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朱煊進入天牢已是第五天。
雖然宣帝特旨不叫人為難他,但牢中陰濕冰冷,四處都是腐爛氣息。他也在戰場上拼殺了将有十年,病痛創傷都不放在眼裏,可叫這濕寒之意日日侵體,骨縫裏還是隐隐有些疼痛,精神也萎靡不振。
更為難熬的,則是這一室空虛寂靜。他擡起頭看着牢門外一點明黃火光,前塵舊世紛至沓來,在他心中萦繞,漸漸混雜在一起,化作一片茫然。
若非他一步行差踏錯,現在他還能在朝上與宣帝共商國事;還能與宣帝随時相約外出幽會;還能期待半年後與宣帝并肩征伐百越;還能過着縱馬沙場的快意生活。而今他卻犯下了謀逆大罪,全家都要為他的一時欲念連累。縱然宣帝肯從輕發落,少不得也要流放嶺表,數百年的世家從此風流雲散,就連與朱氏交好之人也要受到牽累……
漸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自遠及近,打破了他的迷思。牢門外傳來清脆的金鐵交擊聲,很快又轉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牢門便緩緩向內打開,露出燈火通明的通道和幾條身影。
朱煊垂目避開躍動的火光,淡淡答道:“是來行刑的大人麽?朱某久候了。”
門外傳來牢子尖細的嗓音,卻是剛一開口便頓住了,一個熟悉已極的聲音在門口溫和響起:“你們都出去吧,朕親自送大将軍一程。”
朱煊猛地擡起頭,宣帝的身影便映入眼中。他再也看不到別人,立時站起身來迎了幾步,欲要問他為何來這種地方,一開口卻又想到自己如今已沒有這種資格,黯然跪倒行禮:“罪臣朱煊參見聖上。”
宣帝擡手道:“阿煊免禮。”
他緩步走到牢內,身後便有小太監托着食盒進來,拭抹淨桌椅,又從盒裏拿出酒菜放在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宣帝親自斟上酒,卻先不遞給朱煊,而是撂在桌上,舉目看向他:“阿煊,朕今日是特地來送你的。朕還想和你說幾句話——你在草原上時說過不必朕讨好你,如今這話朕也要還給你。”
“陛下還願意和我說話嗎?”朱煊苦笑道:“罪臣回想起來,也覺着這些日子膽大包天,犯下的罪責百死難贖。那天鳳學士來救駕時,我忽然想起陛下說夢中我死在西北,是被鳳學士迎回屍骨,我才驀然醒悟……我果然……”
“你果然還是謀反了。”宣帝的聲音卻比他更低沉無力。
朱煊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宣帝,卻見宣帝垂着頭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上一回你謀反,是因朕給你的封賞不夠厚,你覺着不足以酬你的功績。這一回朕就改了,你去讨西戎,戰報才傳來,朕就叫大臣斟酌如何封賞,你軍中上下,甚至家人,朕哪個不是從厚封賞?你插手朝政,朕全都依你;你不願容人,朕便遣退那些人;你要朕的身子,朕也無有不應……朕待你不好你要反也就罷了,如今朕事事随你,為何你還要反?”
他擡起頭來看着朱煊,目光中含着深深哀恸和憤怒,仿佛要喝下毒酒的不是朱煊,而是他自己。
“你若不提,朕本來不想說出此事。若說當初你劫朕出京是為了愛慕朕,可後來到了草原上,與你那些部将謀劃的又是什麽?幼道來勸你時,又為何不肯回頭?若你當時就肯放了朕,今日朕連這杯酒都不必給你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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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煊不覺站起身來,擡手撫上宣帝的臉頰,雙唇慢慢貼了上去,但未曾碰到宣帝便停了下來。他将手也收了回來,拿起桌上酒杯,唇角微微勾起:“陛下說得是,臣之罪萬死難贖,臣之前扪心自問,也覺着悔恨難當。可是……”他拿起桌上金杯,一口咽下微甜的酒液,笑意更加深了一絲:“可是一見着七郎,我就覺着此事沒什麽可後悔的了。這些年委屈七郎了,朱煊來世再補償吧。”
這藥酒藥性極烈,朱煊不過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就覺着身上漸漸失去知覺,眼前越來越黑,終于連身子也支不住,頹然倒在了桌上。
謀反之罪自然當誅,所以朱煊失去意識時十分平靜。當他再度恢複意識,發覺自己并未死去時,他卻再沒有那般淡定了。
他神智清醒過來,身體卻還無法動彈,就連眼皮也難擡一擡,艱難地睜開眼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景色。清醒了一陣,他才遲鈍地發覺,自己被人擺成了坐姿,所在的地方也不是棺材或地牢,而是間溫暖芬芳的華美房間。屋內有許多人在說話,有兩個人過來左右架住他,扶着他在房中走動,不時架着他下拜。
過了不知多久,似乎那些儀式都行完了,那兩人又架着他坐回了床上,并以引枕墊在他背後,支住他的身形。房中重新變得寂靜,朱煊眼皮沉得厲害,支持不住,又昏睡過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重新被一陣聲音驚醒,張開眼睛便看到一張盈滿喜色的笑顏,面容熟悉得令他不敢置信,卻又叫他不由得情願相信。那人手中拿着一個青玉盞,親手塞到他手中,自己又拿了另一個酒盞,含笑飲了一口,将剩下的酒漿遞到他唇邊。
就是毒酒朱煊也喝過一回了,如今宣帝既遞到他唇邊,更是不能不喝。他将那酒一飲而盡,宣帝便把酒杯随手放到托盤上,目光流轉,笑吟吟地盯着他手中的杯子:“阿煊快喝一口,再把剩下的喂予朕。”
朱煊雖還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順着宣帝之意抿了一口酒,又将杯子原樣送到了宣帝唇邊,喂他飲盡。宣帝便喝淨的杯子也放到方才那托盤上,對着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直到此時朱煊才認出來,宣帝身上穿的是一套兖服,而自己卻是一身紅衣褶裙,頭上不知頂了什麽,沉重得幾乎要壓塌他的脖子。他也顧不得別的,先緊緊握住宣帝的手,盯着他的面容貪婪地看了起來。那肌膚依舊溫軟滑膩,一如他記憶之中;而那張臉上再沒有獄中相會時的痛切,只盈滿了明朗的笑意,就如同他謀反之前一般。
宣帝的手忽然從他掌中抽出,在朱煊再度抓去之前,就落到了他面上,輕撫着他的臉頰說道:“朱煊謀反之事牽連甚廣,朕為安定将士之心,故特選朱氏之子入宮為後……”
朱煊驚愕過甚,一時消化不了話中的意思。宣帝傾身湊近他,舌尖在他唇間輕輕沾了一下,滿含溫情地說道:“阿煊,你已是朕的梓潼了,以後正位宮闱,立綱陳紀,與朕夫妻同體,萬不可再辜負朕的信任了。”
朱煊這才反應過來——是宣帝舍不得他死,那天叫他喝下的并非鸩毒而是假死的藥,又李代桃僵,借口要讓朱氏女進宮,把他弄到了宮裏。
他看着宣帝燦若明星的眼眸,心下忽然酸楚難當,垂頭請罪:“臣有負陛下聖恩,先前竟挾持聖上,做下狂妄悖逆之舉,陛下竟不追究,反而對朱氏百般撫慰,還肯叫臣随侍身邊……”
他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宣帝倒十分沉着,撫着他的手臂寬慰道:“當初你和朕說過,要朕的真心,朕早已給了你,只是你不信罷了。如今你已不是大将軍,朕也不在你挾持之下,你肯相信朕對你不只攏絡市恩,而是将真心予你了吧?”
往昔種種在朱煊心中忽然清楚起來。打從宣帝在那座山中與他吟詩相和,登基之後的君臣相得,到後來在牢中悲憤地質問他為何謀反……宣帝幾乎從未以皇帝身份壓制過他,反而步步退讓,也正因如此,他才覺着宣帝是畏于他手中兵權,對他并非真有什麽情意。
此時看來,打從一開始就是他想錯了。
就算他真是權臣,說到底也只是臣子。這世上只有臣畏君威,哪有君畏臣威的道理?宣帝只是愛惜他才會事事謙退——淳于嘉說得不錯,成帝尚被宣帝親手射死了,若宣帝對他毫無情義,他哪有可能活到謀反那一天?又怎能死而複生,坐在這宮中?若自己早一日明白這個道理,眼下……
眼下還只能在朝中,苦苦等着哪一日有機會了,與宣帝私會一場。
朱煊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忽然又覺着自己這場反造得并非全無好處。但這想法也不過一閃而逝,他自己都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拉住宣帝的手,深情地叫了一聲:“七郎。”
宣帝面上仍含着笑意,臉色卻是又紅了些,看着案上一對龍鳳喜燭道:“明日還要去祭告祖先,你才醒過來,不宜太過勞累,還是早些安置了吧。”
朱煊環顧四周,見宮人都已知趣地退下,便起身按上了宣帝腰間玉帶,激動難抑地說道:“今日是你我洞房花燭之夜,自然要早些安置。七郎不要動,反正我已是皇後,正該服侍陛下更衣。”
他聲音雖已激動得有些嘶啞,但手指靈活而準确,先解下玉帶放在一旁,又一層層替宣帝脫下了大禮服,直至僅剩下內裏的亵衣,才顧得上解自己的衣服。
他身上的禮服倒還好些,就是頭上的冠兒和發髻不知該怎樣解,急得他不顧疼痛硬拽了起來。宣帝怕他真拽壞了頭皮,便叫他停手,自己靸着鞋走到桌旁,細心拆解那繁複的翠冠和假發。
朱煊坐在妝臺前,手中捧着銅鏡向上照,正照見宣帝的臉從他頭上露出一半兒,正專注而溫柔地看着他。兩人的面容被映在同一張鏡中,親密無間,真如一對璧人。朱煊心中一動,也不管頭發才拆了一半兒,仰起頭來拉低宣帝的頸子,就這麽颠倒着與他親吻了起來。
這姿勢卻不算太好受,不僅他脖子難支撐,就連宣帝的腰也隐隐發酸。兩人分開之後,朱煊便胡亂拔下釵環扔在桌上,随意抓散發髻,打橫抱起宣帝便往床邊走。
——不管多麽着急,今天也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絕不可輕率而為,事事都要依禮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