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章再一次講到相思
宋清平帶着沈一洗一路往南邊跑。
沈林薄臨死前給各州府遞了消息,讓他們務必以百姓為重,各州府第一回沒聽皇帝的話,各自組織了民兵作戰。
但他們終究沒能敵過匈奴的鐵蹄。
宋清平為求安穩,經過江南時改走水路,一個船娘渡他南下。
那個船娘一開始并不說話,後來匈奴人追上來了,要追宋清平與太子,她便劃着船在湖上慢慢地行,一邊劃一邊唱《訴青天》,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來。
匈奴人見她的船小,容不下什麽人,只随便往船內捅了兩槍,又見她這幅不經意的模樣,竟然也輕易放過她了。
于是她劃着船繼續南下。
那時候宋清平帶着沈一洗躲在船篷內,我坐在船尾,好像是保護他們的模樣,可我卻什麽也沒辦法做到。
船篷內四處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什麽東西。
沈一洗小心翼翼的将手湊到烏篷的縫隙處,借着光一看,才知道沾染了滿手的鮮血。可他又不疼,便知道匈奴人刺的兩槍全都紮在宋清平身上了。
宋清平不但得忍着疼,還得在□□抽出的一瞬間将上邊的血跡給擦幹淨。這個人這時候像沒有心一樣,□□紮在上邊,就像紮在稻草上一樣。
深夜的時候,船娘帶他去一處醫館,那家醫館的大夫從來只會給人貼狗皮膏藥,于是宋清平的那兩個口子也就用狗皮膏藥和繃帶堵着。
我重活的那一輩子,在江南遇見的小船娘,打架之後小船娘帶我去看的大夫,也就是他們。
正是因為小船娘上輩子唱過歌,我才知道她不是啞巴。
她說她裝啞巴,是因為她是個唱喪歌的,唱走了家裏人。上輩子她還是個唱喪歌的,而且唱走了整個國。
所以後來我不帶宋清平去找小船娘,若是讓宋清平再見她一回,我恐怕宋清平又要傷心。
那時候我還不讓宋清平去小蓬萊,我還是怕他傷心。因為上輩子宋清平帶着沈一洗到小蓬萊的時候,小蓬萊已經被夷平了。
小蓬萊不是什麽名山,要夷平它還是很容易的。匈奴人将它圍起來,不讓任何人進出,只消放一把火,任這其中有什麽,現在也都沒了。
宋丞相是甘露十三年去世的,他那時候就已經察覺出不對,便在小蓬萊替宋清平安排了一些東西。只等他過去,他還可以過上宋家世代隐居的日子,說不定宋家後人也喊他什麽老祖。
可是現在不成了。
于是宋清平又帶着沈一洗往閩地去。
他們最終在海邊荒無人煙的一個山崖上定居下來。
那時候宋清平帶着沈一洗一共兜轉了兩年,才終于找到一個落腳之地。
現在我回過頭來看那時候宋清平的逃亡,說起來是很簡單的,其實好幾次我都以為宋清平要死了。
在小蓬萊時,他與沈一洗被追兵逼到山崖上,我以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殉國的。
橫跨南北,這麽長久的逃亡,心性堅忍如宋清平,卻也耐不住了。
他拉着沈一洗的手,嘆氣道:“太子,我們回家去吧。”
沈一洗雖然早慧,但是也已經被一路上的情形吓得不成樣子了,便問他:“先生,真的可以回家了嗎?”
宋清平道:“請殿下抓住臣的手,只消片刻,我們就能回家了。”
最後宋清平帶着沈一洗跳下去,他終究還是想護着沈家的最後一條血脈,就給他當了墊子。
不過他忘記了,他那樣厲害的一個人要活着尚且如此艱難,他怎麽忍心讓沈一洗一個人在這世上活着?
我和沈一洗守着他,沈一洗又給他喂露水喝,三天之後他又活過來了。
宋清平睜開眼睛時看見沈一洗就乖乖的待在他身邊,便問他:“幾日了?”
沈一洗淚眼朦胧的掰着手指頭算數:“三日了。”他對宋清平說:“我就知道先生是不會死的,因為伯伯一直跟着我們。”
看起來像是童言無忌,但我和宋清平都吓了一跳。
我是想老人家說小孩子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是真的,而宋清平的第一個念頭也恐怕是我。
他咬着牙,仿佛從牙縫裏擠出那一個字來:“誰?”
“伯伯。”
宋清平繼續問他:“哪個伯伯?”
他明明知道是我,沈一洗就只有我這一個伯伯,他爹沈林薄也就只有我一個兄長,可他還是要問。但他究竟是希望那個人不是我,還是希望那個人是我?
“畫像上的那個伯伯,每次祭拜,爹都教我認他,我不會認錯。”
宋清平嘆氣,仰面看天,喚道:“殿下啊。”
他這一聲殿下不知道是叫誰的。
于是沈一洗喚了他一聲“先生”。
而我也應他:“我在啊。”其實我一直都在啊。
沈一洗又道:“伯伯還在。”
宋清平問他:“他在做什麽?”
“他應了先生的話,他說……先生,我聽不清。”
我朝着沈一洗大喊:“我說的是我在啊!”
可是沈一洗卻再也聽不見我說話了,就算宋清平不知道我說了什麽,但他還是帶着沈一洗重新開始了奔逃的日子。
奔逃之前,宋清平在江南被捅的兩個血窟窿已經爛了。他便在山林裏生了火,将從前我做木匠活的锉刀烤過之後,再把腐肉給剜下來。那大夫送了他很多狗皮膏藥,于是仍舊貼上去。
我想這比我被箭射死要疼,畢竟我都死了,而宋清平還活着,況且還得繼續活着。
做完這件事,宋清平又抖擻了精神,帶着沈一洗開始籌謀沈家的複國大計。
我這輩子時常想,我對他,是不是只是一個沒有什麽用處的負擔與劫數?
若沈一洗沒有看見我,沒有聽見我說話,那宋清平是不是已經帶着他死在山林裏了?也就不用活着受這麽多的苦了?
此後沈一洗也再沒有看見過我,我經常故意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也看不見我。
他們安頓下來之後,宋清平表面上對這種東西不大相信,其實他不死心的偷偷問過沈一洗,可是沈一洗卻連誰是伯伯也想不起來了。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宋清平打算要給我們所有人畫一張像,好讓沈一洗能記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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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洗十歲的時候,宋清平教他認人。
那個坐得端正,表情肅穆的,是他阿爹沈林薄,後來人叫他哀帝。神态溫柔,好像随時能化開沈林薄的肅穆的姑娘家就是他阿娘,陳晚照,後來人喚她一聲靜賢皇後。
皇姊雖然抿着嘴角,但是眉梢眼底都藏不住笑意,她還是朝陽長公主。魏檐死時官居二品,我朝遺老遺少提起他時,都恭恭敬敬喊他一聲忠義公。
還有後來封了華陽公主的二妹妹,早年戰死的沈清淨,在嶺南隐居起來的李別雲。
多少年前燕都城裏的少年人,現在全都變成畫像上的人物,竟還就成了別人的長輩。除了宋清平,再沒有別的人知道他們也曾是少年。
宋清平也教他認皇祖母與皇爺爺,也就是我的阿爹阿娘。我很慶幸,母後去時僅僅是我不在她身邊,若她活得長久些,到國都亡了,指不定她要多傷心呢。
沈一洗那天下午跑出去玩耍,在山林裏的小溪邊看見自己的模樣,因此他說:“先生,我長得不像阿爹和阿娘。”
宋清平說:“你長得像你皇伯伯。”
沈一洗的皇伯伯就是我,我是察覺不出他與我有什麽相似的,但是宋清平既然這樣說了,我想總歸有一些像的地方。
沈一洗看着我的畫像,看了許久,道:“皇伯伯在笑。”
“嗯,他總是在笑。”宋清平垂眸,也并不去看畫像上的我是不是在笑。
“皇伯伯沒有谥號?”
宋清平給所有人都寫上名號,唯獨沒有給我寫,所以他這樣問。
“懷,他的谥號。”宋清平騙他說,“先生……不會寫這個字。”
沈一洗抓起筆墨,要給我題字,但是宋清平又不許他寫,他說:“他的名字好聽,寫他的名字。”
其實我們這一行人,誰的名字不好聽?
宋清平拿過他手裏的筆,慢慢地寫沈風濃三個字。臨了手一抖,那一捺便描出去很遠。
沈一洗在書案前捧着臉,看着我的畫像:“我沒有見過伯伯,伯伯是個怎麽樣的人?”
“是個混……昏君。”宋清平一準是想罵我混蛋,後來又想想,在小孩子面前這樣說不太好,便改了口說我昏君。
那一陣子宋清平正帶着他看各朝帝王歷紀,沈一洗對昏君這個詞有一點兒概念,于是他問說:“那他大興土木嗎?”
“他沒有。”
“那他魚肉百姓嗎?”
“他沒有。”
“那他做了什麽變成一個昏君?”
“他……不學無術,吊兒郎當。”
宋清平用這兩個詞說我,我認了。
沈一洗也信了,他站起來,怯生生的說:“那我以後不出去玩兒了。”
宋清平拍了拍他的肩:“是先生讓你出去玩兒的,沒什麽幹系。”
“那先生不許伯伯出去玩兒嗎?”
宋清平一噎,從前他哪裏有不準我出去玩兒?他簡直是縱容我縱容到了極致,甚至還陪着我一起出去玩兒。
“天晚了,你去睡罷。”宋清平沒法回他的話,只好教他去睡覺,等沈一洗走門去的時候,他又說,“記得背了文章再睡。”
但是沈一洗已經跑得沒影兒了。
沈一洗若是真的像我,那就真的慘了。
宋清平将鋪展在案上的畫卷都收起來,近似呓語一般,收起一個便喚他們一聲。
我知道,他也很想,很想就這麽随他們一起去了,這世道對他來說實在太艱難。
他最後收我的畫像,指尖劃過畫像上我的臉。殿下、陛下的随口亂喊,到最後他自己都笑了,直接喊我沈風濃,他說:“你真的在嗎?”
我應他:“我在啊。”
你再等一陣子,我存十多年的氣力,我就能抱一抱你,再親口跟你說我在這裏了。
他說:“沈風濃,我好想你。”
是古往今來,哪本聖賢書上都沒有記載過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