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領證的前一天,程然去了研究院,苗小青難得準點下班,在校門外的超市買了番茄,葫蘿蔔,洋蔥,牛肉和意面,拎着往家走。
在新家開火的主意是搬過去就有了的,廚具早就買齊了。這幾天她有空就在網上搜“難度低卻高大上”的菜譜,裏面大多是一道菜,撐不起一頓晚餐,直到她翻到肉醬意大利面的菜譜。
物理學得好的優勢是一切理論都不在話下。苗小青看了一遍視頻,就記住了這道菜譜的幾個關鍵點。西紅柿切小粒,和洋蔥葫蘿蔔碎小火慢熬成醬,最後放肉沫,醬就成了。最重要的一點是,意面煮熟撈起後,要放入鍋中與熬好的醬炒拌均勻,就是一道原汁原味的意大利面。
很簡單!
苗小青信心滿滿地走進廚房,把該切的都切好後,卻發現她燃氣竈打不開。
以前在家裏她只幫媽媽摘洗菜葉,扭過一次燃氣竈,媽媽看到就把她趕開了。後來媽媽買了個養生壺回來,教了她十幾道用養生壺炖湯的菜譜,那是她唯一精通的廚藝。
她覺得自己的操作沒有任何問題,按下去再扭,卻沒有如願冒出火焰。
眼看太陽西沉,廚房的光線暗了一下來,她掏出手機查詢“燃氣竈為什麽打不着火”,根據搜索結果,她選中一個極為靠譜的解決方案——
打開燃氣總閥。
她想起來家裏的淋浴器是電熱的,燃氣似乎從來沒用過。她在廚房裏找了半天無果,最後在陽臺上找到了那個總閥擰開。
燃氣竈冒起藍色的火焰,放油把番茄葫蘿蔔洋蔥一股腦地扔進去,關小了火。
今天是程然去研究院的日子,他要坐半小時地鐵,應該能在他回家前把面做好。
她信心滿滿地望着鍋裏嘶嘶出汁的番茄,流理臺上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眼來電顯示就連忙接了起來。
“爸爸!”
“小草,”苗偉峻的聲音有些猶疑,他停頓了一下才問,“你們計劃沒變嗎?”
苗小青一時竟然不能回答。她轉頭望着遠處那輪落到山尖的夕陽,火焰一般的雲朵,一團一簇,斜斜壓向山峰,半邊的天空仿佛着了火一樣,灼灼的火紅色映着連片的山,映着成林的樹,映着鏡一般的湖,映着她的門窗,映入她酸澀的眼睛。
Advertisement
這一刻,爸爸的聲音,讓她産生了不舍和難受的情緒,她是個任性自我的女兒,強迫父親接受她任性自我的決定。
她移開臉,避開灼眼的紅光,對着手機輕聲說道:“沒變。”她頓了下,又接着說,“您別為我擔心。”
“我打電話來是想告訴你,小草!”他嚴肅地叫她的名字,如同她小時候闖了禍,要和她談話前一般鄭重其事的語氣,“你十歲那年說,在這世界上最需要爸爸的人是你。以後你有自己的家了,遇到你們商量了也無法解決的問題,你要像那時一樣信任我。在這世上,爸爸是你可以永遠依靠的人。”
苗小青忍不住又去看天邊燒紅的雲霞,那火光明明很柔和,眼睛卻突然酸澀,不知不覺地濕潤了。她張了幾次嘴,才發出一個薄弱的聲音,“爸爸——”
“你也別叫我放心,我對那小子放不了心,”苗偉峻說,“我對于離婚沒有什麽不好的看法,過不好就回來。”
苗小青的腰抵着流理臺,擡手捂緊嘴,讓眼淚默然無聲地流淌下來。
山尖上的那輪日頭徹底墜沒到山後,夜色漸濃,廚房僅剩下窗前那一道暗淡的光線。
苗小青握着早已息屏的手機,慢慢站直身體,一股焦糊味鑽入鼻孔,猛地把她從傷感的情緒中拉回現實——
她和程然的晚飯!
番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抄起鍋鏟一鏟到底,鍋底已經焦黑。她冷靜地維持着那個動作幾秒,直到程然走到她身後,果斷地抽出鍋鏟關火。
“你回來了?”苗小青郁悶地說。
“你的語氣好像我不該回來?”程然一邊說,一邊拿了個碗把表面沒焦的番茄醬盛出來,又端起鍋到水槽下面刷洗。
“這樣能行麽?”苗小青見他洗淨炒鍋,又把碗裏的醬倒進去熬,“你居然會做飯?”
“不會,”程然站到一旁,讓出竈臺的位置給她,“以前我媽不小心煮焦的菜都這麽處理,你知道她很節儉。”
苗小青開了小火,又重新熬番茄醬,這次她很勤快地翻炒,“幸好我沒去做實驗,不然實驗室都得被我炸了。”
“別美了,炸實驗室的那位可是理論物理界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程然說,“你這樣的,人家的實驗室的門都不給你進。”
苗小青吐了下舌頭,想到程然送她的那個浸泡标本,“都說做理論的手殘,你怎麽不是?”
“我做理論是因為不喜歡做重複的實驗,太無聊了,”程然說,“我一個本科的學姐,現在在MIT讀博,五年都在重複同一個實驗,做了兩三百次,還沒做出來。”
苗小青光想想就感到絕望,“做不出來怎麽辦?畢不了業吧。”
程然想了想說:“黎若谷的前女友,現在是伯克利的副教授,她博後時期那個基因技術實驗也是在哈佛做了幾百次才做出來,別看她現在炙手可熱,當初差一點就成老千了。”
“老千?”苗小青見鍋裏的醬熬得濃稠了,關了火,拿出煮鍋來燒水。
“就是那種在大學和研究機構都找不到長期職位,跟着這個老板那個老板一直做博士後的人,”程然說,“千年博士後,簡稱老千。”
“把袋子裏的面條給我,”苗小青指了下他旁邊的袋子,問,“我們老板好像也是哈佛的博士後吧,為什麽會回國呢?”
“為了他太太,”程然拉開袋子,拿出意大利面給她,說,“當年他做完兩年博後,本來在普林斯頓的IAS找到一個短期職位的,但是他太太的工作在國內,又有了孩子,不能再異地分居就回國了。”
“IAS?!”苗小青驚叫起來,普林斯頓的高等研究院,理論物理的殿堂級研究機構。她這個學渣何德何能竟然有個這麽厲害的老板。
她的語氣用無比遺憾,“太可惜了,如果他在IAS再做幾年,不比黎若谷差啊。”
程然聳聳肩,“那有什麽辦法?因為家庭原因回國的太多了,總不能為了一個好位子,連家都不要了吧。”
鍋裏的水開了,苗小青抓了把意面撒進去,“還是很可惜,老板那時應該很糾結。”
“這就不知道了,”程然說,“他們師兄弟幾個都是一樣的性格,清高,目無下塵,也沒什麽野心,如果他不是非要去評傑青長江院士,這樣安安穩穩地做他感興趣的研究也沒什麽不好。”
苗小青看了他一眼,“你和杜弘不也是一樣的性格?”
“我們和他們不太一樣,”程然摸了下鼻子說,“我學物理那天開始就有個夢想,去訪問那些水平最高的理論物理學家,跟他們交流讨論。”
苗小青深吸一口氣,好大的野心,他得做到什麽水平,才能跟那些諾獎級的人物交流讨論?
她并沒有去深想,這個夢想離他們實在太遠。
她撈起一根意面,掐了一段來看,面芯熟透了,就關了火,把面倒進鍋裏炒拌。等番茄肉醬均勻地裹在面條上後裝盤,品相竟然還不錯。
她把面條端到客廳,給程然拿了果汁,自己開了罐啤酒,便拿起叉子卷了面喂進嘴裏,番茄的酸甜和肉香在口腔裏散開,剛想誇自己一句,焦糊的苦味就彌漫在舌尖。
她看了一眼程然,他神色自如地吃着,就好像他的面不是出自同一鍋。
苗小青遲疑了一下,在他盤子裏卷了些面來嘗,一樣的入口很香,吃到最後焦糊的苦味就出來了。
她又勉強吃了幾口,還是難以下咽,擡頭見程那盤已經快吃完了。
“你竟然能吃完?”她好奇地問。
程然抽出張紙擦了下嘴,“你能花兩小時做,我把它吃完有什麽難的?”
苗小青的臉頰一紅,“你怎麽知道我做了兩小時?”
“我先去了辦公室接你,徐浚說一下班你就走了,”程然拿起果汁喝了一大口,“五點半下班,現在八點,你至少做了兩小時。”
他這麽一說,苗小青才想起來,每次他去研究院,都一定會回辦公室,“你回辦公室是為了接我?”
程然的果汁頓在半空,“那你以為我去幹嘛?”
“我以為你是回去加班的。”苗小青越說臉越熱,突然發現性格冷硬的男朋友這麽體貼,心裏頓時就激蕩起來。
“我又不是你,哪有那麽多班要加。”
苗小青揉了下額頭,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感動不超過三秒系列。
程然能吃完面,她是怎麽也吃不下的,把剩下的面倒進垃圾筒,收拾完後,兩人各自去洗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