照常留在外面,季琛做完了常規表格測試,無意識地摳着測試表的紙邊。醫生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季琛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我可以住院嗎?”
“你的康複狀況良好,”醫生翻閱着他的病歷和這幾周的片子,“我看不出住院的必要性。當然,如果你堅持住院也可以,要排床位嗎?”
季琛沉默下來。
“我能問問原因嗎?”醫生說。
季琛往等候室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季琛的複診除開自敘和表格測試外全是要排隊的腦電項目。
放射科所在的樓層人多家屬多,季琛明顯不太自在。裴鯉一數還有二十多個號才到他們,幹脆拉着季琛下樓找個清靜地界。
裴鯉印象裏一個多月前這家醫院的綠化還挺不錯,可如今是深冬,人行道上全是掃在路沿的深雪,一片蕭索。他惦記着季琛畏寒,就繞到了住院樓的大廳。比起門診樓大廳的門庭若市,這裏還是很冷清的。
季琛為了做腦電圖停藥了兩天,這會兒精神格外不好,雙手捧着保溫杯,神色恹恹地把臉埋在圍脖裏。裴鯉挺心疼的,又覺得季琛這乖順模樣十分可愛,忍不住順手揉了一把頭毛兒。季琛遞過去一個空白的眼神,沒有躲開。
裴鯉查了一會兒工作郵件,就感覺季琛靠在了他肩膀上。
Advertisement
“小琛?”
季琛反應有點慢,過了一會兒才低聲應了一句:“你不過去……飛訊呢?”
裴鯉心頭一跳。這是季琛第一次主動問起飛訊的情況。他笑了笑,輕松道:“看起來還不錯。我問問陳彤旗,讓他跟你說。”
裴鯉接人回家之後就把找到季琛的事兒跟飛訊一衆熟人說了,但畢竟季琛的病情不好公開,裴鯉也沒仔細講,只說養病怕吵。陳彤旗和徐哲倒是知道些端倪,合計了一下就讓陳彤旗和唯一的女孩兒鄭雪做代表來探個病,以表心意。
裴鯉跟季琛說這事兒的時候還挺忐忑的,只是本着讓季琛試着跟其他人接觸的意圖才提了一句。
結果季琛平靜地應承下來了。
陳彤旗他們來做客時,季琛全程都表現得沉默而平和,仿佛一座尚有體溫的雕塑。他極少開口,看起來也并沒有在聽他們的談話。陳彤旗試圖逗他開口的時候季琛明顯緊張了起來,好在裴鯉及時中斷了話題。他想,至少季琛仍然待在人群中,沒有逃走的意思。
裴鯉差點被這進展蒙過去,直到事後發現季琛發了一場低燒。
季琛沒說什麽,裴鯉自己先猜到了一些。他又是懊惱又是心疼,抓着季琛的手小心翼翼地道歉。
那時季琛就在想,裴鯉大可不必如此沮喪。怎麽會有人狠心去怪罪這樣一個人呢?只是看着那雙微微耷拉着的眉毛,季琛就心動到願意為他付出任何努力。他移開目光,見到鄭雪帶來的那盆多肉。
它被裴鯉安置在季琛房間的陽臺上,像是灑進冬日的一抹春綠。
裴鯉撥了陳彤旗的Skype。沒在線。他改撥給徐哲,後者那張大臉很快出現在屏幕上。裴鯉讓季琛露面打了個招呼,又跟徐哲讨論了一會兒新活動的現狀,剛一挂斷,就感覺季琛在扯他袖子。
“彤哥。”
季琛用眼神示意電梯的方向。裴鯉跟着看過去,幾個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兒圍着兩個成年人往門口走,其中一個正是陳彤旗。
陳彤旗顯然也看到他們了,跟身邊穿着小醜服的中年人說了一聲便朝他們走過來。他去探過一次病,知道季琛已經出院了,此刻便疑惑問道:“小琛這是?”
“複診。”
裴鯉言簡意赅。
裴鯉沒細說,陳彤旗也不好再問,只是習慣性地關心了幾句。饒是如此,季琛仍然緊張地繃直了背,應答的語氣也顯得僵硬。
裴鯉看不過去,接過了話頭:“你怎麽在這兒呢?探病?”
陳彤旗嘆氣道:“陪我哥來看看。方方死了,他心裏過不去。”
他沖身後努努嘴:“擱那兒當知心叔叔呢,又是送花又是送糖的,上樓那會兒手上還抓了一大把氣球,差點兒擠不進電梯。”他比劃了一下中年人托在手上的尖頂小醜帽,續道:“中秋節和聖誕都來過,這是第三回 。勸不動,就随他了,也當有個慰藉。”
裴鯉想起來陳彤旗好像跟他說過這件事,轉頭跟季琛介紹道:“方方是彤旗的侄子——”
說到半句就停了。
陳方方是自殺的,裴鯉怕季琛聯想到他的病。
季琛的反應很強烈,隔着大衣裴鯉都能感受到他手臂的震動。
他避開陳彤旗的目光,低聲問道:“方方,上半年在北城嗎?”
陳彤旗不明白這問題的來由,卻也不好冷落季琛。他想了一會兒,猶豫道:“應該不在?我哥老早就離婚了,方方年初好像在他媽媽那兒,深圳。”
季琛便不說話了。
陳彤旗坐到裴鯉旁邊,撐着下巴看一群小孩兒圍着陳戍國玩鬧。小醜服是陳戍國專門租的演出服,下擺黏上了糖果漬,看起來髒髒的,有個光頭的小病號正樂此不疲地把掌紋印上去。
陳彤旗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啊。”
裴鯉不置可否。
歡聲笑語與陳彤旗的嘆氣聲奏成和弦。陳戍國搖搖晃晃地蹲下身,小醜服的輪廓與默片喜劇有七分相似,像是有所慰藉,也像是觸景傷情。
裴鯉下意識側頭去看季琛,而季琛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陳戍國不久便揮別了那些小孩兒,陳彤旗也匆匆跟了上去。裴鯉看了眼時間,估計着快要到號了,便與季琛起身回了門診大樓。
等結果的時候季琛一直很安靜。醫生調整了季琛的藥量,又随口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鯉瞬間炸了毛,緊張地問醫生季琛的情況是不是惡化了。醫生很尴尬地瞥了季琛一眼,來不及答話,就看見季琛扯了扯裴鯉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鯉确認完醫生只是“随口一說”,接着便惦記起了季琛問陳方方名字的事。他不好在醫院問,擔驚受怕了一路,硬是憋到了回家才問道:“你認識陳方方?”
季琛漠然應了一聲。
裴鯉已經習慣季琛偶爾的不在狀态了,再着急也不會随便追問。他見季琛已經服過了藥,便拆開外賣盒子挑出季琛的那份,又抽出附贈的一次性筷子,仔細地磨去了木刺遞給季琛。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忽然停下來。裴鯉跟着停了筷子。
季琛沒有看裴鯉。他望着自己的手指,輕聲道:“我是在深圳的醫院認識方方的,他有貪食症。”
陳方方才十歲。他會講馬三立的相聲段子,沒進入變聲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來就像櫻桃一樣甜。
季琛教陳方方做作業的時候,方方把小尖下巴擱在小桌上,一板一眼地謄寫單詞。
他抄着抄着就流淚了。
他說,他爸爸不相信他有病,覺得他是裝的。
他說,他爸爸媽媽要離婚,沒空理他,他總是挨餓。
他說,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點治好,回去上學。
他說,他不喜歡吃藥,藥片讓他變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業的。
季琛垂下眼,低聲道:“他一邊講一邊哭,手裏的筆一直沒有停過。”
傾訴是艱難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沒辦法停下來。
他不受控制地講述着,起初還沿着時間線,後來便只剩零碎的片段與感想。他講了方方、講了護士、講了那些入院又出院的病友,還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并不多,因為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清醒到能夠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複述那一段經歷,講着講着,不知什麽時候一擡頭,便看到裴鯉皺緊了眉,一臉鮮活的痛苦與憤怒。
“裴鯉,”季琛認真喚道。他的聲音有點兒發顫,裴鯉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