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離曉蒙在河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屍體,只是匆匆一瞥,村民們看到他,都很警惕,不讓他靠得太近。男人死得平靜,臉上身上都很幹淨,布滿水珠,脖子上血肉模糊,穿得衣服不怎麽合身,花裏胡哨的,像女人衣服,整身衣服都是濕的。他的右手緊緊抓着一把刀。他被卷進一張草席,由六個人擡着走了。
離曉蒙抓住一個人問:“他的屍體你們要擡去哪裏?”
那個人甩開他的手,板着臉加入了大部隊,趕緊走開了。離曉蒙看着他們,發現阿虎的屍體讓村民們情緒高漲,勁頭很足,走在路上雄赳赳氣昂昂的,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離曉蒙彎下腰,伸手在河堤上一摸,堤岸上濕漉漉的,有點水草的腥味。月光充沛,水淺一些的地方能看到些半露在水上的石塊和長在石縫裏的雜草,水裏沒有魚,青苔蔓生的地方也摸不着螺蛳。河水清澈,幹淨,岸邊沒有血跡。離曉蒙沾了點水在手指上嘗了嘗,河水甜滋滋的,往上游去,水變了味,發苦了。離曉蒙沒再逗留,回到村裏找到了楚趙。
啞巴的燒退了,手背上紮着針,在挂鹽水,他被楚趙安排在一樓廚房邊上的小房間裏,由一個年輕女孩兒照顧。楚趙一見到離曉蒙,就找他去天井說話。
“阿虎的屍體真的找到了?”
“你有阿虎的照片嗎?”離曉蒙問。
楚趙掏出手機,調出一張身份證件照給離曉蒙看:“就是這個。”
“是他,身上穿得女人衣服,衣服都是濕的,很可能是從上游漂下來的。”
“上游?”
“穿過白梅寨的這條河,源頭在白梅主峰,貫穿五座村寨,白梅寨是它途徑的最後一座村寨,之後它會流入麗水湖。”
楚趙低頭點煙,回憶說:“麗水湖,就是那天晚上我們見到的地方。”他撓撓眉心,略顯費解,“湖沒有很大,更像蓄水池。”
離曉蒙若有所思,楚趙坐在石凳上抽煙,拍了下他:“你知道村裏都在傳什麽說法嗎?”
離曉蒙眉頭緊鎖,推測道:“是不是說是白兀羅的鬼魂上了阿虎的身。”
楚趙拱手一拜,叼着煙抖腿:“差不多,這個白兀羅二十年前失蹤,最後有人見到他就是在那條河邊。這人是個老實人,沒和人結過愁有過怨,老婆難産,大人和孩子都沒保住,那之後他就一個人過日子,沒聽說得罪過什麽人。”
“但是沒有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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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見到的是人?”
離曉蒙用力點頭,楚趙又問:“離大師,幹您這行的,見的鬼說不定比人還多吧?打眼看出去,鬼和人是不是差很多?”
“鬼和人差不多。”
“那你又知道那天見到的白兀羅是人?”
“那天下大雪,雪沒穿過他的身體,他就是人。”
楚趙彈彈煙灰,半開玩笑地說:“那大師您見到阿虎的鬼了嗎?”
離曉蒙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沉聲吐出兩個字:“沒有。”
楚趙咂舌,指着敞開的大門:“你知道白初十被燒死了吧?”
離曉蒙看他,楚趙吸了一大口煙,煙混着他的說辭從他的鼻孔和嘴裏一道噴了出來:“白志文的三兒子家起火,一家人全都燒死了,之前我見到個火人從樓裏沖出來,聽他們說,那個人就是癱瘓了二十多年的白初十。”
“白初十癱瘓二十年,那他今年多大了?”
“快四十了。”
“論資排輩,他和白火星……那個八九歲的孩子是同輩?”
“八歲。”楚趙用手指比了個數字,“白志文是大房大長老,兒子有四個,不知怎麽都生不出孩子,好不容易得來的孫子白初十癱瘓之後,白志文當時的老婆也因為意外過世了,唉!真是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啊!他老婆是吃魚,魚刺卡喉嚨裏噎死的。沒多久,他新娶了一個老婆,白初十癱瘓那年,他的四兒子出生,聽說當時白初十被人擡着去給這個小他二十多的四叔磕的頭。”
離曉蒙也坐下了,默默聽着。楚趙說完白志文的家事,道:“白兀羅找你辦法事,現在找不到他的人了,大師你有什麽打算啊?”
“再留兩天,還找不到白兀羅,我就回去。”離曉蒙說。
楚趙不禁問:“要是真的有什麽厲鬼啊邪魔歪道啊收集鬼魂作怪,比如吧,阿虎家的慘案就是它做的,這兩天裏它又為非作歹,大師你收不收了它?”
離曉蒙看他,音調是冷的:“你雇我,我就管,沒人雇我,我不管。”
楚趙拍大腿,高聲道:“好啊,有個性!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他笑着走出去。這楚趙前腳沒了影,喬森後腳就從樓裏偷摸着出來了,他鬼鬼祟祟,嘴裏嘶嘶地發聲音,把離曉蒙召到陰影裏講話。
“離大師,你說你過兩天就回去,回哪裏去啊?”
“我師父家,白梅山上。”
“啊?上山啊?還得往山上去?”喬森聽了,臉拉長了,苦不堪言,手伸進脖子裏摸出根項鏈,捏着吊墜蔫巴巴地說,“那山上……去了能下山嗎?”
離曉蒙看到他的吊墜是個十字架,露出了微笑。喬森一瞪眼,揪着離曉蒙把他抓緊更黑的地方,憋着聲音道:“你別笑啊!看在你我屬于業界同行的份上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是發現這裏越來越邪門了,你看到那個啞巴身上的爪子印沒有?”
“看到了,像是野獸幹的。”
“野獸?!你進了這村子你見過一只貓,一只狗嗎?還野獸!要有野動物才好了!還有點活世的味道!這裏連他媽的死了人都不見有蒼蠅來嗅的!你聽好了啊……欸,你別亂看啊!你給我聽好了!我不吓唬你!我和你說……這鬼地方……他媽的……”
他往身後掃過,眼看空無一人,旋即勒住離曉蒙的脖子,一字一詞道:“有!吸血鬼!”
離曉蒙被自己的口水嗆得直咳嗽,喬森打他兩下,收好了那十字架,壓着嗓門發狠勁:“你別不信!我和你說!真有!楚趙他們就是來抓吸血鬼的!你要不信你去看他的子彈!都他媽是銀的!我日!銀的!”
離曉蒙點點頭,喬森翻個大白眼,使勁劃十字,四下亂拜,口中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早知道就不去電視臺做采訪了,沒幾個破錢!還被抓來協助調查!我操!天靈靈地靈靈,佛祖在上,耶稣保佑,生人勿近,惡靈勿侵!”
離曉蒙老神在在,安慰他道:“上帝佛祖是一家,自古天神只一人,不過是因為人為影響而在崇拜的形象上産生了些分歧,喬師傅,你這個十字架威力很足,你去到哪裏都能保佑你。”
喬森一板臉,多番叮囑離曉蒙要走一定提前通知他一聲,還非得要離曉蒙立下毒誓,他才放心。離曉蒙應付完他,去探視了那個啞巴。啞巴睡着,女孩兒在給他測體溫,鹽水快挂完了,她出去拿新的一瓶。
離曉蒙打開了屋裏的窗戶,風吹進來,啞巴的手指動了動。
一只烏鴉飛了進來,它收緊翅膀落在了啞巴的手背上。它全身黑得發光,眼睛像盞小燈,炯炯照着離曉蒙。
啞巴沒有醒,那烏鴉在看護進來前飛走了。
隔天清早,離曉蒙就去找白兀羅,白家依舊大門緊閉,離曉蒙找了好幾戶人家打聽,看到他這個外鄉人,問的還是白兀羅的事,沒人願意搭理。後來他找到了一個女童,眼睛是灰色的,趴在自家院子裏玩落葉,咧開沒牙齒的嘴對他笑,天真無邪。
“你走啦,走啦!我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擋在院門口的是個老婦人,聲音粗沙,頭頂包着個藍布頭巾,打扮樸素。離曉蒙撐住大門,說道:“那天孩子的媽媽……”
老婦人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橫眉冷目:“胡說八道!她媽媽出外打工!兩年都沒回來了!”
“那天我看到一個女的抱着她,還哄她,那個女的……”
“老八家的勺娘們兒!整天亂抱別家的娃娃!!”她眼裏噴火,對着天邊罵了好長一串,砰地關上門。離曉蒙還敲門,客氣問說:“老太太,那請問老八家在哪裏啊?”
“勾你媽了個逼!!”
又是費了好大的勁,離曉蒙才從一個小孩兒那裏知道了老八的住處。老八家荒僻,附近既沒有田也沒有樹,棺材似的四方形木屋斜杵在垃圾山邊上,臭味熏天。
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女孩子彎着腰,在垃圾堆裏挑挑揀揀。
離曉蒙想喊她,但一群男孩兒搶在他前面跑到了女孩兒那裏,笑着叫着:“勺娘娘!勺娘娘!老八家的勺娘門兒!生了一個勺娃娃!”
那些男孩子看上去和女孩兒差不多歲數,都剃光頭,圍着女孩兒唱啊跳啊使勁拍手扮鬼臉,把她推來搡去,有幾個還把她放在地上的背簍踢遠了,瞅着掉出來的東西咯咯直笑:“哈哈哈破玻璃瓶破碗!勺蛾子還撿了雙破.鞋!哈哈哈老八穿破.鞋咯!破.鞋!”
“老八才不穿破.鞋,老八在外頭娶了娘們兒生了大胖小子,不回來咯!”
“哈哈哈哈,勺蛾子沒人要!哈哈哈哈!”一個男孩兒用兩根手指夾起雙破布鞋捏着鼻子在女孩兒臉周轉圈圈,捧腹大笑。
離曉蒙看着,沒出聲。女孩兒也沒發出任何聲音,低着頭,攥緊了拳頭。
“你手裏拿的什麽?”孩子群中一個說話做主模樣的男孩兒推了下女孩兒,他最高,胳膊看上去最有力,一雙腳都比別人大,腳上的球鞋不比女孩兒撿的破.鞋幹淨多少。他指揮其餘人:“大毛二毛!看看她手裏拿的是什麽??”
兩個蝦兵蟹将一個箍住女孩兒,又一個上去掰開了她的右手,啐了口,提起女孩兒柴火似的胳膊罵:“娘日的!空的!”
大腳男孩兒的眉毛上有道疤,瞅着女孩兒的左手,疤痕飛揚,叉着腰命令她:“松開左手我吼吼!”
女孩兒不肯,大腳男孩兒就打她耳光,大家都起哄,笑得歡樂。女孩兒的臉被抽腫了,手也松開了,大腳男孩兒擰着她的手腕,左右看看,不無炫耀和不屑:“我還以為是什麽寶貝,一顆巧克力!是那個姓楚的給的吧?”
他搶了這顆巧克力,扯開糖紙才要吃。大毛二毛拍了下他,示意他看身後。原來是白志文家的白火星挎着書包路過了這裏。
白火星穿得整潔幹淨,一雙合腳的球鞋白得刺眼。
大腳的男孩兒合上了嘴巴,把手背到身後去,靠在路邊站着。原先還取笑女孩兒的孩子們也都安靜了下來,默不做聲,有的甚至微微低下了頭。白火星走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裏,将他們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孩子們的頭低得更低,待他的眼神落在大腳男孩兒身上時,那先前還趾高氣昂的男孩兒也不由自主彎下了脖子。
白火星不說話,就朝他伸了伸手,他長得不及這群男孩兒大個,身板卻挺得比誰都直。
大腳男孩兒起先沒反應,別過了臉去。白火星就這麽看着他,看得那大腳的男孩兒受不了了,加上邊上還有人慫恿“給他吧,給他吧”,他只好把巧克力糖交給了白火星,帶着自己的小夥伴一溜煙跑了。他們擦着離曉蒙而過,嘴裏罵很髒的字眼。
“呸!大房的野種!”
有人附和:“四房操出來的!誰不知道啊!”
他們說得極小聲,白火星大約沒聽到,他正攤開手掌和撿垃圾的女孩兒對視。女孩兒實在太瘦弱了,矮白火星一個頭,看他時,必須得把頭擡得很高。
白火星的手心裏是那顆巧克力糖。
女孩兒擤鼻子,伸出了髒兮兮的小手,白火星低垂眼簾,就在女孩兒快要碰到他時,他急促地縮回了手。
白火星把那顆巧克力糖扔到了地上,一腳踢遠了,人也跟着走遠。
積雪還沒完全融化,地上又黑又白,巧克力糖掉在了潮濕的黑泥巴鞋印子裏。
垃圾山前,終于又只剩下女孩兒一個人了。
離曉蒙走過去和她搭話:“小姑娘,你媽媽在家嗎?”
女孩兒拿起背簍,蹲在地上,把被那群孩子倒出來的碎碗碎玻璃小心翼翼重新裝進背簍。她點了點頭,看着離曉蒙。女孩兒臉色發黃,像是長期營養不良,眼睛水光閃閃的,她沒有掉眼淚。
“你找她幹什麽?”女孩兒說。
離曉蒙撿起地上那顆糖,放在手裏看,女孩兒舔舔嘴唇,說:“你撿到的就是你的,你拿好。”
她把破.鞋一同收起來了,背起了背簍。
“想找她問些事。”
女孩兒聽了,帶着離曉蒙到木屋跟前,說:“我媽在裏面,昨天她又亂跑,抱了別人家的孩子,四房大爺爺把她鎖起來了,這次用了兩把鎖。”
“那我能和她說說話嗎?”離曉蒙溫聲問。
“随便你,她要是願意和你說,你就說吧。但是不能開門,大爺爺說了,誰都不準開門。”
木棚上作為門的地方還挂着個大鎖頭,女孩兒放下背簍,開始整理堆在一旁的塑料瓶子。
“你家沒有別的大人了?”
女孩兒用力踩塑料瓶子,踩得扁扁的,搖頭說:“我爸去杭州了,打工賺錢,家裏沒別人了。”
“這鑰匙在誰哪裏?”離曉蒙拿起鎖頭問。
“四房大爺爺那裏,你找他?去大房找吧,他沒看好阿虎,害得村裏死了個法師,被叫去打板子了,”女孩兒還給離曉蒙解釋,“阿虎是四房的人,出了事就是四房的責任。”
離曉蒙聽後,敲了敲木棚,裏頭沒動靜,他站到木板縫隙中間,從縫隙裏往裏面張望。
女孩兒告訴他:“我媽叫白月亮。”
“白月亮,”離曉蒙呼喚,“我想問您一件事。”
木棚裏靜悄悄的。女孩兒并不管他,自己忙自己的,收拾完塑料瓶子開始整理碎玻璃。離曉蒙又叫了好幾聲,可木屋裏最大的反應就只有鎖鏈的碰撞,他能模糊看到個人影,但看不清,他還在不斷嘗試着要與白月亮溝通。
冷不丁地,爛泥地裏突兀地沖進來一個張牙舞爪的瘦子,大呼小叫喊着“離大師”。離曉蒙看着這人跑過來,擡手說:“喬大師,我有事……”
喬森不由分說拽着他就走:“咳!什麽事都挪後邊去!楚隊讓我找您!我去!差點跑斷腿,幸好有個小屁孩兒給我指路說在這裏看到你了!大房的大法師要……驅白兀羅的鬼魂!!說是他上了阿虎的身作怪!楚隊讓您必須到場!”
大房祠堂金碧輝煌,由三幢小高樓簇擁着,安穩地躺在白梅寨的中心地道。喬森俨然是個白梅通,才看見大房祠堂那翹起的屋檐飛角呢,就和離曉蒙科普個沒完。
“那邊上的小樓房呢,看到沒有?您猜猜是派什麽用場的?不知道了吧?看那紅屋頂,綠屋頂,黃屋頂的,要是從天上看,我去,好一盞紅綠燈啊!紅色和綠色的呢是擺大房老爺們兒幹屍的地方!白村長說了,他們寨子可得有千百年歷史了,歷代大房宗親長老的幹屍都擺在那裏面!因為他們寨子有神明保佑,再加上大房的功德最為崇高,這些幹屍千年不壞!你還別說,我跟着楚趙進去過那個紅屋子一次,還真有幹屍啊!活佛坐化您知道吧?差不多就那個樣子!至于那個黃色的樓嘛,擺的是大法師,那就不是幹屍了啊,您猜猜是什麽?”
離曉蒙道:“眼睛。”
“哎喲我操!不愧是離大師!牛.逼!這都算得出來!”
“正常推理……”離曉蒙和唾沫星子亂飛的喬森進了祠堂,喬森還拉着他非要他看祠堂屋檐上的匾額和雕花,眼饞地說:“真金白銀!大房就是滋潤,寨裏最好的田地歸他們,最好的林子也歸他們,聽說光是賣樹都能日進鬥金!您說這一朵金花得值多少錢?”
離曉蒙更關心別的事:“楚趙呢?”
“他說這些封建迷信活動他不參加。”喬森撇撇嘴,和離曉蒙穿過了祠堂前院,到了個裝修同樣奢華氣派的廳堂裏,左右廊屋裏立即走出來兩個提棍子的人搜他們的身。喬森揣着個dv,搜身的說什麽都不讓他帶進去,喬森駁了兩句,從裏屋浩浩蕩蕩走出來數十個如狼似虎的高壯男人,看臉蛋,年紀都不小了,但身板練得比喬森這個年輕人壯實許多,手臂上的肌肉沖着喬森一鼓一鼓的。喬森服了軟,交了dv,縮起腦袋扯着離曉蒙往裏走。
驅鬼的法事在祠堂的第二進院子裏進行,喬森粗略掃了眼,盤算了會兒,指着東北一角說:“這裏是吉位,走,離大師,咱們上那兒看吧。”
離曉蒙沒意見,兩人站定,喬森一張嘴皮子閑不住,又給他把院裏聚集着的人七七八八全都介紹了遍。今天來的只有四房和大房的人,大房人數衆多,四房的人卻只來了他們的一半還少。喬森八卦,和離曉蒙咬耳朵,說道:“你別看大房好像很多人,人丁興旺,後代卻跟不上啊……村裏跑的小孩兒就沒幾個是大房的。不過也有可能年輕人在外打工的多,都生養在外頭了,欸,離大師,你剛才去白月亮家幹嗎了?”
“你知道白月亮?”離曉蒙看了看喬森。
“這怎麽不知道,寨裏出了名的女瘋子啊……”喬森清喉嚨,“聽說是被四房的老八撿回來的,原先就瘋瘋癫癫的。”
“不是寨裏的人?”
“這就不清楚了,據說是在蝙蝠洞附近撿的。”喬森道,往外伸脖子,“那是二房和三房的大法師吧?”
他沒認錯,從外面擡着好些雞鴨魚肉進來的确實是二房和三房的大法師,今天兩人穿白袍子,頭發紮了兩根大麻花辮子盤在腦後,一邊搖頭晃腦念誦着什麽,一邊繞着個大水缸擺上手裏的葷菜。
水缸足足有一人高,通體漆黑,水缸外冒出個灰白的人腦袋——臉頰上兩陀豔豔腮紅,嘴唇也被塗得鮮紅,頭發剃光了,頭頂抹了層厚厚的白粉末。這個腦袋是阿虎的腦袋。
喬森抖索了下.身子:“離大師,我怎麽覺得那個死人腦袋剛才睜眼了啊??”
離曉蒙往院裏看:“大法師來了。”
大房的大法師今日盛裝隆重,他的眼睛上蒙了條繡花的土黃色布條,長而幹枯的頭發拖在身後,每幾根發梢上都綁着串小鈴铛,刀刻似的皺紋無聲地向世人宣告着他的蒼老,但他走起路來步伐還是很矯健的,只是今天這身黃色法袍,衣擺曳地,行動難免不便,需有兩個人在後頭給他提衣擺。大法師前頭有個半大孩子引路,離曉蒙定睛看去,那孩子正是白火星,他也穿了黃色的法袍,手裏捧個小碗,每往前走三步就抓出一把金粉撒向空中,念一串咒。
“這不是村長的孫子嗎?聽說這孩子是大法師欽點的接班人。”喬森啧啧感嘆,“這金粉是純金的吧?”
而走在大法師身後的是白志文和一個禿頂老人,兩人各用雙手捧三株粗香,香味醇厚,似野菇香草。他們一路跟在大法師身後,到了水缸前,他二人在香爐上插好香,對天對地對大法師各磕了三個響頭就退下去了。白志文入座,禿頂老人擠進了人群幹站着看。
音樂聲随後響起,不比阿虎門前跳大神那回,這回的音樂更莊重,沉穩,奏響的唯有兩面紅皮鼓,奏樂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二房大法師和三房的大法師。兩人跪坐在旁,如癡如醉,很是投入。
大法師揮退随從人等,在鼓樂中朝天舉起雙手。他一動作,發上的鈴铛叮叮地響,衆人屏息,再沒人發出任何一點閑話聲。在鼓聲伴奏下,大法師跳起了舞。這舞蹈起先是很随性也很自然的,随着那鼓點的密集,節奏的加快,大法師越舞越有力,越激昂!漸漸地,鼓聲如同瓢潑大雨墜落人間,噼噼啪啪打在地上,雨聲如泣如訴,好不哀怨,好不悲戚,好不憤怒!大法師舞得更賣力,時而往前使勁勾脖子,時而雙足離地,在空中跳躍翻滾。
喬森看得汗毛直豎,他看看離曉蒙,離曉蒙卻沒再關注這場詭異的儀式,他在望天。喬森跟着仰起頭,不知何時,大朵大朵的烏雲飄到了祠堂上空。天要下雨了,可這雨沒下下來,喬森卻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鼓樂聲變得滲人,陰森,那大法師的舞蹈也像鬼舞,他像是被鬼上了身,作着一些常人完全無法完成的動作——他将自己的手臂往後折了一圈,繞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下腰彎成個橋形在地上亂爬。喬森的後背濕透了,他倒抽了口涼氣,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躁,其中還加入了人聲伴奏。
“喝!哈!”
“喝!哈!!”
兩位法師唱得比手裏的鼓聲還要響亮。
烏雲在祠堂上空彙聚,天一下就暗了。
大法師的兩個幫手在場邊殺雞,一人遞上去一碗雞血,大法師一飲而盡,又伸出手,第二人遞上去又一碗滾燙的雞血,大法師大喝一聲,将這碗雞血潑在了自己身上。他頂着滿腦門的雞血,跟着鼓樂大搖大擺在場上繞圈,龇牙咧嘴恐吓在場的村民。大家都很害怕,不敢看他,只顧低頭合十雙手拼命搖晃。兩個幫手繼續殺公雞,黑羽毛的公雞屍體在場邊堆得越來越高,他們不停往大法師身上潑雞血,鮮雞血混着大法師的汗水把那身黃色法袍染得斑斑駁駁。他這個人已經不像人了,不像一個在人間的人了。
天更暗,更黑了,雲層間隐隐傳來雷聲。
喬森靠近了離曉蒙,動也不敢動。
直舞到滿身都是紅雞血,再看不到半點人色,大法師抽出了貢品中的一根桃木樹枝啪地打在阿虎臉上,一下,兩下,三下……第十下下去,大法師比個手勢,往空中一指,一只烏鴉刺破雲層,怪叫着盤旋而下,穩穩落在了阿虎的頭頂心。大法師又是一指,那烏鴉竟低頭用自己的尖喙直捅進阿虎的眼窩!
喬森默念阿彌陀佛,離曉蒙眼神一閃,問他:“那個啞巴呢?”
“啞巴?燒退了他就自己走了,這個時候你打聽那個啞巴幹什麽啊……”
“你們就讓他這麽走了??”
“楚隊說的啊,他要是好了就讓他走,不強留。”
離曉蒙哽住,喬森還想再問些什麽,嘴唇打着哆嗦,卻什麽都講不出來了,那只活生生将阿虎的眼球啄到嘴裏的烏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和離曉蒙!而座下衆人亦因為烏鴉的注視而注意到了他們,喬森退到離曉蒙的影子裏,絮絮叨叨:“離大師,這烏鴉……這烏鴉……”
離曉蒙掃視一圈,擡起了手,心念一動,又垂下手,忿然轉身,拉着喬森要走。
“攔住他們!”白志文發話,離曉蒙他們身邊幾人立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喬森吓得直打嗝,離曉蒙厲聲道:“讓開!”
那群人卻逼得更緊,劍拔弩張之際,院子裏忽然有人大喊:“你們看吶!大法師!”
衆人齊齊望向大法師,啄食阿虎眼球的烏鴉已經飛走了,振動翅膀一頭紮進烏雲裏,而地上,大法師驟然倒地,渾身抽搐,雙手雙腳翻來折去,一會兒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一會兒重重摔回地上,不斷發出痛苦的求助和呻吟,可誰都沒敢過去,另外那兩個法師還在奏樂,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切都屬平常。可如此反複折騰了幾分鐘,大法師似是精疲力盡,倒在地上口吐血沫!那原先還算飽滿的臉蛋和肉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
白志文見狀,立即叫停,攜另兩位法師上去查看,村民們急切地詢問:“村長!怎麽了??法師怎麽了??”
白志文跪在地上按大法師的脖子,摸他的手腕,他靜默了好久,看了看另兩位法師後,才直起身,轉向衆人,幽幽宣布:“大法師,離魂了……”
此話一出,底下是一片慌亂,不少人對着離曉蒙和喬森指指點點,先前進院搜他們身時見過的那群舞刀弄棍的人又冒了出來,大家都看白志文,就等他發一聲號施令,他們立即就能将離曉蒙和喬森五花大綁。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孩兒突然闖入了衆人的視線。
她是從祠堂後面走出來的。她很小心地往前走,眼上一片血紅。她在摸索,但步伐穩定,形容鎮靜。
這個女孩兒,離曉蒙認得。她是白月亮的女兒。
“是老八家的白蛾子!”也有人認出了她,“她之前眼睛還好好的!她瞎了!!瞎了!是大法師轉魂了!她是新的法師!”
一場大雨降落。雨點打在屋瓦上,狂風呼嘯,雨勢傾盆。
衆人站在雨裏,面面相觑,而那瞎眼的白蛾子已經走到了大法師身旁,她渾身都濕透了,白志文想攔她,卻被另兩位法師抓住了。他們看着這個小女孩兒,她伸出她濕漉漉的小手觸摸大法師的額頭。
這一刻,一道亮雷劈落,炸開數縷白光,等這白光散去,那大法師已經完全成了具幹屍!綁住他眼睛的帶子滑落了,露出兩個幹枯的眼窩,裏頭盛滿雨水。
白蛾子仰起了臉,雙手緩緩伸向空中,她在擁抱這場大雨,擁抱飓風,擁抱天地間的黑暗與光明。
又是道閃電,白蛾子身周白光籠罩,光芒四射,遠處的白梅山峰恰落在她頭上,好似一頂桂冠,由這片天地為她加冕。雨勢在這時變小了,烏雲散開了,雲朵上甚至出現了圈金色的鑲邊。
“法師,是……是新的法師,法師啊!!”
一個人率先說,率先跪拜,四房和大房的所有人接二連三也都匍匐在了地上,白志文起先還要身邊的人起來,不許跪這個四房的瞎丫頭,可沒人聽他的,最終他的聲音被虔誠的禱告聲蓋了過去。他跪下了。
就連喬森也被這聖潔莊嚴的氣氛所感染,目瞪口呆地跪在了地上。要抓他和離曉蒙的人,擋在他們面前的人,全部被折服。
離曉蒙沒有參與到這場超自然的崇拜裏,他趁人不注意找到了祠堂的後門。雨停了,離曉蒙撿起地上的一片碎玻璃。玻璃上還有血。
離曉蒙望着祠堂,那裏傳出些很熱鬧的聲音,敲鑼打鼓,好像在進行又一個儀式。離曉蒙收好玻璃碎片,走開了。
鬼使神差地,他又來到了那片樹林。大雨在林間造就了許多縱橫交錯的溪流,雪還沒完全化幹淨,點綴在林間,好似樹木結出了白色的小果子。離曉蒙往樹林深處去,泥濘的路變少了,雪卻變多,變厚了。
離曉蒙撥開一支松樹枝,他看到一個人躺在片白雪地裏,他自在地像睡在一張白床單上。
這個人不會說話,他張開雙腿,纏住一個面具人親吻。兩人赤身裸體,緊緊地抱在一起。
面具人的身形比啞巴健壯,他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攬住啞巴的腰,另一只手在啞巴身上胡亂撫摸,動作不輕,又是擰啞巴的挺在胸前的兩粒櫻粉色乳.頭,使勁揉搓他那一身細皮嫩肉,又是玩弄他的淫根,把啞巴弄得全身都泛了紅。啞巴似是很享受這樣的力道和戲碼,閉緊了眼睛呻吟,兩條修長的腿盤在面具人的腰上,時而直起身親一親面具人的臉,時而用胳膊肘撐在雪地上仰起脖子往外哈氣,笑得合不攏嘴。在面具人的悉心服侍下,啞巴那淫根已經脹大了一圈,顏色粉嫩的龜頭都開始往外冒水了,他推開了面具人,用腳尖頂着他的肩,仰卧在地上,對面具人說:“我的腳冷。”
他的眼梢向上挑起,樣子狡猾,口吻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面具人對啞巴言聽計從,立即膝行着後退,用雙手捧起了啞巴的腳踝,這個動作他作得很細致,也很溫柔,鼻尖都快頂到雪了,人幾乎是匍匐在了地上。他吻啞巴的腳背,密集的親吻朝着小腿延伸,在啞巴細瘦的腳踝處徘徊,又往那腳背的斜坡滑行,一路吻到了啞巴的腳趾,面具人沒有片刻的猶豫,張大嘴就将啞巴的兩顆腳趾含進了嘴裏。他對待啞巴的腳趾也像對付宣洩情欲的器官那樣耐心,甚至照顧得更妥帖,用舌頭掃便他的每一處腳趾縫,又舔又吮,他甘之若贻地享用啞巴的右腳時,還貼心地把他的左腳暖在懷裏,時時揉搓。
啞巴又說:“不冷了,怪癢的。”
他輕笑着,鼻音濃重。離曉蒙不由往前走了上去。
“你不是啞的……”他說,依舊不很确定。
啞巴飛來一個眼神,看着離曉蒙,他的雙眼水潤光亮,好像是兩粒挂在枝頭反射着陽光的黑葡萄。離曉蒙仰起頭,巨木遮天蔽日,林間是沒有光投下來的,但雪地卻是那麽雪白,白到近乎刺眼。離曉蒙在額前遮了個棚,問啞巴:“你到底是什麽人?那只烏鴉是不是你的?你來白梅寨幹什麽?”
啞巴還是副笑盈盈的模樣,落在離曉蒙臉上的眼神不曾轉移,離曉蒙亦然,兩人四目,對視中,啞巴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他發出一個音節,離曉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