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朕的後院!
宣帝猛地打了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四周其實很溫暖,火光在簾外騰騰燃着,床幔将風全都擋在了外頭,可他還是覺着冷。坐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來,那股惡寒是從心裏吹出來的,冷得他心頭發怵,總覺着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不對,不是他多想,好像是真有問題。他的床怎麽空了一半?昨晚上他明明臨幸了新入宮的秦才人,而且這床怎麽也不像是芳绮殿裏那張……
經過多年風雨磨砺的危機感再度襲上他的頭頂,宣帝扯開床帳,翻身下了床。赤足剛剛踩到地上,一個小太監尖利的聲音就在空中回蕩起來:“王爺,你怎麽能光着腳踩到地上,小心染了寒氣!”
王爺?誰敢叫他王爺?他當了多少年的皇帝,這一覺醒來竟換了地方,下人竟敢把他當成王爺,莫非是朝中有人學當年的朱煊……咳,他怎麽想起這事來了。二哥他是自己作死的,跟他和朱煊絕無關系!
宣帝雙眼微眯,哼了一聲,身上頓時王霸之氣大漲,壓得說話的小太監當場跪在了地上:“王爺,你風寒才愈,萬不可再着了涼啊!奴才伺候王爺更衣吧?”
那小太監一擡頭,竟露出一張極為熟悉的臉,是他看了多少年的,自幼就貼身伺候他,登基之後也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大太監王義的臉!再看看這屋子裏的擺設家什,竟也眼熟得很——他還沒登基時住的臨川王府可不就是這麽布置的?
難道說他不是叫人篡位了,而是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這不可能啊。世人皆知,光陰如水,日夜東流,只見逝者不見返,哪有人能重新回到從前的?
所以他其實是在做夢吧。宣帝重坐回床邊,擡起腳叫王義替自己穿靴,左手伸入右袖中,狠狠掐了一把。
疼得他眼淚差點落下來。
看來這不是夢,他又回去了,回到年輕時……這麽說來,莫不是他白天許願,說想和阿仁重新相遇,把她收入後宮這話聽進了哪位神仙耳中,于是神仙為了實現他的願望,就讓時光倒流了?
蒼天憐見!朕的阿仁、綠翹、少君、皇嫂……朕這輩子一定不負你們,早早把你們迎入宮中寵愛!
宣帝嘴角微微露出了一個豪邁的笑容,那張原作者曾用過十幾個排比句描寫的俊美面孔粲然生光,目光流轉之間霸氣四射,令人不敢逼視。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負手看向外頭積雪滿地的庭院。院中雪光融融,壓得牆角梅樹花枝低垂,天上還有如絮飛雪片片落下,風光绮麗猶如仙境一般。
他在廊下揣手看了一陣,忽然問道:“王義,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日?”
王義聽見這一問,頓時冒出了一身冷汗:“王爺,你怎麽了王爺?莫不是昨夜又想起先皇,心裏癔症了?今天是景興七年臘月初八啊,你晚上還要入宮過節,這可怎麽去面見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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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興七年,就是他父皇明帝駕崩那一年。八月間他父皇駕崩,二哥夏遽登基,等到明年正月,他二哥才會改元為元初。然後再過兩年,二哥就會因為荒淫無道而自取滅亡,可他這個弟弟還顧及兄弟情份,給兄長選了一個不錯的谥號。
不過為什麽他自己還活着時,滿天下就好像一直在叫他的谥號?
算了,不管那麽多了。這兩年他得多加防備,盡量保全自己。因為二哥對他這個賢明溫良、深得大臣和百姓愛戴的弟弟一向心存忌憚,甚至曾給他下過毒……
一陣清冷梅香沖入肺腑,激得宣帝的頭腦也是一片清明,許多往事不期而至,回旋在他腦中。景興七年臘月初八……這不就是他入宮宴飲,卻險些被二哥毒害,最後在後宮一位不知品級的妃子相助之下才出宮來的那一回嗎?
他後來一直想尋到那位小皇嫂報恩,可惜……大約她私放自己的事已叫皇兄知道,暗地裏對她下了毒手吧。這一世,他一定要想法救出那位可敬可感又可憐的女子,待他登基之後便封她為妃,善待她一世。
宣帝想到這裏,胸中更是一片熱切,仔細回憶了下當初服侍之人的名字,揚聲叫道:“素裹、素妝,來替朕、替本王更衣!”
正伏在一旁啼哭的王義忽然擡頭答道:“王爺叫誰呢?咱們府裏,沒有叫素裹、素妝的人哪?”
怎麽?難道是他記錯了?
宣帝仔細回憶了一下,那兩個伶俐甜美的侍女還歷歷在目,名字也是他親自取的。也或許是他記錯了日子,這兩人還不曾改名?于是他叫起王義,重又吩咐道:“去喚侍女來為我更衣,再叫王妃來陪我用過早膳,待會兒随我一道入宮。”
王義哐嗆一聲又伏跪到了地上,淚水漣漣地抱着宣帝的腳哭道:“王爺,奴才知道你受委屈了,皇上登基以來,你處處隐忍,的确是為難,可是為了先帝,你也一定要撐下去……”
“你這是怎麽了?起來說話!”王義陪在他身邊多年,一直機靈能幹,處處合他心意,怎麽今天好像中了邪一樣,抱着他哭個不停,還這樣答非所問?
宣帝不耐煩起來,抽出腳來,叫門口另外一個小太監過來問道:“王妃呢?本王已起了身,叫王妃帶人過來服侍。”
那個太監也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答道:“王王王爺,咱們府上、府上沒有王妃啊。”
沒有王妃?這是怎麽說話呢!他十七歲成親,娶了禦史中丞徐簡的長女徐氏,後來父皇又賜了他石氏和齊氏兩個側妃,景興七年他都二十二了,府上哪會沒有王妃。莫不是他記憶有差,徐氏今天其實回了娘家?
就是徐氏走了,兩個側妃卻是不能回家的。王義今天實在太過反常,事事颠倒,連個話都回不好。與其再叫他這麽哭哭啼啼的,不如去問後院那兩朵解語花。宣帝微微皺起了眉,低聲斥道:“這樣子慌張,成什麽話?王妃不在,便叫側妃來服侍本王吧。”
那個小太監也伏下身開始哭:“王爺你還不曾娶妻,府裏哪來的側妃啊?你今日是怎麽了,若有煩心事盡可拿奴才們出氣,可別憋在心裏悶壞了。”
宣帝被他那句“不曾娶妻”噎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呆立許久才終于透出氣來。他端方溫柔的徐皇後,嬌豔活潑的石淑妃和清麗如水的齊惠妃,怎麽就“不曾娶”“哪裏來”了?就算他再怎麽帝王心性喜怒不形于色,遇上這麽大的事也忍不住眉頭深鎖、雙唇緊抿,提起兩個太監問道:“本王不曾娶妻,那禦史中丞徐賢的長女徐氏,是嫁與何人了?”
王義愣愣地看着他,腮邊淚水都不敢抹了:“王爺您……奴才聽說,徐中丞是有個女兒,不過五六年前就嫁給東宮侍讀蕭朗了,現在孩子都生了兩個,您怎地想起她來了?”
不對,這事也太蹊跷了。
他明明開府之後就娶了妻妾,這兩個太監居然說他府中沒有王妃。可王義又是他用了多年的心腹,一向忠心耿耿——該不會他許願時,神仙生出了什麽誤會,以為他只想娶阿仁,不想要徐氏她們,所以将她們都許給了別人吧?
宣帝心亂如麻,把兩個太監往外一推,抄手便踏入積雪之中,先去到王妃徐氏曾住的思齊院。
院中景致還和他記憶中一樣,十分莊重大氣,迎面屏風之後便是一院梨花,當中散落着幾塊太湖石,兩旁游廊漆得鮮紅,映着漫天白雪,燦然生輝。後頭王義抱着軟裘求他慢些走、先穿上衣服,他都聽不入耳,徑直走到卧房之中,卻見滿室清冷,一絲人氣也沒有。
記憶中王妃徐氏帶來的那些箱籠擺件,還有服侍的仆婢,一個都沒有了。
他轉身就離開了思齊院,又去了兩個側妃住的長輝院和宜靜院,也是一樣空曠冷清,只有幾個守院的仆婢,他想見的人卻真的都不在了。若她們真已各自成家,就是他登基之後,恐怕也不可能迎回來了。
他立在宜靜院門口,攀着落滿冰雪的紅梅枝,神色空茫地看着空中飛雪。一身繡了暗紋的青色錦衣襯着白雪紅梅,顯得人格外風流韶秀,卻是滿臉委頓落寞之色,看得來送衣服的王義也跟着傷心起來。
宣帝接過狐裘披上,擡手摸了摸王義的頭頂,任忠仆替自己流下傷心淚,心底卻不由得一抽一抽地發緊——徐氏三人已經與他無緣了,素妝、素裹、媚姬、清雪她們會不會也被那位神仙許配給別人了?
……不過至少阿仁應當,應當會嫁他吧?
王義的聲音打破了他濃重的悲思:“王爺,先回房休息吧,晚上還要入宮,養足精神要緊。”
是啊,晚上還要赴二哥的鴻門宴,他暫時沒工夫悲傷。還是先打點精神,防着二哥毒害他,順便考慮考慮如何把那位小皇嫂救出虎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