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們吃完晚飯才回到那套頂層複式,小五把程然的行李箱裏送過來了,而苗小青的行李箱卻還沒到。
小五從樓下跑到樓上,又從樓下跑下來,在樓梯上就開始大呼小叫,“頭一回見到真正的豪宅,真是大開眼界,頂樓居然還有溫室。”
“我爸說過好多次,等他退休後,他就要弄塊地種茶,再修個書齋,學蒲松齡在門口擺茶攤,誰路過就給他一杯茶,換一個故事。”
苗小青在冰箱裏找到些吃的喝的,她拿了啤酒,果汁,柿餅,德國香腸出來。香腸在烤箱裏烤得焦皮冒油,切好了端到客廳,坐在地毯上跟小五喝起了啤酒。
“你爸要寫書?”小五問。
苗小青搖搖頭,“他想跟各種人聊天。”想了想又說,“他說現在跟他聊天的人都是不說人話的。”
“聽起來無聊得簡直孤獨了啊。”小五說。
“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有些清高的書生氣的,”苗小青說,“讀大學都還會組什麽詩社,我看過我爸的手寫詩稿。”
“寫得怎麽樣?”
苗小青聳聳肩,“對我來講,也跟鬼話差不多。”
程然忽然想起來什麽,問她道:“好像你爸你媽叫你的小名都不一樣。”
“我爸家裏條件不好,我媽不喜歡我的爺爺奶奶。我的名字——”她頓了頓說,“我出生是二月底,小草剛綠,爺爺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小名就叫小草。我媽覺得沒文化又土氣,應該讓外公給我起名的。我爸在這點上很堅持,所以二十幾年,他們倆誰都不讓誰。”
小五舉起手,“我能問一下,你媽叫什麽名字嗎?”
“梁錦文,錦繡文章的錦文,”苗小青說,“我外公只有兩個女兒,我小姨叫梁錦書。”
小五拍着桌子說道:“我站你媽那邊!”
程然瞪了他一眼,“我不同意,小青苗這名字挺招人喜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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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苗小青驚喜地問他。
程然點了點頭,又想起她離家之前,對她媽媽說的那句話:以後叫我小草。
這樣一個撕裂的家庭。如果父母其中一個不愛她還好,偏偏兩個都很愛她,那這些年她過得都是小心謹慎的吧?
“你心裏偏向你爸?”他問。
苗小青沒承認,也沒否認,“我媽對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太單純,太幼稚,抗挫折能力為零,”她并不想在別人面前這麽談論起媽媽的不好,可是那些想法在心頭壓抑了太久,她想至少能有一次傾吐的機會,“空間都是多維的,她的思想卻只有一維。她不懂人性和情感都是很複雜的,連物理結果也都只是相近,可她卻能給人性和情感定一個标準答案。”
她頓了頓說:“我媽只能過所有人都順着她的生活,一旦誰的想法跟她有了沖突,就會出現完全沒法溝通的情況,她堅持自己是對的。”
“我媽其實也這樣,”小五感同身受地說,“染頭發抽煙喝酒的女孩兒就一定不正經;單親家庭的孩子一定有心理問題;讀不好書的人就一定沒前途;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定嬌氣任性,離過婚的人一定有嚴重的缺陷……反正我媽滿意的兒媳婦兒,我是不可能找得到了。”
苗小青“噗”地一聲笑出來,見他郁郁地喝了一口酒,又覺得自己不太厚道。
程然悠閑地喝着果汁,完全沒有他們的煩惱,讓苗小青有些嫉妒,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膝蓋,“你怎麽不說話?”
“有什麽好說的。看看那些相信星座的人,把地球上的70億人簡單生硬地劃分成12種人,”程然說道,“明明是全人類都有的毛病,所謂的‘星象學家’就把毛病打包分成十二份,每個星座分一分,就能讓那麽多人乖乖地對號入座。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研究了一輩子發一篇文章,還不如‘星象學家’随便瞎謅幾句。”
小五說:“你這要求太高了,不能要求普通人都有科學素養。”
“所以,我自從知道人有智商上的高低差別,抽象思維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時候,我對我媽——”程然喝了口水,才說,“我媽每次企圖用她那一維的抽象思維打敗我四維的抽象思維時,我都特別可憐她,所以我堅決尊重她的想法。”
苗小青冷哼一聲,“那你還瞞着他們偷偷報物理系。”
“所以為什麽要去試圖說服他們呢?”程然說,“又不是學術讨論,非要求一個相近值。只要對他們的想法表示尊重,然後做自己該做的就行了。”
苗小青眯起眼睛看他,“你對我做了多少陽奉陰違的事?”
“用不着,”程然淡定地說道,“雖然你只有二維或者三維,不過多數時候跟我的想法是并軌的。”
苗小青聽了,心裏正樂滋滋的。卻聽到小五涼涼地說:“這就是典型的尊重同情+拒不配合啊,簡直是标準示範。”
程然冷冷地睨他一眼,“十點了,你要留這裏過夜?”
小五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懶洋洋地站起來,“我走了。”
程然和苗小青把小五送到樓下,見他上了出租車,兩人才往回走。
行李箱一直沒送到,苗小青心裏隐隐不安,然而程然在身邊,那點不安很快就不見了。
晚上程然再次示範了他的人生哲學,将一個房間的床鋪弄出睡過的痕跡,在另一個房間跟苗小青擠一張床。
他定好了鬧鐘,六點鐘回到另一個房間接着睡。
助理八點才送行李箱來,他和苗小青都已經起床了,而助理根本沒有上二樓,程然頓時覺得虧死了。
助理把行李箱放下就匆匆地離開,苗小青覺得不對勁了,照他細心的性格,一定會問她還缺不缺什麽,安排好後再走的,但他今天什麽都沒問,就匆忙地離開。
苗小青在電梯口追上他,問道:“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助理笑了笑,“沒什麽事。”說完又轉過臉去,望着電梯。
“電梯門照出你的臉了,”苗小青站到他旁邊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小草!”助理神色很是為難,語氣有點哀求的意味,“真沒什麽事,你就安心在這兒住着。”
“我爸在哪裏?”苗小青的心不斷地往下沉,焦躁的情緒爬上了臉,“你不說,我就打電話給外公,讓外公去找他。”
“別!”助理頹喪着一張臉說,“你媽媽在醫院,你爸從昨天起就一直陪着她。”
“等我兩分鐘,我換套衣服了跟你一起去。”
苗小青換好衣服出來,看到程然也站在電梯口,她有瞬間的遲疑。
程然先她開口,“我會在病房外面等着,不進去,也不會讓你媽媽見到。”
苗小青揪心地望着他,嘴張了幾次,最後輕輕點了下頭。
去醫院的路上,車窗外的陽光明豔,苗小青的心裏卻蒙上了濃重的陰影。十幾年前,那種壓抑在她心頭,讓她透不過氣的恐懼又回來了。
過去了這麽多年,原來那時候的感受她從未真正忘記過。一旦回來,那種熟悉的壓抑感仍會令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她靠在程然懷裏,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積年的木香,像能安神一般,讓心緒趨于寧靜。然而過不了幾分鐘,那陰影又回來,重新盤踞在她的心頭。
她不知道媽媽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有多嚴重,她不敢問,她連提前知道的勇氣都沒有。
她的腦子裏不斷想起小時候的片斷。天不亮媽媽來叫她起床,她的聲音總是很輕,很溫柔,像哄着她一樣:“寶貝,該起床了,再賴會兒就要遲到了哦。”
剛起床她沒什麽胃口,餐桌上總會切好的水果,讓她先開胃再吃正餐。
她吃得多的那餐,媽媽的臉上總會露出歡欣的笑容;同樣,她吃得少的那餐,媽媽就會焦慮地連聲嘆氣。
苗小青小時候總覺得媽媽很神奇,她總是不會睡過頭,總是不會錯過接她的時間,總是在每天六點把晚飯做出來,她不明白她是怎麽做到總那麽準時的?
直到有一次,媽媽接她晚了,她在校門口張望了很久,才看到媽媽的身影,她打着傘,衣服卻透濕,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難受,走到她面前就開始道歉:對不起,青青,對不起,媽媽坐的車出了車禍,耽誤了很久。
她摸着媽媽濕透的衣服,問怎麽回事。
她才知道媽媽出門時沒有下雨,坐的車被追尾,她只好下車冒雨走過來,想到沒有傘,她又冒雨走了兩條街去買傘。
後來就算是豔陽天,她也總是帶着把傘,晴天遮太陽,雨天遮雨。
媽媽從來沒讓她淋過雨,沒有讓她餓過,沒有讓她害怕過——
半夜做惡夢吓得哭醒,她都會立刻跑進她的房間,陪着她一起睡。
人的記憶系統是很奇怪的,昨天她對媽媽生氣的時候,記起的是媽媽不準她亂吃零食,只能穿她挑好的衣服,不準她随便交朋友……全是令她頭疼和難過的一面。
今天得知她在醫院,她又只記起媽媽溫暖和愛她的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現在談起婚姻,都會講門當戶對啊,經濟條件之類的,我覺得其實都忽略了婚姻的真正核心,是思想上的對等。苗太太跟苗爸最大的問題就是思想不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