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救人 (1)
段雲深本來正在認真揉揉的爪子瞬間就停止來了,他要是身上有毛,這時候就該緊張得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景铄自然能感覺到段雲深身上的緊繃,這時候輕描淡寫道,“緊張什麽,只是問問。”
段雲深:……
我把爪子放你那兒我看你緊不緊張,到時候我也說自己只是問問!
你這只狐貍有前科的,你要是再說“我幫你揉揉”,我可怎麽整?
段雲深這頭還沒思考完,那頭景铄就已經開口道,“若是還有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幫你……”
段雲深:……
想什麽來什麽,這可真是……
他這頭還沒腹诽完突然覺得景铄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段雲深:!
段雲深被這丁點兒大的動靜吓得魂飛天外,立刻故技重施地去抓狐貍爪子,免得這爪子胡作非為。
景铄倒是沒反抗,任由段雲深抓着自己的手,但是口中依舊還是不依不饒的,問道,“此處最近可有好些?”
段雲深:……
這到底有什麽好問的?!我要是樂意告訴你,不是就直接告訴你了麽?
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合理懷疑這是來自狐貍的報複行為,報複我剛剛叫你“大狐貍”!
段雲深實在沒法兒接這話,無論是回答“有”還是“沒有”,都有些突破他下限——雖然上次已經突破過了,但是段雲深在這段時間又把這個下限給拉回來了。
就在段雲深還在糾結着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才穩妥的時候,他握在手裏的狐貍爪子又動了一下。
段雲深整個人都不好了,兩只爪子一起牢牢抓住了那只有可能會作亂的手,“你,你別招惹我,別亂動,。”
景铄無辜,他還真是沒怎麽亂動。
只不過段雲深這時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就算聽着景铄的呼吸聲,他都能覺得這呼吸聲音裏透着一股子準備對自己下手的味道。
不過段雲深這時候也是慌神得過了頭,兩只手将景铄的右手死死捉住,然後景铄自然而然地就将左手手伸了過來。
段雲深:???
“我只是擔心雲深依舊難受,所以才想着幫雲深而已。”景铄這話的語氣真誠得很,完全聽不出有什麽其它的歪心思。
段雲深左支右绌,簡直覺得自己兩只手都不夠用,這時候抓着右手又忙着去抓左手,口中還要道,“不用……真不用,好了,再也沒漲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景铄:“真的?”
段雲深睜眼說瞎話:“真的。”
景铄:“那我檢查一下。”
段雲深:??????
不是,你剛剛不是還說是擔心我難受才要幫我的麽?
檢查又是什麽鬼???
這麽快把狐貍尾巴露出來真的好麽??
橫豎動靜都在被子裏底下,外面也看不出什麽,段雲深這時候根本就攔不住人,簡直有心掀了被子逃跑,“真好了!!不用檢查……你別……”
我這本來好端端的,你再給我幫出點別的毛病來!!
咱們倆現在這模樣,多的什麽也做不了,你個狐貍精少一天天管殺不管埋的!!
景铄原本是真的只想問問,看自己能不能幫點什麽的,既然吃撐了胃脹能夠揉揉就好受一些,那,那處說不準也行呢?——這幾乎有點束手無策之下亂試民間土方子的味道了。
若是段雲深老老實實地讓他幫忙揉揉,再誠實聽話地坦言自己這兩天感受如何,景铄還起不了這逗弄的心思。
但是景铄這才剛剛碰過去段雲深就開始一驚一乍,這反應未免就讓某人作惡心起了。
段雲深也攔不住,本來最開始還想着掀開被子逃跑,結果景铄察覺這個意圖後直接分出一只手來摟着他,連逃跑這條後路都給他斷了。
段雲深在被子裏慌裏慌張地和人“搏鬥”,只覺得自己和這狐貍比較起來真是弱小無助,最後逼得實在是沒招了,抓着景铄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小肚子上了。
這種場合段雲深說“不”不管用,還是得小狐貍崽子來——段雲深真是這輩子都少有這種急中生智的時候,平常遇上事情,他都是靠本能莽過去的。
景铄的手果然在段雲深的小腹上停下來了,沒再亂來了。段雲深這才松下一口氣,然後心道,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啊,天天被自家養的狐貍調戲,自己真是半點飼主的威嚴都沒有。
景铄的手停在段雲深的小腹,這時候倒是老實了,沒有再興風作浪。段雲深對自己這種賣腹求榮的行為表面唾棄了一下,然後就準備閉上眼睛睡覺覺了。
還是睡着了省心,再醒着還指不定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
誰知道他這才剛剛把眼睛給閉上,就聽景铄道,“似乎又圓潤了一些?”
段雲深:……
……你說得對,你說圓潤就圓潤。我不要和你說話,和你說話容易被你帶進坑裏,我睡着了。
景铄又道:“聽聞孩子還在腹中的時候,是能聽到父母的聲音的,雲深說他能聽見麽?”
段雲深:……
你還挺盼着他能聽見是怎麽着?咱們能不能教他點好?
再說了,孩子能聽見也沒這麽早聽見的,那還得等幾個月以後呢。
景铄:“他有動過麽?”
段雲深:……
段雲深忍不住了,心說大狐貍今天話好多啊。自言自語的,一點都不符合自家狐貍這個高貴冷豔的形象氣質。
段雲深:“還早,三四月崽子還是個肉團,再過一兩月他長出手腳,然後才會感覺到他的動作,就是所謂的胎動;至于聽見聲音那更晚了……”
盡管段雲深努力想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像個科普的老學究,但是奈何幾句話說完臉上還是臊紅了一片。
這崽子在別人肚子裏,這些話才叫科普,在自己肚子裏的時候,又是說給景铄聽,總覺得哪裏有些微妙。
段雲深搓了搓自己的臉,欲蓋彌彰地遷怒道,“你怎麽什麽都不懂,一點常識都沒有!再說我要嫌棄你了,閉嘴睡覺!!”
景铄:……
景铄一個男子,既不通醫術,也沒有過子嗣,對胎兒幾月該是如何模樣,自然沒有段雲深這個受過教育的現代人來的清楚。
這時候手落在段雲深肚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過是因為抱着段雲深和摸着段雲深肚子裏的孩子,心緒翻湧,話才多了兩分。
哪知道這樣就遭嫌棄了。
段雲深臊得靜不下來,紮在景铄懷裏,試圖把腦子裏關于狐貍和狐貍崽子的事情都扔出去,這樣才能讓自己的臉皮達到降溫的效果。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段雲深突然聽頭頂上的景铄道,“真嫌棄了?”
這話問得淡然從容,也聽不出情緒。
段雲深無奈,磨牙道,“假的!非要問那麽清楚做什麽?睡吧,我真困了。”
第二天段雲深一反常态,沒有拉着景铄去城裏到處轉悠,老老實實待在客棧裏,找掌櫃的借了一把生鏽的刻刀,拿着不知道哪兒來的廢木料雕小狐貍打發時間。
這時候他的鹹魚精神已經冒了頭——解決不了的問題自己就躺平,不要管,也不要去看。
于是索性懶得出客棧了,他總覺得現在出客棧只要見着小孩兒就能想到昨天那孩子,還有小厮口中的那群無父無母的孤兒。
眼不見為淨。
可他不出去看那些孩子,架不住有孩子回頭來找他。
在臨近傍晚的時候,小厮敲門,送進來一個烤紅薯,說是一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孩兒給他的,讓交給一個穿着大氅膚色略深眉梢有顆痣的男子。
小厮還說那小孩兒把烤紅薯交給他就跑了,無影無蹤的。
段雲深:……
就算是孩子也分得清誰對他好誰對他壞的,昨天段雲深是真心幫人,那孩子一開始确實存了壞心,但是後來又醒悟了。知道自己不僅配不上這好,而且還會給人惹麻煩,于是就跑了。
可跑了之後,他也沒能平靜下來,昨晚上一晚上都沒睡着,一遍一遍地想着那個拉着自己手說要出銀子讓人教自己本事的男人。
想來想去,突然想起來他第一次偷段雲深的東西的時候把人烤紅薯給撞掉了。
本來也不過一件小事,和錢袋子、玉佩什麽的比起來,那烤紅薯真不算什麽。可那小孩兒不知怎麽上了心,一直記挂着,今天偷到好幾個錢袋子之後,突然就腦袋一熱下了決定。
他從錢袋子裏分出錢來買了一個烤紅薯送過去了。送過去是也沒想別的,就想把那個烤紅薯給還了。
這事兒風險很高,這些乞讨偷竊的孩子是不能花自己“賺到”的錢的。孩子們會互相監督舉報,誰要是不規矩,就會有人給大人打小報告。私自花錢的人會被一頓毒打外加關小黑屋餓幾天,舉報的那個可以待在家裏三天不出門做事,又暖和又有飽飯吃。
為了不讓這塊烤紅薯不被發現,那小孩兒買了之後就一直藏在衣袖裏,他就一件單衣,手腕那塊皮被燙得生疼。
送出去之後他就跑了,心裏想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有限,玉佩和錢袋子都交了,這紅薯也賠了。
能還的恩情都還了,自己和這人再沒有關系了。
如此想完,便又毫無心理負擔地接着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去了。
段雲深看着那小厮送上來的紅薯,“小孩兒送的?”
小厮點頭:“看着像是個小乞丐,身上衣服補丁摞着補丁的,哦,掌櫃的提起說是您可能認識,就是昨天那個。”
段雲深看着這紅薯,心裏膈應得厲害,這肯定是那小孩子用偷來的錢買的。心情複雜得很,既覺得堵得慌,又覺得有點生氣,看着這紅薯也不愛接,讓那小厮随便扔了算了。
那小厮也不驚訝,将這紅薯收回來,笑呵呵地拍馬屁道,“我之前就說不用送來,掌櫃的非讓我送。老爺們這麽金貴的人怎麽會吃這種東西,那小孩兒一身髒兮兮的,這入口的東西經他的手了還能幹淨麽?”
段雲深:……
小厮說完就準備下樓,但是又被段雲深給叫住了,“給我。”
小厮:?
小厮将那紅薯遞過來,猶豫着提醒道,“老爺別怪我多嘴,這些小孩兒平時什麽壞事都幹,他們送的吃食……還是別入口的好。”
小厮也是好心,段雲深點了個頭就揮手讓他下去了。
紅薯還是熱的,散發着一種帶着暖意的香味,段雲深一直覺得冬天一定要吃烤紅薯,好吃又暖手。
但是這時候他之前随手把紅薯擱置在桌子上,也沒吃,接着回去雕自己的小狐貍。
景铄原本在屋子裏看一本醫書,這時候知道自家愛妃心裏估計是平靜不下來了,便将目光從醫書上移開,好整以暇地看着段雲深。
段雲深也察覺到了景铄的目光,一開始裝作沒發現,可景铄也沒收斂,依舊看着人,就好像在等段雲深開口他說點什麽。
段雲深終于忍不住了,氣鼓鼓地擡頭瞪着景铄——這是遷怒,景铄可沒招惹他。嗯,看着他不算招惹。
景铄随手把醫書一擱,主動提議道,“我陪雲深去把那個孩子帶回來罷。”
景铄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既不會被這些小孩兒的悲慘境遇打動,也不會被這麽一塊紅薯收買。
他難得發善心純粹是因為覺得不把這事兒解決了,段雲深可能在心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景铄這麽為自己着想,段雲深這怒氣瞬間就“遷”不過去了,不僅遷不過去了,還有點愧疚。
他也沒直接接話,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那把帶着鏽跡的刻刀在他手指轉過一圈,那是學生時代轉筆留下的後遺症。
段雲深實話實說道:“我還沒想好。”
景铄淡然問:“想好什麽?”
段雲深完全就是自己跟自己犯軸。
昨天那小厮說因為去年的江南鬧災,遍地都是這樣的孩子。今天景铄可以為了他救這一個,那剩下的呢?
如果要去救那一個孩子,勢必和那孩子背後的人接觸,那自己肯定會看到其它孩子。自己這脾氣,到時候自己一定每個都想救——那時候該怎麽辦,求景铄每個都救麽,還是狠心只救一個孩子了轉身就走?
段雲深只是一個稍微有點良心的普通人,他既沒有救世的雄心壯志,也沒有那個能力,頂多就是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想要幫幫人而已。
可現在是他的力所不能及。真要出門救那個孩子,也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抉擇困境而已。
所以他說他還沒想好,是因為他想先自己想通了,拿出個具體的主意了,和景铄商量過再決定。
畢竟救那孩子的事,他也就有那顆心了,本身既沒有銀子也不會武功。能做到的大概就是抱起孩子就跑,剩下的的都得景铄來。
段雲深低頭繼續雕狐貍,雕得心煩意亂的。
景铄心中嘆了口氣,走到段雲深邊上,把他手裏的刻刀抽出來,然後瞧了一眼那雕出來模糊輪廓,“刻的什麽?”
段雲深實話實說:“狐貍。”
景铄:……
景铄發現自己最近聽着這兩個字感覺都格外的微妙。
段雲深拿着這木頭小狐貍半成品,突兀道,“我有點懂你當初說的了。”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大羅神仙也猜不出段雲深這句話指的什麽。
景铄只能順着問下去,“什麽?”
許久之前,還在深宮裏的時候,段雲深第一次提起想和景铄出宮,說想出去找塊地,養一只貓兩只狗,養點母雞吃雞蛋,然後他們兩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那個時候他們倆人還沒如此親密,景铄當時十分隐晦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說是當今世道百姓的日子沒那麽好過,讓他還是待在深宮裏好。
當時段雲深并沒有如何将這句話放在心上。
出宮以來,段雲深又一直都有景铄護着,吃穿用度不止沒短缺過,還都是用的上品,所以也沒覺得這人間有多疾苦。
可這時候他不過是掀開了一個小角,窺到了一隅,便已經為此覺得難受了。
段雲深嘆氣,覺得自己這個性格似乎應該改一改才好。說好了要和自家狐貍游歷天下,看遍萬水千山——別回頭拉着自家狐貍變游俠了,天天劫富濟貧。
景铄幹脆将那個半成品狐貍也從段雲深手裏抽出來,然後道,“走罷。”
段雲深:“我……”
景铄打斷道:“雲深沒想好,可是我想好了,是我要去帶那個孩子回來。”
段雲深:……
景铄語氣淡然,面上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說得跟真的一樣。可就如同段雲深一直以來知道自己是個什麽貨色一樣,他也知道景铄是什麽性格。
他才不愛管這種閑事,他分明就是為了自己這麽說的。
段雲深看着景铄,千般情緒在胸口洶湧,但是卻凝不成具體的語句。段雲深整理了半天,才勉強拼湊出來一句——你對我這麽好做什麽?
就拼湊出這麽一句,還沒能問出口。
這話要是真問出來,那可就太欠揍了。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自己真的不知道麽?
說一千道一萬,也不過是“心悅”二字而已。
段雲深先是被景铄觸動,而後便突然有幾分豁然開朗的感覺。
這時候把剛剛腦子裏紛亂的想法都扔了,平白想那麽多做什麽,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麽?先去把人救了再說,就算救不了全部,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自己背後有只頂天立地的狐貍撐着呢!
段雲深從桌子邊站了起來,剛剛那副愁雲慘淡的模樣一掃而空,“那就走,要不要叫項統領一起?”
景铄糾字:“統領。”
段雲深知道失言,笑道,“下次注意。”
景铄:“我們兩人去就夠了。”
這時候已經快要天黑了,兩個人因為要出門,便加了一件同色披風。
并肩出門的時候,外面飛起了小雪,小厮還殷勤地問,兩位老爺做什麽去,這都飛雪了,有事小的們可以幫忙跑腿。
段雲深一邊把披風的兜帽拉起來帶上擋雪花,一邊回頭來笑道,“用不着,小哥幫我們留個門就好,可能回來的有些晚。”
要找那個送紅薯的孩子不容易,畢竟這江北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在大街小巷找某個特定的人難度還是大了一些。
所以景铄一開始沒打算去找那個孩子,而是直接看中了一個在街角乞讨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也不知是幾歲,瘦得過了頭,空蕩蕩的單衣下面的身體好似是柴火棒堆起來的,都是幹巴巴的骨頭,統共也出不了二兩肉。如此一來就顯得頭大得出奇,看着格外怪異。
段雲深和景铄并沒有驚動她,就近找了個馄饨攤子坐下,點了碗馄饨,等着那小女孩收工回“家”。
他們兩人沒有聲張,只打算尾随。想來那些養孩子的人在孩子心中積威已久,他們貿然讓孩子去帶路,孩子不一定有膽子把他們往賊窩帶,說不定反而會打草驚蛇。
雪越下越大,那小女孩面前的破碗裏統共也沒幾枚銅錢。就這幾個子兒,回去肯定吃不飽飯。
景铄等了一會兒,隐約猜出那小女孩大概是想再“賺”一點再回去。
為了避免在這空耗的時間,景铄便走過去放了一小塊碎銀在那破碗裏。
小女孩本來就快凍僵了,沒注意到走近的人,只盯着自己的破碗,看到那只漂亮得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手将碎銀放進破碗的時候,她才擡起頭來。
景铄身上穿着黑色的披風,和段雲深一樣,兜帽帶起來了,遮雪。
兜帽下的那張臉俊美到近乎于妖,皮膚冷白,鳳眸清冷,只是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對小女孩兒的悲憫也沒有有錢人施舍的時候的高高在上景铄只是放下碎銀便轉身離開,小女孩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開始訓練有素地不停叩頭表示自己的感恩,嘴裏道,“謝謝老爺,老爺一定能大富大貴兒孫滿堂!……”
很多愛施舍的有錢人都很喜歡這個叩拜跪謝,這滿足了他們的高高在上,但是剛剛那個長得好看的人頭都沒回,徑直回到了馄饨攤上坐下了。
小女孩擡頭的時候偷偷打量了那邊一眼,正好看到坐在那個好看的男子的對面的那人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那人也很好看,五官略顯異域,俊朗得很。視線對上的時候他對着小姑娘笑了一下,靈動得很,笑得小女孩手足無措。
她不知道那人為什麽要對自己笑,于是匆匆忙忙地抱起碗走了。
有了這塊碎銀,她今晚應該可以多分點吃的,這意味着今晚不用餓着肚子睡覺了。
如果碎銀再有兩塊,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會有被子,不用和牲口一樣大家一起擠在稻草堆裏。
看到那小女孩走遠了景铄和段雲深才起身,他們跟太近反而會打草驚蛇。
景铄和段雲深跟着孩子一路走,越走越偏,眼看着就到了他們未曾到過的地方。
雖說他們在江北城也待了一段時間,但是段雲深素來都是聽說哪裏有好吃的好玩兒的,才會拉着景铄過去——他們并沒有走遍江北城每個角落的打算。
現在這群孩子待着的地方是江北城的貧民窟,這處又髒又亂,道路上甚至還被人倒了穢物。這種地方自然沒什麽好玩兒的,段雲深和景铄也沒來過。
眼看着走着走着,周圍出現的孩子也就越來越多。天黑了,該是孩子們回來交錢領吃的的時間點了。
段雲深和景铄這身打扮在此處未免有些顯眼,一路走來已經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在他們身上了。
于是景铄略一衡量,便挑了個無人的小巷帶段雲深上了屋頂。
兩人落上屋頂的時候,景铄的兜帽被風吹開,幾乎是立刻就有兩片雪花落在了景铄的頭發上。
段雲深見着之後沒忍住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麽。
腦子裏不着邊際地想到,這樣的長相這樣的場景,上屋頂被風吹開兜帽,雪花飛落,放電視劇裏那是要給慢鏡頭的!要讓這只狐貍的美得纖毫畢現!
段雲深一邊笑一邊伸手輕輕撲了撲景铄的頭發上的雪花,然後再幫忙把兜帽拉起來給人帶上。
景铄覺得段雲深這好心情來的莫名其妙,看着笑意藏都藏不住的,忍不住問道:“笑什麽?”
段雲深沒接話,只笑得更明顯了。
某人的好看現在都是特供給自己的,別人都瞧不着!
景铄:?
段雲深把景铄的手拉過來繞在自己的腰上,好心情道,“走罷走罷,別瞎想。”
景铄果真沒多想了,帶着段雲深在各個屋頂之上跳躍。
這地方的孩子多了,也就不必一直跟着那個小女孩兒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這些孩子的移動方向便能找到所在。
那是個只有一層的四合小院,乍一看像是個荒廢了的屋子,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這地方還是能遮風避雨的。
至少屋頂的瓦片還全都在,應該不會漏雨。雖然是陳舊土牆,卻也沒有倒塌的跡象,破開的窗戶也被修理過,估摸着是不灌風的。
景铄帶着段雲深落在屋頂上,段雲深腳剛剛落到實處,便聽到腳下發出清脆的瓦片破裂的聲響。段雲深吓了一跳,簡直想把自己的兩只腳都提起來——這屋頂的瓦片也太次了!
同樣是落來屋頂,景铄踩在瓦片上就愣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景铄看段雲深這模樣,幹脆直接把人抱起來,淩空在屋頂上飛掠了幾步。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直接讓段雲深吓了一大跳,下意識抱緊了景铄的脖子,等到停下來的時候,段雲深還摟着人沒放。
段雲深:……
……抱可以,咱們下次提前打個招呼好麽大寶貝?
景铄将段雲深放下來的時候,段雲深輕手輕腳的落地,但是還是踩碎了一塊瓦。
段雲深:……
這肯定不是我的問題。
我一個人代表了兩個人的重量,碎瓦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景铄給人指點了一下迷津,落腳的位置是有選擇性的,有些地方可以落腳,有些不可以,這才讓段雲深避免了踩碎一屋頂的瓦片的悲劇。
段雲深對自家狐貍如此貼心甚感欣慰,猶豫着要不要親他一口獎勵一下。
他還沒把獎勵送出去呢,景铄已經先一步半蹲下來,掀開了屋頂的兩塊瓦片。
依着段雲深的性格,總要先确認一下此處是不是真如那小厮所說的飼養孩子做惡事才好,憑着道聽途說就直接闖進去總歸不妥。
景铄掀開瓦片了,見段雲深還在站着,略有幾分疑惑地擡頭看他。
段雲深:……
大狐貍,你終于也有破壞我好多溫柔的時候了……
段雲深把那個“獎勵”默默地收了起來,跟着景铄一起半蹲下來。
只掀開了兩塊瓦片,洞口本來就不大,兩個人一起往下看的話,便要湊做一處。
這時候天色已然黑了,屋子裏傳出的暖黃色光線透過那個瓦片空出來的小口落在了段雲深臉上。
景铄原本就不怎麽關心那屋子裏發生了什麽,湊做一處的時候兩個人帽檐相碰,景铄便後撤了一些,将這“窗口”留給了段雲深,他自己則看着段雲深的臉。
段雲深那張臉原本就有幾分異域,五官立體,這時候一縷微卷的發從兜帽裏漏出來,映在這燈光裏。
暖黃色的光照着略深的膚色,段雲深看着下面神情專注。
這人好像突然就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味道。
景铄突然心中微動,不管時間場合地湊過來在段雲深臉上親了一下。
段雲深:?
段雲深擡起頭來看着景铄。
這時候原本氣溫就低,又還在下雪,一路過來吹風,導致段雲深臉頰的溫度微涼。
第一個吻一觸就離。
微熱的嘴唇貼上去微涼的觸感十分明顯,景铄卻好像對那一點點涼上瘾了似的,離開不過兩分,便又貼過來親了一下。
這次是嘴唇,觸碰的時候還有舌頭輕輕地舔過。
段雲深:……
明明兩次都不過是一觸就離的親親,這狐貍怎麽還能玩出這麽多花樣?
景铄親完了便又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樣了,“看我做什麽,不是來救人的,不找找你要救的那個孩子在不在?”
段雲深:……
你說我看你做什麽??
這不是你先……
段雲深盯着景铄半晌,景铄沒有一絲一毫心虛的模樣。
段雲深有心親回去,教訓一下這只狐貍順便長一下自己的志氣。但是……他對自己太有數了,沒有勝算的。
這時候段雲深也只能無奈地敗下陣來,低頭去看下面屋子裏的動靜了。
下面的屋子裏只有三個成年人,剩下的都是小孩兒。
三個成年人面前擺着一張長桌,長桌的右邊是一個小銀箱,裝着碎銀銅板;中間擺着一鍋潲水一樣的碎米粥,幾乎見不到米,看着全是水和爛菜葉子,顏色渾濁得讓人覺得豬都不吃;最左邊擺着一笸籮窩頭,看着倒像是人吃的,只是個頭不大。
桌子對面是排成長隊的小孩兒,挨個挨個地走過來,交出自己今天的收獲。
長桌另一邊的最右端坐着的男人負責清點孩子們的收入,瘦高個兒,尖嘴猴腮的,一雙老鼠眼滴溜亂轉。
接過小孩兒遞過來的錢財,手腳麻利地清點銅板碎銀,分批放進小銀箱裏,另一只手還要負責算盤,打的噼啪作響,大概在算今天一共能有多少錢。
算好了錢報了數字,小孩兒便拿着破碗去左邊領吃的。
左邊站了個腰粗臉龐圓的中年女人,一手拿着一個湯勺,敲着那鍋潲水粥的鍋的邊緣,“分到了就滾快點,沒看後面的碗都遞不過來了麽!——錢沒賺多少,一天天還挺能吃!老娘養你們這群豬是殺來吃肉的麽??”
一邊罵一邊每一勺潲水粥都拿捏着分寸,有些孩子只帶回來幾個銅板的,只夠鋪滿一個碗底。
這兩個人背後站着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滿面油光,臉上帶着笑看着那瘦猴子似的人把錢財全部都放進小銀箱,順帶還能假好人的勸那個女人兩句,“多給一點,都是咱們的搖錢樹嘛!”
那女人啐了一口,“呸!一天回來就幾個銅板,搖個屁的錢!”
這時候一個只接了一勺潲水粥的小孩兒愣是站在那笸籮窩窩頭面前走不動道,那女人呵斥了幾聲,那小孩突然擡頭道,“我……我有話要爹娘說……”
這麽一群黑心腸的東西,也好意思讓這群小孩兒他們叫“爹娘”。
那小孩兒看着窩窩頭咽了一下口水,然後道,“我,我白天看見逃跑了的二十五了,他在城北的那個破廟裏藏着……”
這群孩子沒有姓名,就用一二三四來代替。二十五是前兩天逃跑了的,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直沒線索。
那油光滿面的胖子聽完就樂呵呵地“搖”過去,親手拿了五六個窩窩頭,塞進那個告密的小孩兒手裏,笑得和藹慈祥道,“真乖,爹爹疼你,今天去西邊那屋睡吧,接下來幾天不用出去了——哎喲,看這小臉凍的。”
那孩子拿着窩窩頭就找了個角落狼吞虎咽去了。
這時候突然在隊伍裏也有個人站了出來,“我也有話要和爹娘說!”
那胖子聽着有人告密,也不知是怎麽個毛病,笑得那腫眼泡都眯成一條縫了,聲音軟得讓人覺得起膩,“要說什麽呀?”
那小孩兒大聲道,“我今天親眼看到阿四偷花爹娘的錢,買了紅薯!”
待在屋頂上的段雲深一頓。
下面的小孩兒太多,他還沒找到那個給自己買紅薯的。這下可好,不用自己費心找了。
這話出來之後,屋子裏詭異地安靜了一瞬,那個胖子笑容褪色了一些,然後叫了一聲,“阿四。”
叫完段雲深就看到那個小孩兒從隊伍裏站了出來。雖然是被人告了狀,但是這小孩兒好像一點也不慌。
胖子:“十七說你偷錢,你怎麽說?”
“十七是嫉妒我偷東西技術比他好。我為什麽要偷拿爹娘的錢,我是吃不飽還是睡不暖了?幹嘛要做這種蠢事?”那個小孩兒說完,就從自己身上摸出來五六個錢袋子放在了桌子上。
段雲深一時心情複雜。
偷了這麽多東西你給我愧疚一點好麽?別讓我覺得我今天來救了個賊祖宗。
那胖子看了那些錢袋子,示意那瘦猴子清點入賬,接着看着十七道,“阿四每次都是帶回來錢最多的。像他說的,吃得飽穿得暖,你說他拿我的錢買紅薯,有證據麽?”
十七道:“爹平時怎麽查我們的就怎麽查他呗,讓他吐,他胃裏肯定還有紅薯在!”
阿四:“你讓我吐我就吐,那我胃裏要是沒有呢?你憑空栽贓我,沒有紅薯的話,你是不是要挨鞭子進小黑屋餓個三天三夜?”
十七一頓,有點被阿四這個态度唬住了。
但是十七被唬住,那幾個黑心腸的大人可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那個胖子給了那個瘦皮猴一樣的人一個眼神,轉過頭來笑着對阿四道,“阿四啊,這麽多孩子就你最出息,爹爹肯定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是這麽多姊妹兄弟看着,證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