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苗小青的突然離家,像是對于大人的自作主張無聲的示威。
苗太太仿佛看到女兒那滿不在乎的神情,無聲地說:我不聽你的話,你能怎麽樣?
她頭頂的神經一陣刺痛,像針在紮。
飯桌上的人,對于苗小青離家回學校的事,所有人都是口徑一致地誇贊,尤其是苗小青的小姨,“也就是高考那年生病失利了,這不又回到了她該在的位置。”說完看了苗太太一眼,對客人說,“你們不知道,我這個姐姐,對女兒真是盡心盡力地培養。二十多年沒跟我們出去逛過街,喝過茶,青青吃的用的一定要她親自過手才放心。學習上更是用心,信息不發達的年代,她到處找來卷子,自己做了一遍,篩選出一些不錯的題,重新打印裝訂了給青青做。還有英語,以前找個外教不容易,我姐還能找到好些個,一個個面試,才找出一個滿意的,每周末跟青青一對一的練習口語——”
賀乾勇眼睛瞪得圓圓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兒子,眼裏那常年累月的責怪和不滿頓時消去,低聲喃咕了一句:“原來學習好是這麽來的?還以為——”
話沒說完,被年輕妻子輕輕踢了一腳,他閉上嘴,憨厚地笑了笑。
苗偉峻從女兒走後,一直都沉着臉,這時卻開口了,“從前有父母靠,現在她靠的就是自己了。”
衆人聽着都以為是一句順口接話的謙詞,只有苗太太擡起眼皮,陰沉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直不說話,苗偉峻也若無其事地吃飯,氣氛越來越尴尬。大家都放下筷子,紛紛告辭。
一走出苗家,賀乾勇就問賀晖,“怎麽回事?”
賀晖猜到原因,但他不肯說出來,只搖了搖頭,“我不清楚。”
“你跟人家出去了一趟,回來人就跑了,還不清楚?”賀乾勇說。
賀晖掏出煙點上,透過煙霧看向湖邊,今天這一出,讓他意識到,起手他就走錯了棋。一路布局,終于拿住了王後,這才發現他拿住的不是籌碼,而是顆必輸的子。
他的心情糟透了。
年輕繼母見他抽煙,忙捂住兒子的鼻子,小步跑到車上躲起來。
賀乾勇幹脆也點了支煙,兩人站在車旁吞雲吐霧,沒人在意車裏那張嫌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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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沒什麽希望,”賀乾勇說,“人家是博士,她說話你聽得懂嗎?話都聽不懂還怎麽結婚生娃過日子?”
賀晖煩躁地掐滅煙,随即又想到,現在的情況,總比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的好。
賀乾勇看他那一臉的執着,氣怒道:“你怎麽學習工作沒這勁頭?我醜話說在前頭,他們家我再不來了。苗偉峻那個人,我看到他就難受。”
說完他也掐滅煙頭上車了。
一上車,年輕的妻子說:“你現在信了,優秀的孩子都是這麽培養出來的。當時我要去美國生,你不同意。如果是美籍,讀國際學校,哪有那麽大壓力,考不上藤校,考清華北大總是容易的吧。”
賀乾勇眼睛一瞪,“考上清華北大了之後呢?一個美國人怎麽在中國找工作?頭發長,見識短!”
年輕妻子立刻叫起來,“你的兒子為什麽還要找工作?”
賀乾勇掃她一眼,“生他之前老子就跟你說清楚了,該簽的你也簽了,分紅有,別的就不要争了。公司不是老子一個人的,阿晖的媽媽有一半,你給我記牢了。”
年輕妻子死咬着唇,憤恨地望着他。
賀乾勇毫不在意地轉過頭,放下車窗,頭伸出去對站在車外的賀晖罵道:“還不趕緊給老子上車!”
苗小青訂了下午五點的航班,登機後三個小時,飛機落地。
她走出機場,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北風的刺骨,像刀尖刮着臉頰。她只穿了件大衣,根本抵禦不住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嚴寒,站了幾分鐘,只覺得前胸後背都涼透了。
好在出租車很快就排到了,她上車把地址給司機看,司機呆了半晌,才說:“我是跑市內的。”
“不跑長途?”苗小青去拉門把手要下車。
“等等,”司機說,“800,過路費算我的。”
苗小青又坐回去,“走吧。”
車開出機場,苗小青新奇地望着沿途粗犷的大型雪雕,彩色燈光的映照下,白色的龐然巨物沉默地散出發威嚴。
很快出租車就開上了高速,兩旁是黑夜下白茫茫的平原,無盡地延伸到漆黑中。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苗小青靠着車窗,迫切地想進入睡眠狀态。然而往常一上車就睡的她,此時卻怎麽都睡不着了。
出租車又開了一段,連路燈都沒了,窗外黑漆漆的,除了雪什麽都看不見。
大概司機開車也很無聊,開始跟她聊天,介紹她要去的那個城市。
“原來是個資源城市,很多國企,煤礦都快挖到地心,出了好幾起礦難,後來煤也挖不出來,十幾萬人都下崗了。”
苗小青想到程然說的他父母都是下崗職工,于是問道:“那他們生活不是很困難?”
“是啊,小城市嘛,人口流出多,流入少,沒什麽就業機會。”
苗小青一時沒接話。
司機又接着說:“光是失業還沒什麽,心理上受不了那個落差啊。以前國企職工多體面,親戚朋友都羨慕,說失業就失業了,過得還不如原來羨慕他們的人……”
司機連篇累牍地敘述起了下崗工人的生活寫照,交不起供暖費,蹭鄰居的暖氣;出攤兒的怕被熟人認出來,用帽子圍巾遮得只剩雙眼睛;冬夏寒暑都在打零工;冬天蔬菜貴,只吃白菜和土豆……
苗小青不敢相信這是程然家的真實生活,從他身上看不到一絲自卑和畏縮,反而有着任何情況下都能淡然自處的強大自信。
她想到程然本科讀的是基科班,那幾乎是全國智商最高的學生彙集之地,幾乎不比學習成績,只比智商,悟性,天賦的地方——
一個英雄不問出處的地方。
程然基科班畢業後直博,苗小青知道軌跡相同的人,還有黎若谷,江教授,以及程然的老板夏教授。
黎若谷算得上是一個研究方向的領頭人,卻沒人談過他的出身。
苗小青覺得自己極其幸運,作為一個只會考試的三等學生,因為進了江教授這個三等導師的組,認識了這麽多智高又心無雜念的人,帶着她走上了理論物理研究這條路。
她靠着窗戶,漸漸閉上眼睛。
醒來時車已經下了高速,車窗外驟然亮了起來。沿途是密集的民居,家家戶戶門口都挂着紅燈籠,接近市區,林立的高樓大廈出現在視線裏。
夜空很灰,像揚起的沙塵遮蔽了城市上空,給人一種慘淡灰暗的感覺。
程然的家在舊城區,低矮的老樓,洞開的小鋪子,與參天高樓和明亮商場的新區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線。
司機帶着苗小青在附近轉了幾圈,最後在離程然家五十米左右的商務酒店裏入住。
商務酒店也是舊樓改造,只有一部電梯,豪華單人間也就是房間大一點而已。
她放下行李箱,就立即跑到窗邊,卻看不到程然所住的小區,心裏有點失望。
換了鞋,躺在床上,她給程然發了條信息:睡了嗎?
她發完就把手機扔在床上,打開行李箱,翻出去年過年前買的那條藍灰色圍巾,鋪在床上輕輕撫着,又不時地看向床上的手機。
十幾分鐘過去,這大概是苗小青最難熬的時間。
這期間她産生了一個讓她特別沮喪的猜測:他會不會去了外地?
手機終于響了,程然回了兩個字:還沒。
“你在家嗎?”苗小青一邊打字,臉上的笑容不斷地擴大。
“在,怎麽了?”
苗小青一面拿起外套穿上,一面撥出電話。
“喂,你來趟小區門口,有快遞!”
“什麽快遞這麽晚?快十二點了!”
“嗯,天這麽冷,別讓人等。”
程然說了聲好。
苗小青換好鞋,開門出去。
走到室外,50度的溫差讓苗小青的心髒好像都驟停了一下,她把大衣拉緊,恨不得把身體卷起來,好抵禦徹骨的寒冷。
五十米的距離,她像是迎着刀鋒走去的。
到了小區門口,她在一個關了門的小鋪子旁邊避風,一面朝着大門張望。
小區沒有大門,只有一個人車共用的進口。路面的積雪鏟到圍牆腳下,堆了圍牆一半高。
這裏的樹全都只剩光禿的枝桠,和搖搖欲墜的舊樓相得益彰,灰暗慘淡的感覺更濃了。
程然從小區裏走出來時,根本沒注意到小賣鋪底下搓手跺腳的苗小青。
他的目光明确地搜尋快遞員的身影,看遍了也沒什麽發現,直到一個黑黑的影子從側面朝他撲過來。
他退一步,完美地躲開了。
鏟過雪的地還是很滑,苗小青撲到地上,只覺得膝蓋骨都碎了,痛得她罵了起來,“你個混蛋躲什麽躲?”
程然看清是苗小青時,整個人都呆了,甚至都忘了應該馬上拉她起來,他的手還揣在兜裏,不确定地問:“苗小青?”
作者有話要說:
鋼鐵直!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