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苗小青朝樓上那個房間看了一眼,“媽媽呢?”
“她睡着了,吃過藥的。”
“好!”
苗小青換了鞋,跟在父親身後出了門。
他們往湖邊走,不時有涼爽的風迎面吹來,偶爾一兩聲蛙鳴,在昏寂的夜裏,聽着有幾分慘淡。
“我請了一個護工,明天八點就會來家裏。”苗偉峻說,“你也該回學校了。”
苗小青的腳步頓了一下,又往前走,“我沒那麽急。”
“小草!”苗偉峻喊住她,見她只是停住腳步,頭卻低垂着,沒有轉身。他只好走到旁邊,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麽,可我告訴你,不是你認為的那樣,那只是我跟你媽媽之間的事,跟你無關。”
他看到苗小青依然垂着頭,雙肩卻劇烈地抖動起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頭發,“我跟你媽媽之間有很多事你不清楚,我們要分開,無論有沒有你,都會分開的。你只是一個她當初留下的理由,我也一樣。這麽多年,你看到的,想到的都沒有錯,我們一家人确實是很努力地把這個家維持下來了。”
“可是媽媽那時候是想離開的。”她哭着說,“我看到她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
“你跟程然有沒有吵過架,那時候是不是也想收拾東西,一拍兩散?”苗偉峻說,“小草,不要相信大人!他們全都是口是心非的僞君子。”
苗小青擡起頭,疑惑地望着他。
苗偉峻說:“爸爸這一生最感謝的人就是你,你誠實的讓我看到你的害怕,你努力地讓爸爸看到那麽小的你也做得到言出必行,後來有誘惑擺在我面前時,只要想到我的女兒要依靠我,我就能抵制住。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回頭看,除了那一件事對不起你媽媽,其他的我都問心無愧。”
苗小青看着他,欲言又止,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那時候,您只是同情吧?長大後我想過這件事,如果您真的跟她有什麽,她也不會孤注一擲地跑到家裏來,冒着跟您一刀兩斷的風險。”
苗偉峻尴尬地側過身,再怎麽樣,他也沒法跟女兒談論這種事。他咳了一聲,說:“那時候的确有些得意忘形,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
“爸爸!”苗小青眼睛一亮,握緊他的手,“您一定還能找到那個人,您找到她,我去說服她,讓她跟媽媽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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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給我胡鬧!”苗偉峻抽出手來,“找到了又怎麽樣?人家現在肯定有家庭,怎麽可能承認這種事。”
苗小青眼裏那點光暗下去,她确實是天真了。
苗偉峻接着說,“再說,你媽媽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一件事對我不滿。這些年我太忙了,都是她一個人照顧你,她心裏有怨氣。”
“那您——”苗小青說完,搖搖頭,她沒資格要求什麽。
“所以我讓你回學校,你媽媽短短幾年內是轉變不了的,”苗偉峻說,“做你自己的事,過你自己的生活,我跟你媽媽都到這個年紀了,好壞最後都是要埋在一起的,你就放心好了。”
他們又轉身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湖邊,燈光幽暗地照着腳下,潮熱的水汽撲到臉上,苗小青停住了腳,望着湖岸那一叢叢的蘆葦,記憶中它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筆直而充滿着生命力。
她默默地看會兒,下定決心說道:“我們定了九月二號登記。”
“登什麽記——”苗偉峻說到一半,驚詫地看着她。
“爸爸!”苗小青說,“我認定他了。”
“不行,我才見了一面,還不完全了解他。”苗偉峻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他的雙手相互捏了一下,“再怎麽——”
“我說我認定他了,爸爸!”
苗偉峻搖搖頭,“不行,我一點準備也沒有,這怎麽說也是你的人生大事。”
“您也說了,這是我的人生大事,您什麽都不用準備,”苗小青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小草!”苗偉峻喊道,“那是結婚啊!就剩一個月了,這麽倉促,不是你去商場買件衣服,不合适還能退貨!”
“那是您的想法,”苗小青說,“我們很早前就決定結婚,在一起也一年多了。”
“是他提出的是不是?”苗偉峻肯定地說,眉毛因生氣而倒豎起來,“肯定是他,他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穩定,就跟你說結婚,太不負責任——”
“媽媽跟你在一起時,您也什麽都沒有!”苗小青打斷他,“有了我之後,您不是還去讀了四年博士?”
苗偉峻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半晌,他才嗫嚅一句,“我不能讓你跟你媽媽一樣。”
“我不會跟她一樣。”苗小青仰起頭,聲音放輕了放緩了說,“爸爸,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判斷。”
“你!”苗偉峻忽然意識到自己拿手點着她,連忙收回來,藏到了背後,“我現在不跟你争,你一點理智都沒有。”
“正是因為有理智,我才會做這種決定,”苗小青說,“爸爸,在您看來,婚姻得天時地利人和。可是在我看來,只要一個理由,我喜歡他,我想跟他一起生活,一起奮鬥,一起創造未來。”
她接着說:“我是成年人,我有能力為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即便我們哪天分開,也是深思熟慮後,做出的對自己和對方最好的選擇。而現在,我要跟他結婚,即使您跟我說,我們還不成熟,我們欠缺結婚的必要條件,我也要這麽做。這個時候的我,是最愛他的年紀,不在這個年紀嫁給他,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苗偉峻沉默了,他反複在心裏問自己,不讓女兒這個時候嫁給他?那要等到時候呢?一年後,兩年後?他認同了程然,代表他願意将女兒嫁給他。他知道他接受不了的是女兒現在、立刻就要嫁給他。
應該什麽時候結婚?他回答不了。
他認為好的婚姻是穩定,離婚風險低。而女兒想要的婚姻是跟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奮鬥。
他是謹慎自私的老年人,女兒是無私無懼的年輕人,他們之間的隔着一道名為“閱歷”的深淵。
然而,她的深淵終究要她自己去凝視。
“小草,”他有些艱難地開口,“爸爸不是幹涉你,我只是很擔心。”
苗小青跨前一步,抱住父親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知道您擔心,可是也要相信我,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能讓自己過得好好的。”
“我能做什麽?”苗偉峻問,“我給你買套房子?”
“您把媽媽照顧好,”苗小青說,“我從小到大最大的願望,就是您跟媽媽好好的。”
苗偉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他們慢慢地往回走,到家後,苗偉峻回到房間,看了眼妻子還睡着。這才放心地去洗漱,回來躺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到小草五歲的時候。
那時候她手短腿也短,會跟父母頂嘴,會翻白眼,會兩條小短手往胸前一抱,背過身去跟他們生氣,會走兩步就耍賴,爬到他背上說累得走不動了。
那天他和妻子帶她去游樂園玩,在門口她遇到一只雜毛小狗,她在妻子防備緊張的目光裏,逗了小狗好半天,就決定要帶它回家。
妻子堅決不同意,哄她說可能是別人家丢了的小狗,主人找不到會着急。
小草很倔,不讓帶小狗回家,她也不走。
妻子強硬地把哭鬧的她抱走了。
半夜他們家的電話響起來,派出所民警問苗小青是不是他們的女兒,讓他們來派出所接孩子。
他和妻子急惶地趕到派出所,民警對他們講述是同事在游樂園一帶巡邏時看到了這個小孩,她蹲在那裏,問他有沒有見到一只黃白色的雜毛小狗。
民警問了家庭住址,吃了一驚說:有兩三公裏路吧,她這麽小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
苗偉峻也不知道她是怎麽走來的,她的步速,怎麽也要走上兩小時。
回去的路上,他問她是怎麽記得路的?
小草又累又困地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說:回家的時候我就想好了,我肯定要帶它回家的,媽媽不讓,我就自己來接它,我就要把它帶回去,就要帶它回家。
她反複地喃喃,就要帶它回家……
苗偉峻想起傍晚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會兒就沒哭了,一路上就望着窗外,他和妻子誰跟她說話也不理。
原來那時候,她在認真地記着來接小狗的路。
二十年後,她用同樣倔強的語氣跟他說:爸爸,我認定他了。
反複地跟他強調,我認定他了。
他在漆黑中慢慢地閉上眼睛,房門外有輕微的響動傳入他的耳朵,他在床頭櫃上摸到眼鏡戴上,又躺了片刻,才輕輕地下床出了房間,走到樓梯欄杆前站着。
透過黑暗,他隐約看到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拉開門的瞬間,外面的燈亮了,燈光透進來,剛剛照清她的身形,她已經閃身出去,關上了房門。
屋子又重新陷黑暗。
二十年了,不再是原來的那套小房子,卻在這裏還原了五歲女兒跑出家裏的情景。
那時,他對女兒還一無所知,沒有防備。
現在了解她了,卻也攔不住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的人當了幾十年的父母,卻根本不了解孩子,逼得孩子去社會上尋找到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