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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賓士休旅車停在對街,任水韻率先開了車門步下。

對街矗立着姜家二十多年的透天別墅,如今外牆已搭上腐架,蓋上了帆布,外牆亦圍上了工程鐵片,防止有人擅闖工地。

任水韻繞過鷹架,拿出鑰匙開啓大門,進到堆滿了各式建材與工具的客廳。

“我曾經很讨厭這個家。”她轉過身,望向尾随而入的姜至聿。

“你是讨厭我吧?”姜至聿微笑反問。

“我知道,要不是姜家收留我,我只能回去跟我爸一起住,可能連高中都念不完,一天到晚挨揍,很早就自我堕落,是姜家改變了我的命運。”

她伸手摸向泛黃的牆面,環顧一室的淩亂,然而,浮現在她眼中的姜家客廳,卻是十多年前她初來乍到時的模樣。

姜至聿亦深深凝視着她。

他也一樣,眼前浮現的,是那一年他将滿十八歲,那個瘦弱又眼帶恐懼的女孩,拎着行李踏入姜家大門的情景。

一眨眼,十餘年過去,人事已非,他曾經那樣漠視,不當回事的女孩,成了他心中最依戀的存在。

任水韻轉了一圈,說:“可是,我總覺得自己跟這個家格格不入,我也知道,你跟芷蕾是被迫接受我加入這個家,更何況我們連血緣關系都沒有。”

“青春期的事,你別記在心上。”姜至聿想起過去她與姜芷蕾的那些小心結。

“我沒放心上,只是那時的我,畢竟還年輕,總是有些不甘心,有些不服氣,總想着有一天,我會把虧欠姜家的每一筆都還清。”

任水韻無比感慨的嘆息,望了一圈再熟悉不過的昔日舊景,最終目光又回到屋裏最醒目的男人身上。

“可是,當我知道,我喜歡上你,甚至是愛上了你之後,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也還不起了。”

姜至聿是姜家的寶貝,是姜家最重要的資産,她愛上他,對姜家兩老而言,無疑是搶走了這個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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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至聿朝她走來,伸出雙臂,将她擁入胸懷。“你欠的,我來還。”

一她靠在他胸膛裏,看着周遭環境,有些恍惚,有些不可思議,竟覺像一場夢。

總覺得,許多年前,她與他還在廚房大吵一架,她粗魯地朝他扔筷子,一轉眼他卻站在這兒,将她抱緊。

瞧瞧時間對他們做了什麽,竟能改變這麽多。

尤其是一個人的心。

一個人的心,怎能變得這麽多,又怎能裝得下這麽多的愛。

對他的愛。

任水韻牽起姜至聿的手,來到一樓車庫的儲藏室,裏頭雜物大多扔光了,只剩下一些緬懷性質濃重的兒童玩具車。

任水韻在裏頭找着了當年那輛粉色淑女車,烤漆已經斑駁脫落,把手與車身皆已生鏽。

她松開姜至聿的手,改而牽起了淑女車,表情充滿懷念。

姜至聿端詳了她一會兒,忽然接手淑女車,高大英挺的身軀跨坐上去。

任水韻看怔了眼。

“上來。”姜至聿溫聲催促。

任水韻粲然一笑,撩起裙擺跨上後座,圈緊了他的腰,任由身下搖搖晃晃的淑女車,載着兩人離開了車庫,在院子裏的草皮上繞圈圈。

“婁柏安載過你嗎?”驀地,前方專心駕馭淑女車的男人蹦出這一句。

任水韻先是微楞,随即意會過來。“喔,我懂了。”

姜至聿側過俊臉,瞧見靠在他後背上的女人,一臉笑得賊兮兮的。

“原來你一直把婁柏安當作假想敵。”她像是抓住他小辮子似的,笑得促狹。

姜至聿嘴角挑了挑,當場倒打她一耙:“你現在才知道,不嫌太晚嗎?果然,笨蛋就是這麽後知後覺,過去我太高估你了。”

“什麽嘛!連這樣也要被你取笑,可惡!過分!”

粉拳敲打起男人寬厚的背部,姜至聿卻低沉沉的笑出了聲。

任水韻實在氣不過,隔着衣物掐了他堅硬沒有贅肉的腹部一下。

姜至聿不為所動,只是取笑得更大聲。

承載了許多青春回憶的淑女車,載着已成長的他們,在草地上緩緩繞着圈,就仿佛很早以前,他們就該如此,只是被歲月耽擱蹉跎。

一道熱騰騰的酸菜魚上桌,登時熱香四溢,惹人食指大動。

姜母拿起湯勺舀了一口湯到碗裏,試了下口味,皺了皺眉頭說:“味道不夠,酸味沒出來,辣味也不夠,這道不及格。”

忙得滿頭大汗的姜芷蕾氣得哇哇叫:“不煮了不煮了!誰說結婚一定要會煮菜,誰有那個美國時間煮三餐。”

再過幾個月便準備與某財團後代訂婚的姜芷蕾,近來正在接受姜母的廚藝訓練,就怕她去拜會婆家長輩時,連道像樣的菜都捧不出來。

姜家雖然比不上豪門,不過憑姜家在商界的地位,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兩老對一雙兒女的要求,自幼就不曾放寬标準,面對結婚這樣的大事,自然也是要求嚴格。

“現在的女人要能進公司,又要能進廚房,還不能醜不能老,你要是有一樣沒守住,往後你在夫家就難站得住腳。”姜母碎念道。

“媽,要是站不住腳,大不了就離婚,我還怕沒人要嗎?”姜芷蕾很有志氣的哼了一聲。

姜母一聽當然火了,開始訓話起來。

圍坐在長型餐桌旁的任水韻與姜至聿,雖是面對面而坐,沒有太多交談,卻是時不時以目光示意對方。

“媽,我有話想跟你說。”不理會任水韻一再蹙眉搖首的暗示,姜至聿望向正在傳授食譜秘訣的母親,堅定地啓嗓。

母女倆一來一往的門嘴聲被打斷,姜母回視兒子,心不在焉的回道:“什麽事?”

“我跟水韻——”

“阿姨,我覺得蕾蕾煮的酸菜魚挺好的,太酸的話我怕有的人會不習慣。”

姜至聿冷眼瞥向生硬地打斷他的任水韻,後者一臉緊張地拚命說話,就是不讓他有機會再開口。

“這道是我的拿手菜,絕對不能馬虎,一定要讓蕾蕾盡得我的真傳才行。”

姜母沒察覺兩人之間的眼神角力,自顧自地叨念着。

反倒是姜芷蕾心思靈敏,察覺某二人之間一直在眉眼傳書,又見兄長臉色不大好看,再瞅瞅任水韻辟哩啪啦說個不停,簡直像按下了快轉鍵似的,都替她感到口渴了。

難不成哥是打算對媽坦白?姜芷蕾念頭一閃,當下機靈地打斷任水韻。

“水韻啊,既然你說好喝,那你就趕緊喝,多喝一點,別打斷我哥說話。”

姜芷蕾邊說邊幫任水韻搖了一大碗湯,笑得不懷好意的眨眨眼。

聞言,任水韻險些噎住。

果然,經此話題一轉,姜母才将注意力重新擺回姜至聿身上。

“至聿,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麽?”

“阿姨,我跟你說——”

“我要跟水韻結婚。”

任水韻來不及先聲奪人,就這麽讓姜至聿铿锵有力的“殺出重圍”,在餐桌上扔下一記震撼彈。

氛圍頓時凝結,餐桌上一片死寂,人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的姜父,轉頭望向開放式的餐室。

姜母面無表情的看着姜至聿,問:“你剛才說什麽?”

任水韻低下了頭。

姜至聿推椅起身,繞過原木長餐桌,來到任水韻身旁,大手搭上她縮起的肩頭。

這一刻,嬌瘦的身軀明顯顫動了一下,暴露了此刻內心的不安與恐懼。

姜至聿目光炯炯,神情堅定的直視母親雙眼,說:“我跟水韻準備在下個月結婚。”

姜母先是楞住,臉色立刻産生變化,慘白之後是漲紅。

“你在跟媽開玩笑吧?”姜母初時還算是平靜,可激動的表情洩漏了怒氣。

“媽,我沒有開玩笑。”姜至聿斬釘截鐵地粉碎了母親的希望。

“阿姨,對不起……”任水韻擡起頭,滿懷愧疚的出聲。

姜母來回看着他們兩人,臉上浮現遭受背叛,以及不敢置信的複雜神情。

姜芷蕾連忙扶住母親的雙肩,安慰道:“媽,你冷靜一點。”

“我這樣還不夠冷靜嗎?”

沒有大吼大叫,沒有失控痛斥,姜母只是咬牙切齒的反問,目光嚴厲地瞪住他們兩人,特別是看向任水韻時,姜母眼中嚴苛的控訴,幾乎像把利刃,狠狠割開了她的心。

“你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你不是有男朋友嗎?”姜母将矛頭指向任水韻。

“我在回臺灣之前就跟對方分手了。”

“那你上次為什麽沒有說?!”

“媽,這些都不重要。”姜至聿打斷了母親的質詢。“那些都是過去式了,不管水韻有沒有男朋友,我都會跟她結婚。”

姜母痛心疾首地怒斥:“姜至聿,我把你養這麽大,你居然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打算跟我把她當作親外甥女一樣的水韻結婚,你有考慮過我們老人家的感受嗎?”

“水韻從來就不是你的外甥女,跟我們家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你比誰都清楚。”

“那又如何?在我心底,我一直把她當作親外甥女!”姜母再三強調。

“既然這樣,讓水韻跟我們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不是更好嗎?”姜至聿淡淡一句話,敲破了姜母自我辯解的謊言。

姜母臉色鐵青,好片刻說不出話來。

任水韻站起身,拉了拉姜至聿,小聲說:“別再說了……”

姜至聿不予理會,兀自望着母親繼續往下說:“說穿了,媽只是用親外甥女當作借口來壓人。沒錯,我們沒有對不起水韻,我們供她吃住還有學費,一切仁至義盡,但是媽如果硬要說把她當作親外甥女,那未免太過矯情,事實上,我們對她還沒好到那種程度。”

“姜至聿!你那是什麽态度!”姜父震怒的走過來,一巴掌就準備揮在兒子臉上。

“好了!”姜母眼露驚恐,及時喝止丈夫。

姜父的手掌當下硬生生地停住,就差幾公分之距便要落在姜至聿頰上。

“叔叔,是我不好,你不要怪至聿。”任水韻紅着眼眶站到姜至聿身前。

“水韻,你明明跟我說過,你對至聿只有兄妹的感情,現在怎會變成這樣?”

面對姜母痛心的質問,任水韻垂下眼,愧疚萬分,卻是無話可辯。

“我告訴你們,我不會答應的。”姜母強硬的宣告。

“我們是成年人了,不需要誰來同意或答應我們的人生。”姜至聿淡淡說道。

“姜至聿,你真以為你可以在沒有家人的祝福下跟水韻結婚?結婚從來就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兩個家庭的事,就算你是天才,你是資優生,你也無法跟家庭做切割!”姜母怒斥。

“媽,水韻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你不能接受她嫁給哥?”

姜芷蕾實在聽不下去了,雖知這件事情沒有她插嘴的餘地,可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幫腔。

姜母怒瞪着女兒,卻沒給任何答覆。

“媽,你是不是覺得水韻配不上哥?”姜芷蕾索性幫母親說出心裏話。

姜母并未反駁,似是默認。

見狀,任水韻低下了頭,雙手悄悄捏緊了裙擺。

驀地,一只大手攬上了她肩膀,她擡頭,望進姜至聿深沉似海的黑眸。

“媽,你忘了嗎?”姜芷蕾語氣難過地對着母親說道:“以前我很排斥水韻住進我們家,一直排擠她,還會在學校說她壞話,那時候你是怎麽跟我說的?你訓了我一頓,還對我說不能瞧不起水韻,一個人的出身不是她的錯,人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出身,更沒辦法選擇他的父母與家庭,你還說要把水韻當作自己家人一樣看待……媽,難道你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都不是真心的?”

姜母下意識反駁:“我當然是真心的!”

“既然如此,媽為什麽認為水韻配不上哥?”姜芷蕾反問。

姜母當場語塞。

“蕾蕾,阿姨不是瞧不起我,只是大家都知道,至聿值得更好的。”任水韻坦率地接受這個不争事實。

望着眼眶略紅、臉上挂着苦笑的任水韻,姜母一時五味雜陳,竟覺有些赧然。

自小她為了幫助水韻融入姜家,苦口婆心的教導孩子不能瞧低水韻,要把水韻當作自家人照顧;沒想到,時光荏苒,到頭來,孩子們都接受了水韻,反而是她跟丈夫把水韻當作外人。

“媽,爸,你們向來是身教重于言教的父母,我以為你們是真的把水韻當成家人,沒想到你們卻是說一套做一套,你們太讓人失望了。”

看着無法反駁的母親,姜芷蕾忍不住對父母下了重話。

“姜芷蕾,不準你對爸媽沒大沒小。”姜至聿沉嗓訓斥。

姜芷蕾悶不吭聲,端起那鍋漸冷的酸菜魚湯回廚房。

霎時,餐室一片死寂,只聽見在場者的呼吸聲。

任水韻不知所措的垂下頭,匆匆告別:“阿姨,叔叔,真的很對不起,

我……我看我先走好了。”

腦袋空白,腳步淩亂的往前走,走着走着,一只手拉住了她,她停步,擡頭轉身——

姜至聿目光沉沉的看着她,說:“你不能走,你留下。”

“姜至聿,別這樣。”她滿眼恐懼,嗓音亦微微顫抖。

“你走,我就跟你走。你留下,我就跟你留下。”姜至聿不讓她再有逃離的機會,他就是要逼她面對事實。

任水韻不敢置信地瞪大水眸,另一手拚命想拉開他的大掌。

“任水韻,你別無選擇了,你跟我在同一條船上。”姜至聿冷冷啓嗓,擊碎她最後想逃的沖動。

慌亂的小手敗下陣來,她認命的放棄掙紮。任水韻轉過身,與姜至聿并肩站立,齊同面對姜家兩老。

姜母将兩人這一來一往的舉動全看在眼底,當下心中有了底。

她太清楚自己兒子的性格,原本她還存有一絲想法,認為是水韻一廂情願,是她推着至聿走,才會演變至此。

可當她看見是至聿主動拉住水韻,那一絲可笑的想法登時被打散。

太明顯了,這一切都是至聿主導。也對,至聿是什麽樣的人,誰有辦法推着他走?就連身為他的父母都無法強迫他做任何事,誰還有辦法?

“阿姨,對不起……”任水韻一對上姜母的目光,立刻愧疚得拚命道歉。

“媽,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都會結婚。”

“然後呢?你們打算一輩子都不認我們當爸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姜母冷冷地問,表情甚是痛心。

“算了,随他們去吧!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這是行不通的。”姜父氣極的喝斥。

“爸,媽,對不起。”這是姜至聿生平初次對父母道歉。

聞言,姜家兩老臉色都沉了下來,內心既感慨也激動。

“我自認從小到大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們的事,但這一次,我知道我違背了你們的期望,我知道你們想看到我娶一個家世背景比水韻更好的女人,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我什麽事情都可以答應你們,什麽事情我都能做到,唯獨這件事不能。”

一席話說畢,姜至聿忽焉松開了任水韻的手,長腿往前跨一小步,随後就這麽跪了下來。

躲在廚房口偷看的姜芷蕾倒抽了一口大氣。姜家兩老瞪大眼,全楞住了。

任水韻傻了,慌了,哭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急急忙忙跟着一起跪。

“姜至聿,算了……算了……我們別結婚了……”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她從沒見過自負又心高氣傲的姜至聿這模樣,即便下跪對象是他的父母,她也不願見他為了自己放下尊嚴。

她在姜家待了這麽久,跟姜家人一起生活多年,她比誰都清楚姜至聿這個人,就算對父母也是滿懷傲氣,不容他們幹涉插手他的人生計劃,眼前他卻為了她,舍棄尊嚴下跪……

“姜至聿,我們不結婚了……不結婚了好不好?”她慌張的哭嚷。

姜至聿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說:“不好。任水韻,你給我站起來,是我拉着你結婚,是我拉着你上床,是我賴着你不放,你沒錯,你起來。”

聞言,姜母臉色鐵青。因為,她當然清楚,兒子是故意透過這一席話,讓他們明白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

任水韻只覺得沒臉對姜家人,拚命地扯着姜至聿的手臂,央求他:“算

了……我們算了……”

“你可以算了,但是我不能。”姜至聿冷冷地斥道。

“……姜至聿,你給我站起來。”

姜母這一聲落下,除去姜至聿之外,所有人俱是怔住,齊首望去。

“你要是想清楚了,那就給我站起來。”姜母做了個深呼吸,表情僵硬的下命令。

“我不懂媽的意思。”姜至聿直截了當的問。

“想清楚要結婚的話,就站起來。”姜母轉過身去,不願再看見兒子跪地的這一幕。

聞言,姜至聿這才拉着任水韻一起站起身,望着母親顫抖的背影,他沉沉地開口:“媽,對不起。”

“可不可以給我們兩個老人一點時間接受這個事實?”姜母背對着他們兩人說道,背影看上去有些頹喪,有些挫敗。

見狀,任水韻用着濃重鼻音的哭腔不停道歉:“阿姨,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姜母緩慢地轉過身,眼眶同樣泛紅。“蕾蕾說的沒錯,我确實認為你配不上至聿……我不該嘴上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

“阿姨,至聿那麽優秀,那麽好,我也覺得自己跟他并不匹配。”

姜至聿緊皺眉心,出言駁斥:“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你們別說得好像只有神才配得上我,這樣一來,我豈不是要準備天天吃供品過活了?”

此話一出,原是嚴肅緊繃的氛圍,悄悄松動了……

任水韻與姜母不約而同地紅着眼笑出了聲。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我可是很認真的。”

看着破涕為笑的兩個女人,即使聰明如姜至聿,也無法理解女人情緒轉變之快的邏輯。

“你就是大家心目中的神啊,對我們來說像神一般的存在。”姜芷蕾機靈地跳出來打圓場,故意用誇大口吻惹笑衆人。

望着臉上露出笑容的姜母,任水韻擰緊的一顆心總算松卸下來。

仿佛心有靈犀,姜母的目光投向她,兩個女人靜靜對視數秒,一者平靜,一者緊張,等待着訊息。

姜母朝她微微一笑,這一笑,有釋然,有無奈,有落寞,或許……仍有些淡淡的不甘。

可最終,她仍是對任水韻微笑。這一笑,隐含了太多意義,千言萬語,千頭萬緒,盡濃縮在這記眼神,這一笑裏。

任水韻明白,姜母不盡然是完全接納了她,可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實際上,她根本不敢置信,能得到馮阿姨與姜叔叔的認可……這一切仿佛是場夢。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做過這樣真實的美夢。

任水韻低下頭,拚命想忍住眼中的淚,卻怎麽也阻擋不了那傾盆而下的淚雨。

直到姜至聿将她摟進懷裏,她才擡起淚涕交橫的臉蛋,說:“姜至聿,我不會走了,你要有心理準備,我不會裝乖,也不會裝溫馴,可是我很能忍,所以不管你對我再怎麽惡劣,我都能忍。”

姜至聿失笑,久遠記憶瞬間被勾起,他想起兩人第一次在廚房起沖突的情景。

“你什麽都不必裝,也不用忍耐,因為我知道你不過就是個膽小鬼,需要我來看着,你才不會逃跑。”

任水韻笑了,淚中有笑,心底遺失的那塊缺憾——那塊,名為家的缺憾,終于完整被補上。

很多年以前,她孑然一身來到姜家,她以為,這裏不過是她人生的中繼站,甚至讨厭過這裏。終究,她會離開姜家,她會建造屬于自己的家。

可時光把人心磨老,歲月把感情淬深,才發現,原來她早已把姜家當作自己的家,她越是想脫離,就越是離不開這裏。

青春期作祟的別扭,自卑心态萌生的尴尬,與姜家人曾有過的心結,全交付給時光與一生的愛去解……

纖手捏緊了手裏那張發皺的紙張,任水韻心浮氣躁的頻頻望向窗外。

駕駛座上的姜至聿,靜靜地不出聲,就這麽凝睇着她,等她開口下指令。

他們的車就停在一棟房齡看上去至少三十來年,外觀陳舊斑駁的鐵皮屋加蓋透天厝前,房子前擺滿了東倒西歪的盆栽,一個打扮稍嫌邋遢的中年婦女坐在矮凳子上,腿上擺了個鐵盆,盆裏正挑揀着一把地瓜葉。

“馬麻,我肚子餓了。”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童在一旁吵鬧。

中年婦女心生不耐,用着印尼語碎罵起男童,男童扁着嘴蹲下來,乖乖看着母親揀菜。

任水韻坐在車裏,五味雜陳的看着這一幕。

正當她鼓足勇氣,準備推開車門時,屋裏忽然走出一道略略駝着背,身形看上去有些幹瘦的白發男人。

纖手緊握住車門把,任水韻隔着車窗緊緊瞪住那個男人。

“你應該知道現在的他已經傷害不了你。”

聽見身後傳來姜至聿安慰她的聲嗓,她因潛意識裏的防衛心,而高高聳起的雙肩,這才緩緩放松下來。

“我陪你一起去。”姜至聿直接開口要求。

她卻搖了搖頭,說:“他是我爸,我要自己去面對。”

這就是任水韻,總是那樣堅強卻也倔強。姜至聿心中升起不舍,一把拉住了正準備下車的女人。

任水韻一臉緊張又迷惑的撇首回視。

姜至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大掌握緊了她手腕,說:“不管發生什麽事,記得我在這裏,不準你獨自面對。”

胸口一暖,任水韻湊上前啄吻他嘴角一記,低聲道謝:“姜至聿,謝謝你。”

姜至聿揚着笑,目送她下車,看她勇敢面對每個人一生中都必須面對的課題。

任水韻忍住心中的不安,朝着正在與外籍妻子談話的父親走去。

“就跟你說過了,下次叫貨要跟他們說換別的牌子,那個蛋餅皮一煮就破……”

當任父察覺越走越近的人影時,不悅的聲嗓漸弱,到最後完全打住,只剩下愕然的表情。

“爸。”任水韻力持鎮定的向父親打招呼。

在姜至聿的協助下,她查到了十年前再婚的父親遷居至此地,與外籍妻子一同開了間早餐店,兩人育有一子……算起來也就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任父看見她,臉上沒有欣喜,只是表情僵硬而不自在地躲開了她的目光。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我問過以前的鄰居,朱媽媽說你搬來這裏。”任水韻輕描淡寫的答道。

“你來找我做什麽?找我要錢嗎?我沒有錢可以給你。”任父下意識對她撂狠話。

任水韻冷冷反嗆:“小媽死後,我有跟你要過錢嗎?你不要來跟我要錢,我就阿彌陀佛了,怎麽可能來跟你要錢。”

任父臉色僵青,不說話了。一旁的外籍妻子聽見他們對話,當下了然,抱着鐵盆牽起孩子的手往屋裏走,期間仍是頻頻回首親視任水韻。

“不是來要錢,那你來做什麽?”任父又問。

“我只是來看看你。”任水韻板起臉蛋,故意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倔強模樣。

任父似打量,又似關心的端詳起她來,好片刻才擠出一聲:“這些年那姓姜的一家人對你好嗎?”

頭一次從父親嘴裏吐出關懷自己的問候,任水韻強裝的倔傲,當下瓦解了。

她眼眶微微泛紅,表面上卻依然嘴硬,口氣既直接又充滿炫耀的回道:“當然了,他們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比你更像我的親人。”

聞言,任父沉默了,目光也逐漸黯淡下去。

這時,任水韻才察覺到,昔日令她畏懼,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高大粗壯,動辄對她打罵的父親,似乎比記憶中的要來得矮一些,亦瘦了一些,背也駝了一些。

曾經茂密的黑發,如今近乎全白,發量亦稀疏,臉上布滿了歲月痕跡,那雙斑白的眉毛亦不再像從前那般兇狠高豎。

“那就好,那就好。”沉默良久之後,任父仿佛松了口氣一般,連說了兩次。

見父親如此,任水韻心中一動,說:“我要結婚了。”

任父楞了下,随後露出複雜的表情,卻沒接話。

“你會來嗎?”任水韻又問。

“你希望我去嗎?”任父的表情轉為小心翼翼,眼中竟有抹期待。

見此景,任水韻鼻尖微酸,卻又不想表現得太過熱切,佯裝猶豫了數秒才點頭。

“可是我沒有像樣的衣服……”任父開始焦躁起來,嘴裏不停碎碎念。

驀地,一只手握住了任父的手,他當下僵住,總算直視着女兒泛紅的雙眼。

“爸,你不用擔心那些事,我送帖子過來的時候,會順便幫你買一套西裝過來。”

頓了下,略作尋思,她接着交代起父親:“爸,你也帶阿姨還有弟弟來吧,雖然我不認識他們,但是婚禮上有很多好吃的,他們可以來看看,小孩子最喜歡婚禮了。”

見她如此貼心,甚至還邀請起自己再婚的外籍妻子,任父激動的反握住她的手,眼眶亦跟着泛紅。

然而,早習慣了在家人面前大聲斥喝,以維持男性尊嚴的任父,明明眼中充滿悔恨與愧疚,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向女兒道歉。

可不必言語,光是父親的眼神,以及那閃爍的淚光,她便已明白父親的心思。

父親是傳統的大男人主義,要他開口道歉,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她也不奢望能聽見父親的道歉。

父親願意開口關心她,甚至有意願出席她的婚禮,便足已代表他脾氣改了許多,其餘那些陳年仇恨與恩怨,都讓時光帶走吧。

記憶中的那個能傷害她,讓她心底留下恐懼陰影的巨人,已成了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過去縱有再多怨怼,也已釋然放下。

望着父親眼底的淚,以及那一臉想說卻吐不出的悔疚,任水韻心中一酸,忽然一個上前輕輕抱住了父親。

“爸,你有年紀了,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下次再來看你。”

二十多年來的第一個擁抱,難免顯得別扭尴尬,任水韻匆匆松開父親,心底驚異着父親的消瘦與脆弱,卻又拉不下臉表示更多,只能倉皇離去。

可當她轉過身欲走時,卻對上另一道年輕的高大身影。

“伯父你好,我是姜至聿。”姜至聿跨步上前,朝任父伸出大手。

任父楞了楞,還未從女兒的主動親近中緩過神來。

姜至聿也不介意,直接主動握上了任父的手。兩個男人交握的大手,在半空中輕晃了兩下。

“你、你好。”面對西裝筆挺,渾身散發出上流菁英氣息的姜至聿,任父明顯感到局促不自在,立刻收回手,目光閃躲地別開臉。

“伯父,我跟水韻就要結婚了,往後可能會經常過來打擾您,也會麻煩到您,畢竟婚禮一些規劃的問題,也是要詢問過老人家的意見,所以我們今天先過來跟伯父打聲招呼。”

一改平日高傲不可侵的氣息與作風,姜至聿謙和有禮的向任父說道,一旁的任水韻都看呆了眼,小嘴張得可大了。

任父亦是聽得一楞一楞的,似乎沒想到不過才初次見面的女婿,竟然願意花時間與自己讨論婚禮大小事。

“我什麽都不懂,你們自己決定就好,不用來問我啦……”任父赧然的推托着。

“大聘小聘這些禮數一定不能少,到時我會帶我父母過來下聘,可能會給伯父這邊添一些麻煩,還請伯父多多包涵。”不給任父推辭的機會,姜至聿兀自往下說道。

“現在年輕人沒有這麽講究了,你們高興就好,不必弄得這麽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結婚是大事,當然得循古禮來,過兩天我會過來載伯父跟伯母去訂做禮服,另外再跟伯父讨論要訂哪家的餅最好,伯父千萬別跟我們客氣,我們經濟富裕,該花則花,絕對不會省。”

聽着姜至聿條理分明,辟哩啪啦的描述流程,任父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只能赧然笑着,頻頻點頭,握着姜至聿的那只手緊了緊,表達感謝之意。

與任父互留完聯絡電話後,姜至聿又慎重的向他鞠了個躬,随後意味深重地牽起任水韻的手向他道別。

“伯父,我把水韻帶走了,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任父目光感慨,面色微微黯然,只是不斷點頭與揮手,未再開口。

任水韻回首,看見父親駝着背,站在夕陽餘晖下,早已沒了昔日的剽悍,只透出步入老年的滄桑與虛弱,莫名地,她目光酸痛,再轉回來時,淚水已滿眶。

她頓了下,再次回首,擡起纖手朝父親揮了揮,她看見父親猶豫了下,最後咧開笑容,也朝她揮了手。

她轉回臉時,淚水已落了滿頰,嘴角卻是上揚的。

姜至聿摟了摟她的肩,貼心地遞過了紙巾,取笑道:“又哭又笑的,你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

“……都有。”她擦着眼淚,忍不住又想回頭,身旁的男人卻阻止了她。

“別這麽舍不得,接下來有很多時間相處。”姜至聿好笑地說。

“大聘小聘的事情,你是說場面話的吧?”

“你覺得我是會說場面話的人?”他打開車門,輕托她的後腰,将她送進副座。

任水韻呆了呆,險些跳起來撞上車頂。“姜至聿,你開玩笑的吧?!”

“你覺得我是會開玩笑的那種人?”他彎下身,替她系上安全帶,順便在她愕張的小嘴上一吻,然後揚起嘴角退開身。

任水韻紅着臉,單手搗唇,看着繞過車頭回到駕駛座上的男人,極為驚慌的追問:“你最好有這麽傳統!你不是很不屑那些繁瑣古禮嗎?你不是說過,那些都是封建制度下沿革的陋習嗎?”

發動引擎之際,姜至聿撇首斜睐她,嘴角挑了挑,嘲罵:“任水韻,你真的很笨。”

“我又怎麽了?”任水韻不服氣。

姜至聿煞有介事的說道:“你得弄清楚,你可不是平白無故嫁給我,我得要用百萬聘金把你娶回家,還得附贈你娘家一棟房子跟一輛車,不過這樣也好,拿人手短,往後你被我欺負了,你娘家的人只能選擇站在我這邊。”

任水韻瞪大淚眸,本想跟這打歪主意的壞家夥理論一番,可當她靜心思索,忽然悟透了他真正的用意。

望着已轉正臉龐,專心開車的姜至聿,任水韻胸中一暖,忽然撲抱過去。

“任水韻,你想害死我嗎?”姜至聿及時剎車,擰眉瞪視貼靠在胸前的黑色頭顱。

“姜至聿,我好讨厭你。”她整張臉悶在他胸膛裏,語氣卻呈現出不符語意的甜蜜。

姜至聿笑了,眼底盡是寵溺。他拍拍她的後腦,說:“很好,你就繼續讨厭我,最好讨厭到每分每秒都想着我。”

她擡起淚眼汪汪的臉蛋,朝着垂眸凝視自己的他粲然一笑,随後湊上前吻住他。

他俯首接受她的獻吻,嘴角始終上揚,眼中的光芒将她完全籠罩,就仿佛她便是他的全世界,而她亦然。

【後記 喬寧】

當這個故事出版的時候,應該已是炎熱的盛夏了吧?

今年的盛夏,不知還有多少讀友在翻閱喬寧的故事呢?希望過去一路參與喬寧創作軌跡的你,都還在這裏,陪着我一起往下走。

這個故事的核心很簡單,亦是衆多羅曼史最常見的主題——初戀。

只不過,在這個故事裏,初戀這個概念延伸得比較廣泛,因為實際上而言,姜至聿與任水韻都不是彼此第一個戀愛的對象。

其實,說起來有一點點好笑,也有點八竿子打不着關系,該怎麽說呢?萌生創作這個故事的啓發點,在于去年我換了另一份兼差後,雖然是相同的工作型态,可我卻必須用新環境所教予的新方法工作,以及習慣全新的規則;然而,在這個磨合的過程中,我發現,不論我怎麽提醒自己,我仍是會無意識的,用起第一次學會的手法與動作去進行這份工作。

而後,我對這件事産生極大的感慨,以及一種新的體悟。

原來,人對于第一次學會的事物,總會記得特別牢,哪怕日後習得了另一套新方式,或者被迫必須習慣另一種新方法,但,人似乎很難真的完全抛去初次學會的過程,或者該說已烙印在骨子裏的那份熟悉。

初戀,對于人而言,是否也如此?

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真正讓你(你)想念得睡不着的那個人,哪怕日後這些事情都換了對象,人是否在午夜夢回,抑或在與其他人進行的當下,依然會無意識地照着最初始的姿态去進行?

因為這個想法,姜至聿與任水韻這對擺在現實中絕對不相襯,而且彼此各有缺陷的男女主角就這麽誕生了。

盡管他們兩個都不是彼此“形式上”的初戀,但他們是彼此“精神上”的初戀,哪怕他們身邊換過了無數對象,哪怕他們都曾經以為深深讨厭彼此,但,其實他們一直深陷在那份初戀之中,只是從不自知。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種開心不知該怎麽形容,就是覺得姜至聿與任水韻兩個角色都很真實,寫起來很活,很過瘾,創作的過程中非常順暢,毫無滞礙,仿佛是他們在對我訴說他們的故事,而我只是替他們把屬于他們的愛情故事記錄下來。

結束了這個故事,又将開始下一個故事旅程,希望今年有更多這麽活、這麽真實的角色,讓我用我手中的筆來幫他們,透過文字訴說關于他們的愛恨情仇。

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歡迎來喬寧粉專晃晃,裏頭會有貓奴作者記錄生活雜事,或兼差工作的大小哀號,或被壞橘子欺壓等等,各種亂七八糟的分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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