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大王讓臣來送糧。”
鹌鹑族糧務大臣監督着七八個鹌鹑族的壯丁把糧包送進洞府,偷偷打量安涴涴的神色,“公主,陛下說,眼下秋意盎然,公主不如多出去走走,山谷中的秋菊見不到公主,都開得無精打采的。”
安涴涴板着臉道:“我最近比較懶,想在洞府中潛心修煉,請父王和母後不必擔心。”
糧務大臣帶着壯丁們離開,她立刻合上了石門。
糧務大臣走到安涴涴洞府不遠處的道路拐角處,安荊與王後從草叢中閃了出來。
糧務大臣躬身道:“請陛下和娘娘放心,涴涴公主雖然看起來心情不佳,不過氣色身形都未改變。”
安荊欣慰地松了一口氣,王後煩憂地道:“我以為涴涴會慢慢地緩過來,可這些年她的情況總是反反複複,不出門倒也罷了,一個月吃了上千斤糧,我真的怕她撐壞了。”
糧務大臣寬慰道:“臣聽說,進食略多,是發洩心緒的一種方式。涴涴公主是仙體,吃多些飯食,對她的身體并不會造成什麽傷害,也許等這次心緒洩空之後,公主就可以徹底放下了。”
安荊安撫地拍拍王後的肩膀,王後望向安涴涴洞府的方向,仍是一臉憂愁。
洞府中,安涴涴把糧缸的蓋子蓋上,有些頭大。
她沒想到,蠶豆和綠豆兩只剛剛出殼不久的幼崽,居然是兩頭無敵的吃貨,每天吃上幾十斤糧,不費吹灰之力。
喝了幾天稀粥之後,他們就能吃飯了,而且很明顯喜歡吃飯勝過喝粥。
她犯愁地看着蠶豆和綠豆的小身體,納悶,這麽多糧食,他們都吃到哪去了?
綠豆知道剛剛送來了新糧,異常歡欣,在安涴涴的床上跳來跳去,蠶豆默默地卧在墊子上。
這段時間,它們都胖了不少,長大了一圈兒,讓安涴涴不安的是,蠶豆依然像一只龜,安涴涴每天都要拉它的爪子和尾巴看上好幾遍,一點和龍沾邊的跡象都沒有。
她又開始急躁了,她搶回這兩顆蛋,是要向龍報仇,養龍做奴隸!現在不單連孵出了什麽東西都不知道,奴隸沒有着落,更莫名地變成了兩頭小吃貨的老媽子。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地看完蠶豆的腳爪之後,安涴涴終于按捺不住,趁着大長老又因事外出,揣着蠶豆,偷偷摸摸潛進書庫到了百解鏡面前。
安涴涴觸碰鏡子,拎着蠶豆對着鏡子照了一圈,問:“它是什麽?”
百解鏡上立刻浮起一個金光閃爍的大字:“龜”。
安涴涴固然有心理準備,仍不免眼前一黑,掙紮着問:“它……有沒有可能是龍?”
百解鏡上又浮出一行大字:“怎麽可能”。
安涴涴仍不死心地問:“它真的不能變成龍嗎?”
百解鏡再浮出四個字——“下輩子能”。
蠶豆至始至終安靜地卧在安涴涴的手上,安涴涴的雙手抖個不住,幾乎要捧不住它,她回到洞府內,雙手抱頭,思索該怎麽辦。
她知道自己不該遷怒,可是蠶豆的存在就等于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她的失敗——癡心妄想,高攀不上龍,連報仇都報不了。
她暴躁不已,狠了狠心,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蠶豆擡起頭,望着俯視它的安涴涴,仿佛知道了等待它的将是什麽。
安涴涴咬咬牙,不去看蠶豆的眼神,一把抓起它丢進布袋裏。
她再轉過身,看着綠豆,猶豫,綠豆金色的眼睛眨了眨,突然輕聲喊:“涴涴……”
安涴涴吃了一驚,即便天生帶有靈力的鳥獸,都要經過一段很艱難的修煉才能口吐人言。可是剛出殼幾天的綠豆,居然會說話了。
綠豆朝着她蹦了幾步,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地看着她,在地上滾動:“涴涴,不要丢掉我。涴涴,我會乖的,別丢我。”聲音如三四歲男童,異常稚嫩。
安涴涴抓着布袋的手微顫,差點要連蠶豆一起放出來。
不行,綠豆可以留下,可是她絕對面對不了蠶豆!安涴涴心一橫,不再管綠豆,拎着布袋離開了洞府。
她帶着布袋飛了好久,到了一條河的上空,河水澄澈,隐隐漾着純淨的水靈之氣,秋天,是河中的小魚小蝦最肥美的時候。
安涴涴降落到枯黃的蘆葦叢中,從布袋裏倒出蠶豆,把它推進水裏。
蠶豆跌跌撞撞掙紮着向岸上爬,安涴涴後退兩步,粗聲說:“喂,到河裏去吧,這才是你該呆的地方。我不是你娘,你老住在鹌鹑窩裏,也不是個事兒啊。”
蠶豆扒着鵝卵石,定定地擡頭,安涴涴的眼珠有點發澀,她狠狠地咬咬嘴唇,轉頭拍翅膀飛走。
安涴涴拼命地向前飛着,其實她已經離開那條小河很遙遠了,可她就是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還能看到被她丢棄在小河邊的蠶豆,看到它比圓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身體浸泡在秋日漸涼的水中,仰頭看她。
安涴涴和自己說,我這樣做其實是對的,這孩子又不是龍,我留下它要它做奴隸不是害了它麽?現在這樣放了它,才是為它好啊……
雖然,它才出殼一個月,可是每頓飯都吃那麽多,顯得那麽早熟,獨立生活應該沒問題。這條河連着太湖,它只要順着河水的流向游就可以回家。
……只要它,知道太湖才是它真正的家。
恐怕它不知道,恐怕它以為,鹌鹑窩才是它的家……
安涴涴不敢往下想了,避開樹木,繼續往前飛。
秋風拂過,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杈随風搖曳。
已經是深秋了。
冬天,馬上就會到來。
安涴涴回到洞府中,綠豆一直緊緊黏着她,依偎在她懷中,一邊撒嬌一邊吃光了兩大桶米飯。
沒有蠶豆,它吃得更香了。
洞府外,風聲呼嘯。這場大風過後,天又該冷了。
安涴涴在洞府中坐立難安。
……小烏龜應該很怕冷的吧……她聽說過,烏龜在冬天會自己挖開淤泥,藏在泥中睡到第二年春天到來。
可是蠶豆還這麽小,它懂這樣做麽?
冬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兇猛的禽鳥和走獸都格外兇殘地捕獵,囤積冬糧,水族是不是也一樣……
蠶豆不适合做冬糧吧,它那麽小,肉不多,還有殼……
聽說,烏龜炖湯很好喝……
天色漸暗,秋風再度在洞府外打了個唿哨時,安涴涴猛地站起身,撞出了洞府。
她向着那條河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飛着,有零星雨滴從烏雲中落下,砸在她的翅膀上。
到了河邊,天色盡黑,安涴涴在河的兩岸仔細搜尋,沒有發現蠶豆的蹤影。
它是游走了,還是已經……
如果是游走了,是往上游去,還是往下游去?
安涴涴左右無措,念動辟水訣,潛進水中,秋冬的水冷得她打了個寒顫,她抓住一條路過的魚,想詢問蠶豆的蹤跡,可惜那魚沒有靈性,兼之族類有異,安涴涴比劃了半天,魚自始自終只是拼命地掙紮。
河水表面看起來平靜,水下倒挺湍急,安涴涴覺得,依照蠶豆的小身板,逆流而上不太容易,她便向往下游游去。
河水冰冷,安涴涴還要耗費法力照亮,游了長長的一段後,依然尋不見蠶豆的影子。
前方朦朦胧胧的,好像匍匐着一個黑點,安涴涴拼盡殘餘的力氣游過去,原來只是一塊鵝卵石。
她的心和河水一樣,涼冰冰的,又往前游了一段,終于支持不住,浮出水面。
頭探出水面的一瞬間,安涴涴聽到一聲尖叫。
“哥,我釣上一條大的——”
河岸邊,有個黑影,舉着一根竹竿蹦跳。
安涴涴怔了怔,跟着,她嗅到了一絲腥味。
是猛獸身上的,天然的腥味。
她猛地一擊水面,躍出河水,落到對岸的地上。那個舉着竹竿的影子又開始跳:“哥,哥,我的魚跑了——它跳到對面去了!!!”
安涴涴向後退了一步,她已經認出,在河對岸舉着竹竿跳的,是一只小狐貍。
那只小狐貍應該只有兩三百歲,還不能完全化形,頭頂着支棱着一對尖尖的耳朵,毛蓬蓬的尾巴垂在身後一甩一甩。
這只小狐貍安涴涴并不放在眼裏,但是它口中的那個哥……
羽禽對于能捕獵他們的兇獸都有天生的警覺,現在這種警覺就在安涴涴心中翻湧。她的羽毛濕了,不能飛,她果斷地回過身,往樹叢中跑去。
小狐貍在河對岸吱哩哇啦地叫。安涴涴撞進樹叢,幾拐八繞,直到那叫聲再也聽不到了,她才松了口氣,停下腳步。
“姑娘,夜深露重,為何一個人在林中?”
安涴涴眼前一晃,一個年輕的男子像憑空冒出來一般,攔住了她的去路。
他提着一盞燈籠,穿着一件豔紅色的長袍,墨黑的長發風騷地半散在肩上,細長的雙目眼角微微上挑,他的唇角也輕輕上揚,渾身散發着,濃烈的,狐貍味。
安涴涴又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假裝若無其事地道:“承蒙公子問詢,我家在附近,因夜晚月色清朗,所以出來走走,正要回去。”
狐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今夜陰雲密布,方才還下了一時的小雨,姑娘居然能看得見月亮,果然風雅。”
安涴涴幹笑兩聲:“公子半夜不睡,提着一盞燈籠在荒山中漫步,亦十分風雅。啊,你衣飾如此豔麗,難道是山下鎮子裏,什麽樓什麽館的人,趕着見客?我就不耽誤了。”再退一步,一個閃身,那狐貍欺身上前,又擋住她的去路。
“姑娘誤會了,在下可不是那種不端莊做不正經營生的人,之所以穿了一身大紅,只因今天是我的吉日,我穿紅才好娶親。”
鬼扯吧,因為你的狐貍毛就是這個顏色!安涴涴繼續僵硬地笑道:“娶親可是人生大事,萬不能耽誤,公子趕緊走吧!”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中默念遁咒,遁術的煙霧尚未炸開,狐貍的爪子突然閃電般伸出,安涴涴來不及躲避,手腕被緊緊扣住。
狐貍抓着她,笑得媚眼如絲:“我的新娘就在眼前,還要走到哪去?”
安涴涴大驚,想招出兵器,發現竟一絲法力都使不出來。
她用力掙紮,腳下一絆,身後嗖地跳出一個黑影,是方才河對岸那只小狐貍,一對棕黃的耳朵興奮地豎着,拍手大叫:“哥,把她拖回窩裏!我要吃烤的!腿要歸我!”
安涴涴擡腳狠踹向紅毛狐貍,紅狐貍閃身避開:“娘子莫怒,小孩子亂說話,你這樣的可人兒,我哪舍得吃?”
安涴涴趁勢想要掙脫,反倒又被他一扯,一頭撞進紅狐貍的臂彎中,紅狐貍的呼吸輕輕噴在她耳邊 安涴涴全身的羽毛都要惡心掉了,又覺得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耳垂。
“要吃,也是另一種吃法……”
安涴涴僵硬了一瞬間,猛地一把抓向紅狐貍的臉,紅狐貍扣住她手腕:“呵呵,我就喜歡你這麽辣的。”
小狐貍在一旁擦口水:“哥,娘說我這幾天上火,鼻子還腫着,不能吃辣,換一種吃法,蒸一蒸可以不?”
安涴涴絕望地掙紮着,紅毛狐貍法力高強,看來今晚她在劫難逃。
也罷,如此失敗屈辱的一生,盡早結束,也好。
只是對不起爹娘……還沒有找到蠶豆……綠豆以後沒人照顧……
她咬牙惡狠狠地瞪向紅毛狐貍:“蒸,那就蒸吧!老娘這把歲數,肯定皮厚肉柴,耗光你們的柴火,蒸穿你們的鍋,硌掉你們的狐貍牙,最後再洩死你們!”
紅狐貍撲哧笑出聲,小狐貍大聲道:“我家鍋厚得很,我爹娘我哥的狐火都厲害着哩,連野豬都一刻鐘就爛了!你肯定連半刻鐘都不用!”
紅狐貍壓制着仍在拼命掙紮的安涴涴,向小狐貍道:“阿六,這裏暫時沒你的事了,你先回窩等哥,乖~~”
小狐貍搖頭:“哥,做兄弟要同甘共苦,我們一起拖她!”
紅狐貍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待要再說些什麽,突然後領一緊,手一松,身體騰空,尚未反應過來,已砰的一聲重重在地上。
他爬起身,發現方才他站的位置上,站着另一個人,他弟弟阿六被人用法力定在原地,只有耳朵在不甘心地抖動。
他打量了那人一眼,只一眼,便立刻用最優雅的儀态整了整衣衫,笑道:“原來姑娘已經有伴了,請恕在下方才唐突。”一把抓起阿六,風一般地遁了。
安涴涴有些迷惘,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她來不及反應,只愣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應該不是人,能讓那頭狐貍轉頭就逃,起碼絕對不是凡人。
可安涴涴看不出他到底是什麽。
她只能在昏暗的夜色中朦胧地看到他模糊的形容,他的頭發很長,鼻子很挺,他脫下長袍,披在她濕透的衣裙外:“你沒事吧?”
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異常好聽。
長袍柔軟而溫暖,披上之後,她的法力漸漸恢複,安涴涴低頭道謝:“多謝閣下解圍,敢問閣下是仙還是靈族,不知可否請教名諱?”
那男子一徑沉默,許多仙人和靈族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安涴涴便又道:“若不便說,就當我沒問過。”
她想把身上的長袍脫下來還給男子,男子輕輕按住她的雙肩:“又快下雨了,趕快回去吧,晚上,很冷。”
安涴涴的眼眶一熱,她活了幾百年,這是頭一次,有一位年輕的雄性對她如此溫柔地說話。
她強忍住老淚縱橫的沖動,不行,不能這樣,太花癡太丢臉了。何況,這麽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他到底長得是圓是扁。
她矜持地道:“多謝公子,但我還有要事,對了,不知道公子你有沒有見過一只小烏龜?”
那男子又沉默了。
安涴涴不死心地再比劃了一下:“大概有凡人的半個手掌那麽大,綠殼的。”
男子依然沒有做聲,安涴涴正準備失望離去的時候,突然聽見他道:“你說的……是不是它?”
他的周身冒出幽幽的光芒,右手的手心中托着一團小小的深綠。
安涴涴驚呼一聲撲過去。
是蠶豆!那大小,那殼的顏色,那散發出的氣息!
她一把抓起蠶豆,捧在手心裏,蠶豆的頭爪都蜷縮在龜殼中,安涴涴不斷地喊它的名字,它一動不動。
男子輕聲對她說:“你放心,它只是在熟睡,幾個時辰後就會醒。”
安涴涴這才松了口氣,擡眼向他道謝,不禁怔了怔,男子渾身的幽光還亮着,原來他這麽年輕,原來他挺好看的。
俊眉星眸,玉面薄唇,不像方才的那頭紅狐貍那麽娘和邪氣,而是帶着清朗朗的英氣。安涴涴不禁想,若她還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女,三百來歲年紀,沒有過沐浚那回事,說不定見到這樣的男子,會臉紅心跳,暗自希望自己未來的夫君會是這般模樣吧。
可她現在只是個被抛棄的笑柄,嫁不出去的老殼子,即便見到這樣優秀俊美的男子,心裏也只有一片木然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把蠶豆放進她的袖子裏,脫下身上的外袍,還給男子,感激地道:“你救了我,又找到了蠶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好。我叫安涴涴,以後,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到鹌鹑族找我吧。”
男子凝視着她:“只是一只平常的龜罷了,姑娘為什麽對它這麽好?”
安涴涴正色道:“對我來說,它不是一只尋常的龜。”
男子低聲道:“姑娘真是好心。”
安涴涴搖搖頭:“我一點也不好,我只是一只失敗的鹌鹑。”她惦記着趕緊把蠶豆帶回窩,匆匆向男子福了福身,“今晚着實感激,先走一步,來日必定報答公子的恩情。”
她的羽毛已半幹,展翅飛起,在半空中回頭看時,河邊已空空蕩蕩,沒了那個男子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