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舊事 (1)
段雲深看着那油紙包包裝的點心就覺得頭皮一炸,簡直要懷疑這嘉王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在段雲深心中,他不過是打扮成小太監模樣去投喂景铄并完成任務的時候,恰巧遇到過兩次嘉王“迷路”,被迫同行了一段,說過兩次話。這交情淺到不能再淺了,點頭之交都算不上。
現在嘉王這麽“針對”他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小太監們端着油紙包包着的點心,還在等着這暴君和妖妃給指示,一個兩個也不敢說話,默默站着。
段雲深“匪夷所思”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這時候好像應該先對着景铄自證清白,證明一下“這純屬嘉王個人行為,跟我沒關系”,可話到了嘴邊上了,扭過頭看見景铄那張比自己這個妖妃還适合當妖妃的長相,突然腦子裏一抽,想到了點別的可能性。
然後他就僵住了。
景铄原本就敏銳,更何況段雲深現在被他“勒”在懷裏,稍微有點動靜就可以察覺到,此時自然是發現了段雲深的欲言又止。
他微微側頭,從段雲深右後方看着他的側臉,問道,“怎麽?”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段雲深腦子裏翻湧,段雲深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道,“沒事,嗯,沒什麽。”
景铄多看了段雲深兩眼,沒當着這一群奴才的面追問,轉頭問那群奴才道,“東西查過了麽?”
為首的太監道,“都查過了,并無不妥之處。”
景铄悠然道,“那便放下罷,你們可以下去了。”
段雲深:???
放下??
段雲深還以為景铄會讓這幾個小太監把東西端出去喂狗呢,今兒怎麽這麽好說話?
那個奴才得了命令,便将東西放下,然後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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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铄看了那油紙包一眼,眸底隐約有些不悅之色,但是語氣卻聽不出分毫,問段雲深道,“既然皇叔送了,雲深要不要嘗嘗?”
段雲深:……
段雲深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段雲深成長了,這麽簡單的挖坑他已經不會往下跳了!
再者說,段雲深上次接受景逸給的糕點的時候,那時候對景逸還沒什麽特殊的感覺,稱不上印象好也稱不上印象壞。
現在不同,他對景逸已經沒什麽好印象了。
欺負我家的狐貍,等同于欺負我!
餓死還不受嗟來之食呢,更何況一包糕點!
景铄滿意了,抱着段雲深在人後脖子上親了一下,然後問道,“那雲深有沒有明白皇叔為何會送這個過來。”
段雲深:……
好像有點明白了,但是段雲深不敢說。
段雲深懷疑,嗯,他懷疑,這做皇叔的景逸是不是對景铄有什麽非分之想……
之前段雲深在景铄懷裏僵硬了一下,就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首先,自己的狐貍精長得很好看!非常好看!!所以被人觊觎是非常正常的!
其次,當初和“迷路的”景逸同行的時候,景逸就三番四次提起景铄,明顯就是對景铄十分在意,哪怕景铄不在場,他也喜歡把人放嘴邊上挂着。這是什麽,這叫“牽挂”。
然後,上次相見時的對話還有這次莫名其妙的送糕點,段雲深都感受到了一種濃濃的“挑撥離間”的味道。景逸嘴上說着将來景铄倒臺了自己可以去找他,可自己跟他又不熟(重點),他憑什麽堅持要幫自己,這麽說話除了讓景铄對自己心生嫌隙之外,實在想不出其它理由。
綜上所述,段雲深懷疑嘉王景逸三番兩次的挑撥離間,是因為對景铄有不軌之心,見不得自己這個“妖妃”天天在景铄旁邊轉悠,所以想設計讓景铄對自己産生懷疑然後搞死自己。
有理有據有沒有?
論證合理有沒有?
相愛相殺,我懂!古早文套路!
這麽一想,景逸表面上和太皇太後打的不可開交,其實很有可能是因為愛情啊!
表面為了江山,實際為了美人,為了把美人從太皇太後那個老妖婆的手裏搶過來,關進自己的金絲籠!
段雲深總結完心中一驚,這時候只想對着景逸咆哮——莫挨我的狐貍精!!離他遠一點!
段雲深:“我不會把你讓給他的。”
段雲深邊說還邊轉過頭親了景铄一口,臉上的表情就跟在許諾一樣認真。
景铄:?
景铄:“嗯??”
景铄發現自己好像跟不上自家愛妃的反應速度,根本不知道段雲深這是想到哪裏去了。
段雲深那邊腦子裏走了個岔路,讓整個人物關系走向歪出了十萬八千裏。
景铄這頭倒是看得格外分明。
景逸此時送這糕點給段雲深,想要說的是——之前的承諾依舊作數。
便是之前所說的那個,若是景铄倒臺,段雲深依舊可以去找嘉王尋求庇護。
乍一看現在的景逸似乎是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畢竟他和大将軍密謀造反之事已經被太皇太後定性,他本人身陷囹圄,身為左膀右臂的大将軍賀勤也失蹤了,下落不明。
可這袋子糕點正好說明了,目前的局勢依舊未對景逸造成根本性的威脅。他依舊勝券在握,甚至還能在下獄的時候讓人送糕點進來。
景铄抱着段雲深,從剛剛段雲深的反應來看,知道段雲深應當是沒能理解景逸的這層意思的。
不過景铄卻也沒有深入給他解釋的打算。
不明白更好,自己的人自己會安置妥當,用不着別的人來操心。
景铄松開段雲深的腰,段雲深被人抱了好一會兒,這會兒得了自由一下子就從景铄的腿上蹦下去了。
再怎麽說自己一個大男人,被人這麽膩乎的抱在懷裏終歸還是有幾分不自在,尤其是現在關系已經定下來了,不知怎麽的,反而越發地開始覺得不自在,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是如果反過來讓自己用這個姿勢摟着抱住這只男狐貍精,段雲深還是很願意抱的,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雖然暫時武力值比拼不過,但是,萬一有一天呢?
段雲深離開了自己的懷裏,景铄便操縱着輪椅到了桌子邊上,拿起那包糕點打開看了一眼。
裏面的糕點都方方正正的形狀,看着只有拇指肚大小,每一面都光滑平整卻又被烤得微微焦黃,看着就有種酥脆感,這種小糕點中間大多都有夾心,綿軟的豆沙或者是香甜的紫薯。
段雲深看景铄這反應一腦袋的問號,心道,他該不會想吃吧?
景铄轉頭看段雲深,“看起來似乎不錯,應該是京城的鋪子,等出宮了,雲深也去嘗嘗。”
段雲深自然點頭說好。
實際上他們離開宮之後第一選擇應該是立即離開京城,越遠越好。
畢竟離京城越近越有可能被抓回去,哪裏來的閑時間在京城閑逛着吃東西。
這袋子糕點後來被段雲深送給小茍子了,能光明正大送進宮經過層層盤查,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段雲深也不是誰送的好吃的都想吃的,這時候送給小茍子吃正好,避免食物浪費。
景逸下獄之後,太皇太後便借着景铄的手開始在朝堂上進行大清洗,王爺黨中有收服價值的便收服,剩下的大多都是貶官調任,有宿仇的便直接抹殺。
沒有了王爺黨的阻撓,謝翰心之事也有了轉機。太皇太後想着畢竟與謝翰心姐弟一場,便試圖想法子将謝翰心撈了出來。
如今太皇太後一手遮天,她說這天上的太陽是方的,只怕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說它是圓的。
只是謝翰心大概是惡事做的太多,如今到了報應的時候,他被撈出來之後,居然在宰相府門口被殺了。
此事算偶然也算必然,他老來喪子本來就悲痛不已,還沒來得及替子報仇就被景逸手下的人反栽了一把,成了叛國通敵的惡賊,這麽大的年紀還下了獄。
再怎麽說他也是丞相,入獄之後倒是沒人敢虧待,只是喪子之痛本身就将他摧殘得差不多了,自然音容憔悴。
彼時全憑為子報仇一口氣吊着,中途他曾安排人策劃了幾次針對嘉王景逸的行動,但是都無疾而終。
最後還是靠着暴君景铄送上來的人證物證才将景逸拉了下來。
算起來,景逸如今這番模樣,居然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有,實在是稱不上為子報仇了。
如此人生起伏,謝翰心這段日子以來仿佛蒼老了數十歲。原本就不年輕了,等到太皇太後将人撈出監獄的時候,謝翰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
撐着他的一口氣大概就是等着親眼看到嘉王身死,也算是報了謝渺之仇。
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出獄的那天宰相府門口自發聚集了不少的百姓,這些百姓都是承過嘉王景逸的恩的,這時候高喊着“丞相有罪則放,王爺有冤則誅”“暴君妖後當道,國不國,家不家!”
這是一場暴.亂。
為了向謝翰心獻媚,朝中太後黨羽甚至專門調了兵力過來鎮壓,并且護送謝翰心。
結果護送的士兵為了達到鎮壓效果,試圖殺一儆百,當衆殺了一個替王爺叫冤的老者,見了鮮血之後民衆情緒直接暴走。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一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箭射中了謝翰心的眉心,箭镞都完全射.進了腦子裏,謝翰心當場殒命。
這等身手,應當是早有埋伏,只是人多雜亂,最重也沒抓住人。
而這一切還不過是冰山一角。
嘉王景逸下獄,不過是天下傾頹的開始。
之前曾說過,嘉王景逸在民衆之中的口碑很不錯,畢竟當今當權者之中,暴君殘暴狠戾且只是傀儡,太皇太後為建行宮修陵墓征壯丁刮民脂,站在朝堂上的官員們更是不用說,沒有幾個做實事的。
相比之下,景逸這個王爺放棄榮華富貴保衛邊疆,多次主持赈災之事,鎮壓起義暴動,甚至連嘉王府都經常樂善好施,曾在京城門口擺粥湯安撫流民。
簡單來說,景逸是天下民衆心中的希望,嘉王推翻暴君取而代之,早就是人心所向。
而此次景逸入獄,則是在試圖“抹殺”這抹希望。
恰好又遇上丞相這個貪官之首被放出,民衆情緒積壓到了臨界點,所以爆炸了也不稀奇。
而且沒了嘉王的勢力的牽制,太皇太後極其黨羽更加肆無忌憚。
恰逢太皇太後壽辰将至,各地官員為了讨好太皇太後,變本加厲地在民衆頭上搜刮。
朝廷的內亂以景逸入獄王爺黨落敗收場,而此事卻為真正的內亂拉開了序幕——民心亂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景逸落難,太皇太後黨得勢,百姓因為搜刮而吃苦,讓他越發得民心。
自從嘉王入獄之後,景铄安分得不像話,每日就是充當太皇太後的傳話筒,剩下的時間就是不務正業的和那個蠻族妖妃在一起。
但是太皇太後卻也未敢小瞧了他,始終記挂着他從張景之手中拿到了解藥之事,想着什麽時候再找太醫院配一副藥來牽制這暴君。
那藥的配置已經早就安排下去了,只是還在想着要怎麽給這暴君喝下去。
思來想去,這主意就打到了段雲深的頭上。
畢竟段雲深現在是景铄最寵幸也最信任的人,由他将那碗藥送進暴君嘴裏,自然能順利許多。
要知道暴君在毒上吃過好幾次虧之後,在進食的問題上格外注意。
太皇太後差貼身婢女南枝給段雲深遞話,向段雲深闡述暴君不過是個傀儡,太皇太後才是這天下真正的主子,段雲深舍棄了暴君跟了太皇太後,會有多麽光明的前景。
段雲深聽着的時候點頭如搗蒜,一副下一秒就要加入太皇太後陣營并宣誓為太皇太後的一統天下事業奮鬥終生的模樣。
結果南枝一走,段雲深轉身就把太皇太後給的藥倒進花盆裏了。
太皇太後壽辰之後他就要和自家狐貍精遠走天涯了,去他的光明前景,這玩意兒能吃麽好吃麽怎麽吃?
這事段雲深根本就沒和景铄提起,倒了藥之後碗一扔,轉頭就接着研究自己的地圖去了。
結果當天晚上他差點被景铄活吃了,折騰得他第二日幾乎下不來床。
段雲深被一通折騰完,幾乎是沾枕頭就睡着了。景铄卻睜着眼睛盯着段雲深的臉舍不得移開。
有些事段雲深不提,不代表景铄不知道。
大概是被親近的人傷得太多,此時段雲深這個在他自己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反而讓景铄心動。
他是真恨不得将這人活吃了,讓他徹底變成自己的一部分,變成自己的血肉,只要自己活着,他就不會,也不可能和自己分開。
太皇太後的壽辰轉瞬即至。
按照景铄和段雲深的約定,在當天的宴會舉行之後,段雲深以不勝酒力為由離開宴席,回到宮中之後會有人接應趁機送他出宮。
景铄在壽辰之日還有事情做,此事做完之後,便出宮去找他,然後兩人一起遠離宮城,從此只在人間煙火中行走,再不回來。
景铄将這安排說給段雲深聽的時候段雲深右眼皮直跳,老覺得說這段話的景铄像是在臺上表演京劇的老将軍,背後插的全是flag。
最後把那半塊地圖塞景铄懷裏了,段雲深右眼皮才消停下來。
段雲深那時對景铄道,“你不來,我不走。”
到了太皇太後宴會當天,按照提前安排好的,段雲深桌子上的酒水換成了白開水,喝了幾杯之後裝作不勝酒力,趴桌子上睡了。
景铄讓人送段雲深回了宮。
宮中尚是歌舞升平。
景铄坐在輪椅上,安靜扮演着自己傀儡皇帝的角色。
炸開第一朵煙火的時候,景铄擡眼瞧了一眼。
煙火确實好看,不過于今夜而言,它極有可能只是一個信號而已。
景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太皇太後聽着獻媚的大太監說着吉祥話,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浮出來了。
下面的群臣百官交杯換盞,如今坐在下面的基本都是太皇太後的黨羽——畢竟王爺黨都被貶官流放了。臺下的官員們自然正是春風得意。
正在表演的是從宮外請來的雜耍班子,遠處的煙火聲震天。
就在這時候,幾乎沒人注意到,從遠處連滾帶爬地跑過來一個小太監。
那小太監摔地上被一個大太監攔住,小太監慌裏慌張說了幾句說什麽,大太監聽完瞬間臉色就變了。
他看了看太皇太後和下面的官員,終究還是咬牙走到了太皇太後身邊,小聲附耳禀報道——嘉王景逸越獄了,京城的守城軍在沒有調令的情況下私自在北門外集結,随時可能突破北門入宮。
太皇太後一頓,看向禀報的那個大太監。
大太監也是臉色慘白,被太皇太後這一看,瞬間跪倒在地上,以頭搶地。
恰在此時,雜耍班子裏一個噴火的雜耍漢子突然對着臺下的官員噴了一口火,熱浪燎過去惹得下面的鼓掌。
太皇太後的臉色已經刷白,“召,召侍衛統領項一越!”
大太監跪在地上,“……項,項統領不在宮中……”
太皇太後一頓,想起舊事看向一邊的景铄。
景铄察覺到目光擡頭,微笑了一下。
太皇太後後背一涼,又看着臺下的歌舞升平,只覺得頭暈目眩,“怎會……他為何要如此……”
大太監不敢說話,跪在地上不敢動。
這時候臺下終于有人注意到太皇太後這邊的動靜了,只是他們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突然就聽到遠處傳來了“殺——”的怒吼聲,整齊劃一,聲音直沖雲霄,直接蓋過了雜耍班子的聲音。
景铄嘴角彎了彎,氣勢聽起來倒是不錯。
此時已經屬于景逸的守城軍如入無人之境。
宴會上的官員在聽到那聲勢浩大的一聲之後,幾乎都準備四散奔逃,只是還沒來得及逃出去,就又被攻進來的守城軍吓得退了回來。
等到守城軍将此處團團圍住之後,景逸才慢悠悠地登場。
此人半點也看不出是剛剛越獄的模樣,衣服幹淨整潔,一派清貴優雅,與其說是來逼宮篡位的,看起來更像是來祝壽的。
太皇太後皺着眉頭,厲聲呵道,“亂臣賊子!”
嘉王笑了笑,“皇額娘既然定了本王與将軍密會謀反,那本王不妨就順了皇額娘的意——只是這宮城防備如此空虛,本王倒是沒想到。”
景铄就跟看熱鬧似的看着這兩個本朝最有權勢的人互相用着斯文的詞句扯皮,悠然從容。
太皇太後黨羽此時真到了窮途末路,有位官員口不擇言,怒聲呵斥道,“誰不知嘉王爺的母妃當年便是試圖毒害先帝才獲罪賜死,虧得先帝仁德,才放過嘉王爺一條命來,如今嘉王爺居然恩将仇報麽!?不怕先帝若是泉下有知?!”
景铄聽着這話沒忍住掀起眼皮子看了那官員一眼——愚蠢。
景逸原本一副溫雅和煦的模樣,這時候聽那官員說出這樣的話,臉色居然瞬間就冷了下來,“本王母妃當年為何而死的,只怕要問一問皇額娘,還有本王的好侄兒了。”
被點到的景铄一句話未言,渾似沒聽到這話似的。
景逸看向太皇太後,一字一頓道,“正好今日百官都在,不如皇額娘便說說,當年毒害先帝的,到底是誰?
太皇太後一言不發,目光怨毒得像是要将景逸殺死。
景铄原本不打算開口,此時聽他如此質問,忍不住悠然出聲,“皇叔的母妃當年為病重的父皇送了一碗蓮子羹。那碗蓮子羹父皇賞給了一個奴才,那奴才當場被毒死,此事誰人不知?皇叔此時以這話問皇祖母,豈不可笑?”
景逸看向淡然從容的景铄,“哦?那蓮子羹真是出自本王母妃的手麽?——當年毒害先帝之事牽扯甚廣,本王記得小铄最開始好像也是嫌疑人之一。”
景铄淡然道:“那又如何?事後查證,兇手便是皇叔的母妃,過了這麽多年了,皇叔還想翻案不成——呵,也不是不行,史書總是贏家寫的,今日皇叔坐上了皇位,自然想怎麽寫,便怎麽寫。”
景铄悠然給景逸母妃的事定了性,若是翻案定然是因為景逸上位才強權給母妃洗白的。
景逸一口氣堵在胸口,狠毒地盯了景铄半晌,突然又一轉臉色,笑道,“……小铄當年杖斃自己的母妃的時候何等心狠手辣,親眼看着地上血流成河也不曾收手,本王還以為小铄是恨毒了她——如今看來,似乎卻也不是。倒是看不出,小铄也不像傳聞中那般陰狠殘暴,怎麽,終究對自己母妃心軟了?為當年弑母之事後悔了罷。”
這兩人以言語為刀,互相對着對方心窩子捅,但是臺下的百官卻是聽得一臉的莫名。
景铄始終讨厭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母妃。
他親眼看着那個女人死的。但是那女人死了這麽多年,景逸此時出聲要提當年舊事,要危害到那個女人的名聲,他依舊忍不住不自覺就出口維護。
哪怕那個名聲是那女人應得的。
小時候的景铄是個很惹人愛的孩子,長得粉嫩可愛,乖巧聽話還很會撒嬌。那時候經常能看到小景铄抱着一只狗滿宮亂跑,後面跟着一串伺候的宮女太監。
景铄的母妃叫做賀骊,是将軍家的女兒,算起來是賀珏和賀勤的姑姑。
在景铄剛剛出生沒多久,賀骊便因為一件事情惹惱了先帝,被剝奪了撫養小景铄的資格。
先帝一開始給小景铄找了一位膝下無子的妃嫔作為養母,只是将小景铄交過去不過兩個月便被發現她虐待孩子,那妃嫔自己生不出孩子,卻要義務養別人的孩子,自然是恨的。
發現虐待之事以後,先帝便将小景铄要了回來。小景铄太小,先帝再不放心将他交給別人,便只交給乳母喂養。
因為體恤小景铄,所以開恩允許賀骊每十天探望一次。
那時候小景铄還是嬰兒,對這段事情也沒什麽記憶。但是在他剛剛記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只有偶爾才能看到自己的母親。
那個時候他是賀骊翻身的資本,是她爬出去的希望。賀骊待他極好,十天一次相見,恨不得将這個兒子供起來。
照顧小景铄的乳母也每天跟小景铄說,你母妃她每天都很想你,是個很愛孩子的母親,只是因為陛下的命令,所以才不能常常見到你。
這個說法在小景铄的腦子裏根深蒂固。那是好幾年的時光累計出來的——賀骊的好,還有乳母一日又一日的話。
賀骊最後果然靠着小景铄翻了身,重獲恩寵。
只是出來之後,她便沒有待小景铄如以前那般上心了——貼身宮女做的糕點,她告訴是自己親手做給小景铄的,只做給小景铄;小景铄學不好功課,她虐待懲罰,她說自己是恨鐵不成鋼;小景铄是一個工具。
一個頂好用頂好用的工具。
他那麽乖,那麽聽話,只要讓他成為了太子,只要熬死了先帝,江山便是她說了算的。
當她意外得知太皇太後也對先帝心存不滿的時候,她和太皇太後提了一筆交易,一筆大逆不道的交易。
她們可以先合作除掉了共同的敵人,然後再來算各自該瓜分的利益。
于是先帝開始病重,卧床不起。
于是小景铄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如此過了數年,就在最後要解決先帝的時候,出了意外。
誰也沒想到那碗應該送走先帝的蓮子羹,被先帝随手賜給了一個奴才。
原本那毒.藥無色無味,也不會有什麽過于兇狠的發作症狀,只會慢慢窒息而死——很适合先帝這種病得卧床不起的人。
可最後是先帝身邊那個太監死了。
整個死亡過程被先帝目睹,離喝下蓮子羹不到半炷香的時間。
此事被下令徹查,誰都逃不過。
太皇太後那邊推了景逸的母妃出來頂罪。
賀骊這邊,推了景铄。
那時候景铄十幾歲,已經到了少年的年紀,那時候先帝死了,他這個太子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被關進了大理寺,那個牢房裏有老鼠,到了晚上,老鼠磨牙咬得牆壁裏頭“嘎吱嘎吱”作響。
景铄睡不着,就坐在牢房裏猜這次毒害父皇的是誰——他聰慧,但是盲信。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母親。
直到他母親帶了“親手做的”糕點偷偷來看他。
臨走前,他母親還說“铄兒不要擔心,母妃一定想辦法救你出來”。
景铄始終記得自己毒發的時候,躺在大理寺的牢房裏想清楚一切的心情。
震驚,不敢置信……怨恨。
自己始終還記得瀕死的時候,聽到老鼠在牆洞裏“吱吱”地叫的聲音。
那一日,他差一點就死在母親喂給自己的糕點下了。
可是最後他活下來了。
他坐回了自己太子的位置,努力将心中的怨恨收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小時候賀骊裝的太好,也有可能是那個乳母的話太過根深蒂固。
那時候的景铄什麽都沒做,沒有報複,沒有深究。
然後他聽說了毒害先帝的罪犯定下來了——不是查出來了,多麽諷刺,是定下來了。
是景逸的母親。
彼時的景逸也還只是個少年,雖然比景铄大了個輩分,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大了幾歲而已。那時候他無權無勢,是太監宮女都能欺負的角色。
為了自己的母妃他努力四處奔走,說自己的母妃是無辜的,想救下她。
景铄記得那時候他曾問自己的父皇,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的母妃可以推自己出去?為什麽明知道是誰做的,卻要讓無辜的人去死?
他父親當時說,為了這個江山。
都是為了這個江山。
太皇太後和賀骊圖謀這個江山,所以犯下大錯,拖無辜的人出去頂罪。
他父皇也是為了這個江山,為了江山的穩定。不能動太皇太後,那背後有丞相;不能動賀骊,那背後有将軍。
甚至于景铄自己,都是托了這個福。
原本賀骊将景铄推出去的時候,已經是做好了斷尾自保的打算,孩子還可以再有,但是自己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但是先帝顧及父子之情,也忌憚大将軍手裏的兵權,所以費了一番力氣,将景铄名正言順地撈出來了。
景铄只覺得可笑,因為他是太子,因為賀骊想讓他當天子,所以他學了一堆大仁大善的道理,準備做一個“仁君”,做一個像自己父皇一樣的明君。
可是,原來坐在那個位置上是會變成這樣的人啊。
和先帝說完話,景铄出來便遇上了跪在先帝門外的少年景逸。
景逸那時已經跪了好幾天,不吃不喝卻依舊跪得筆直。他求自己皇兄相信他母妃是無辜的。
景铄在跪着的景逸身邊停下來,讓他別求了。
景逸卻道,“那是我的母妃,便是跪死在這裏,也算是為她做了點什麽。”
景铄當時只覺得嘲諷,道,“也對,你母妃也盼着你來求呢。你可是她翻身最大的倚仗。”
景逸:……
原本景逸母妃受冤,景逸多日奔走無果心中就憤懑難受。
此時聽景铄如此冤枉他的母妃,更是憤怒,只是因為跪在先帝門前,不欲惹事,所以一言不發。
壓抑的毒要比發洩出來的毒進得更深,他與景铄都是如此。
景铄對他母妃潑的這盆髒水,他記了很多很多年。
最後景逸的母妃死了,含冤而死。
景铄和自己母妃疏離了。
若不是他母妃第二次第三次背後給他捅刀子,他大概連多看他母妃一眼也不願意的。
畢竟在賀骊眼裏,景铄不再聽話,這個太子就毫無用處了,甚至是一個障礙。
景铄在一次又一次的明争暗鬥中,心越來越冷。
他恨這天下,這江山。
沒有江山的為得到江山做盡惡事。
得到江山的為穩固江山做盡昧良心的事。
日複一日,江山在他眼裏就不是江山了。
那是他母妃那般待他的原因。
那是他父皇殺無辜之人的理由。
景铄想拉江山陪葬的偏執,并非他看不透江山亡了便是萬民于水火,而是他不在乎了。
多年沉積的毒終于化成了濃郁的黑色流淌于骨髓。
他只想看着江山覆滅,所有執迷者,都得不到它。
回宮之後段雲深便換上了提前準備好的一身侍衛的衣裳,帶上了一個小包袱——那個包袱裏收拾的是地圖還有一些細軟。雖然景铄說是以後金銀的事情不用段雲深操心,但是段雲深想着景铄一個皇帝,不知人間柴米貴,自己多帶點總是好的,所以還是收拾了一波。
收拾完了就等着來接應的人。
過了沒多久,果然就來人了,還是個熟人——項一越。
項一越見了段雲深也沒什麽好臉色。段雲深妖妃的定位深入他心,更何況當初他的好兄弟方游也算的是因為段雲深的事情才不得不遠走他鄉。今日這種日子,景铄居然讓他來送這妖妃,而不是擔任其它大事。
新仇舊恨,怎麽看這妖妃怎麽不順眼。
但是項一越此人別的沒有,忠義當頭,景铄既然給他的任務是讓他護送段雲深出宮,他就算心中再不樂意,也是會盡全力去完成的。
出宮的時候格外的順利,那時候恰逢宮中在放煙火慶祝太皇太後的壽辰,守宮門的士兵看了一眼來人是項統領,便打了個招呼眼睛就看煙火去了。
段雲深出了宮之後邊走邊回頭看,那煙火自然漂亮,不過段雲深心中卻道,也不知道那暴君現在是不是也在看煙火。
結果他這走路走得三心二意,一不小心就在地上絆了一下。
項一越提了他一把,人沒摔着,小包袱摔出來了,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全撒出來了。
項一越:……
項一越一看這妖妃出宮居然還偷宮中的東西,小人行徑!瞬間覺得越發的瞧不起,臉黑得如同鍋底,看着段雲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段雲深只當沒看見,一邊低頭把摔出包袱的玉扳指什麽的收拾回去,一邊腹诽道,我這也是為了讓我家狐貍精不跟着我吃苦,你知道個毛線球!
段雲深收拾着收拾着突然發現包袱皮裏多出了個東西,瞧着那邊角就覺得頭皮一炸,打開一看,心裏涼了半截。
那是他塞在景铄懷裏的那半份地圖。
段雲深幾乎呼吸都要停了。
他看着那東西,就像要将它看出一個洞來。
分明認出那東西是自己塞進景铄懷裏的那一半,但是卻又忍不住自欺欺人地想,會不會是自己看錯了,是自己的那一半,或者是不是那暴君沒收好,自己收拾東西不小心夾進包袱裏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将那張地圖打開确認,然後就在地圖裏面發現了幾張宣紙。
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飄逸俊秀,正是景铄的筆跡。
紙上并沒有寫标題,段雲深簡略看過一兩行,就發現這是什麽東西了。
那是景铄留給他的遺書。
段雲深:……
段雲深就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空白片刻,怒氣突然從心底冒出來,就好像火星子落在了秋天枯黃的草原上,風呼啦一吹,怒火瞬間就蔓延了整顆心髒。
王八蛋!就知道男人在床上的話一句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