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這章有百八十顆懸珠
随着我的棺材回燕都的時候,我以為當一個魂魄和當一個活人是沒有什麽差別的,等到真正回了燕都,我才知道,這其中是有很大的差別的。
我才知道幾個姑娘家能為了我哭昏過去,縱是那麽不喜歡我的沈林薄也落了幾滴淚。
這算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的結尾。
我上輩子的屍首停在重華宮,也正是因為停在了重華宮,重活的那一輩子,我住在重華宮感覺有點害怕,我害怕我一早醒來就變成了棺材裏的誰。
宋清平跪在最前邊給我燒紙,我不知道那些紙燒了之後去了哪裏,我根本沒有收到。但是宋清平還是不知道停歇一樣燒給我。
他還是不哭,我就坐在他身邊看他給我燒紙,一連看了幾天,也不見他為我灑過一滴淚。
上輩子我一直跟着他,等着看他什麽時候哭。但是後來世道艱險,他這輩子就沒有哭過。所以重活了的那一輩子他才那麽愛哭,他把眼淚都存起來了。
怨不得他們都在背後說他沒良心,但我想我并不是那麽介意,他不在乎我最好。我那麽喜歡他,哪裏舍得他哭?
不過他若是真沒良心,又怎麽會火燒到了手都沒有察覺?
宋清平親手翻黃歷給我擇了個下葬的日子,我湊過去看了看,确實是個好日子。
停靈的最後一個晚上,已經當了皇帝的沈林薄讓宋清平一個人給我守靈,那時候沈林薄拍了拍他的肩,說:“你要哭就哭出來,哭完了……也就完了。”
也就完了。
對我這個舊主先帝的情分也就完了。
他總忘不了我這個從前的皇帝,哪裏能輔佐好新的皇帝?
所謂萬物輪轉,生生不息。我承認,沈林薄說得對。
宋清平看上去沒什麽反應,其實我在他身邊看得很清楚,他的兩只手置在膝上,握成拳頭,握得太緊凸起青筋來,勾勒出一點輪廓來。
但他最後還是點頭了。
這個人果然是沒良心。
因為我的屍體耽擱時間太久了,又是三月開春,漸漸的發起臭來,所以棺材很早就被釘上了,八根玄鐵釘,從來的帝王待遇。
确實是臭,若是讓我自己聞一聞,我自己也要嫌棄我自己。
可是這天晚上,宋清平一個人守靈。他一個人,仿佛用盡此生所有氣力,想要把我的棺材給撬開。
他這個人真是的,我死了都不讓我安寧。
外邊的人聽見動靜,還以為是我詐屍了。進來一看,發現是宋清平在撬我的棺材,都吓了一跳,上去勸他,被他通紅的雙眼一瞪,就退回去了。
主要還是宋清平平常都太溫和,他們沒見過他發怒的樣子,乍一見都被他吓壞了。
宮人們去尋沈林薄來,沈林薄來了也只是跟他說話,後來發現他聽不進去,就領着人出去了,随他對我的棺材做什麽。
我想二弟這個皇帝比我還慫,連自家丞相都哄不好。
但我又想,宋清平總不會對我的屍首做出些不敬的事情來。
于是我坐在一邊,看宋清平對着我的棺材搗鼓了大半夜。一直到天将明的時候,他才把八顆釘子都撬開了。
他一開始用他的長劍來撬,後來用手。
我的棺材蓋兒被打開的時候,我也湊過去看。
實在是很難看,我原本這麽好看的一個人,等到死了,竟然也是這麽難看。
我想宋清平這回都看見我了,他該哭了吧?
可他還是不哭,不知道從哪裏拖出來一箱子防屍體腐化的懸珠,一顆一顆的擺進我的棺材裏。
其實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已經爛的不成樣子了,兩只手都可以看見骨頭了。
宋清平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臉也不好看了。我不常照鏡子,但是我想得見我湊過去鬧他玩兒的時候是多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
我不是自誇,我是從宋清平一貫的反應推斷出來的。我每次一湊過去,他的笑意就從眼睛裏漫出來,但是他也就只有這一種反應。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目光是落在我肩上與當心的三個傷口上的。
其實我穿着黑顏色的壽衣,他根本看不見什麽傷口。
他喃喃念道:“兩肩兩箭,當心一箭,穿體而過,無力回天。”
這是沈清淨和李別雲送上來的奏折上寫的話,我的死因。
宋清平趴在棺材邊問我:“陛下,有多疼啊?”
我這個人怕疼,做木匠活,木屑紮進手裏了都要讓宋清平幫我看上半天。
他肯定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木屑和鐵箭,究竟是哪一個更疼?我也沒辦法回答他,等我察覺到有多疼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這時候他應該哭了吧?明日我就下葬了,總該為我流兩滴淚吧?
他還是不哭,一箱子的懸珠全都被他堆進棺材裏,簡直要把我的屍體蓋起來。
重生的那一輩子,我問他,我若是死了,他怎麽辦。他說他要往我的棺材裏放百八十顆懸珠,保我屍身不腐,然後每天都把我拉出來揍一頓。
前一件事情是他做到的。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的時候,沈林薄在外邊敲門,說時辰到了。
宋清平還是趴在我的棺材邊,他嘆氣說:“我念過這麽多的聖賢書,怎麽沒有一本書教我怎麽讓陛下活過來?”
那是自然,著書立說的聖賢也都死了。他們若是知道怎麽叫人起死回生,又怎麽會任由自己死去。
沈林薄領着人推門進來,再一次将我的棺材蓋子蓋上,八根新的玄鐵釘釘上去。
沈林薄看了一眼宋清平,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哭過的樣子,又見他雙眼發紅,似乎是哭過的樣子。搞不明白他到底有沒有哭過,有沒有和他的舊主斬斷舊情。
我都要被人擡走了,宋清平總得撲上來讓他們不準帶我走。可是他偏不,他就垂着手站在一邊看着,仿佛昨天晚上發了瘋撬我棺材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我的棺材被擡出去了,他還是不哭。
從前父皇說宋清平他爹宋丞相,冷靜自持,誰死了他都能好好的輔佐下一個皇帝。又說宋清平“心術不正”,說他的一顆心都偏到我身上了。
我覺得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宋清平簡直和他爹一模一樣,起碼現在看來是這樣的。
沈林薄走到他面前,想要拉他的手,宋清平也不避,随他牽着。
沈林薄輕聲問他:“你去嗎?”
他搖頭。
“那你回府好好休息,折騰了一個晚上了。”好一句明君對賢臣的囑托,聽得我都潸然淚下,感動不已。沈林薄頓了頓,最後說,“這是沈家的江山,自然也是他的。”
宋清平又搖頭:“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好麽,這人到我死後終于是開竅了。
我的棺材停在重華宮裏,等到所有的宮人都撤出去時,宋清平大概是想到從前我還是太子的時候,他與我在重華宮待過的日子。
他嘆一口氣,用一個我已經忘記了很久的稱呼喚我:“殿下啊。”
我明白,那時候我還不是什麽皇帝,他也不是丞相,我卻敢明目張膽的勾他的腳,信口對他說君臣之義的精髓就在同榻而眠。
後來我成了陛下,他當了丞相,仿佛什麽事情都是一樣的,又仿佛有什麽事情不一樣的。後來想起,我與他之間,殿前階下,确實是有什麽東西變了的。
最後我成了先皇,他還是丞相。我就在他身邊站着,卻再不能摟他的腰、說他的玩笑話,這才察覺出當魂魄與當活人的一點不同來。
所以說,他惦記着我還是殿下的那段日子,是很自然的,那段日子确實是我們之間最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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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薄想方設法叫他的丞相斬斷與舊主的恩情。
宋清平也想方設法,要斬斷與先皇的感情。
沈林薄讓他給先皇做畫像,挂在祖廟裏的那種畫像,他吩咐宋清平說:“畫完畫像,也就完了。”
宋清平果然也好好的給我畫了,廢了好幾張紙,終于畫出來一張有我三分□□的畫像。不是宋清平不了解我,他就是太熟悉我了才畫不出來,旁的人看上去是十成十的像,我與宋清平看上去只有三分。
畫完了畫就要題字,那時候朝中給我定了一個好惋惜的谥號——懷。但是宋清平寫不上去,他提着筆頓了很久,手一抖就寫下了沈風濃三個字。
原來他平日裏恭恭敬敬的喊我殿下或陛下都是假的,他在心裏偷偷喊我的名字。
畫畫的活兒最後交給了宮裏的畫師,沈林薄又讓他給我刻一個牌位,他說:“等丞相刻完了,也就完了。”
于是宋清平翻出我從前做木匠活的東西,準備給我刻一個牌位。
他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弄明白那些東西究竟是怎麽用的,但是刻牌位的第一步是在紙上寫好刻的字,宋清平還是下不去手寫我的谥號,雕靈位這件事情也就黃了。
沈林薄沒錯,宋清平也沒錯。
沈林薄說得對,什麽事情都放不下,他要怎麽放心用他當丞相?丞相帶頭懷念先皇,沈林薄要怎麽辦事?
宋清平也對,你看我都死了,我還是放不下他。
不過我對他與他對我還是很不一樣的,我是喜歡他,而他,他只是忠心于我。
最後沈林薄也沒法子了,直接找他說:“朕求你哭一哭吧?你信一回,這種事情你哭完了就好了。”
我一開始不想要宋清平哭,他一哭,我又抱不到他。
可是這段日子我也等着宋清平哭,我怕他的悶氣郁結于心。
宋清平卻說:“臣沒事。”
“真的沒事?”
他搖頭:“沒事。”
沈林薄連問了他兩三遍,宋清平的面色越來越平靜,語氣越來越平靜,他說到最後,連我都覺得他确實沒什麽傷心的了。
此後宋清平這個人作為當朝丞相,盛寵如前,仍舊活成全天下文人做夢都想要的模樣。
禦書房設案,清談會簪花。
沒了我,什麽事情也不會變。其實也有一些事情是變了的。
若不是宋清平将沈林薄的好意全都推辭了,我會氣得活過來。
他對沈林薄,與他對我,還是有些差別的,也因為宋清平還念着我,所以我沒能被氣活過來,我還是一個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