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變形記(中) “我前女友那麽多,誰知……
孟周翰将要醒來的那刻,天還蒙蒙亮。
四周靜悄悄的,連鳥鳴聲都無,所以隔壁床傳來的低音如擂鼓、高音如口哨的跌宕起伏的呼嚕聲就格外別致和突出。
——孟周翰不是沒聽過呼嚕聲,畢竟他曾經是每個暑假都會被他爸扔去軍訓夏令營站軍姿的硬核小學生。
六個臭男生的髒襪子和濕襯衫在江城夏天高達90%的濕度條件下扔一整晚是個什麽氣味他都門兒清。打呼、磨牙、說夢話三重奏他都見識過。區區一個人的呼嚕聲,算毛線啊。
但六年級能忍的事,不代表26歲了他還能忍。
他睡覺的地方,居然有第二個人,居然隔音效果這麽差,随便哪一個都能讓他狂躁起來。
他伸手去摸呼叫鈴。
這才覺出自己的手似乎被四面陰冷的牆壁夾住了,又麻又疼。他想要掙脫出來,去發現腿也被夾住了。
高處隕石呼嘯着砸落下來,帶着擂鼓聲、哨聲,而他被壓在牆壁的廢墟之下無法逃脫……
劇痛碾過身體。
孟周翰猛的從夢中掙脫出來。
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頭頂上雪白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輸液滑輪架。
身體蘇醒過來,記憶也随之浮上腦海。
——他終于記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出了車禍,現在應該是在醫院裏。
他忍着身上的不适,扭頭看了看四周,發現這間病房起碼有六個床位,并且已經塞滿了人。
——是真的塞滿了人,六個身上不同部位打着石膏的病人,還有六個睡在躺椅或者行軍床上的陪護。
孟周翰:……
他胳膊和腿上還打着石膏,身上又沉又疼。腦子也昏昏沉沉的,實在沒力氣發脾氣。
看到自己病床旁也有個人躺在行軍床上,就啞着嗓子喊了一聲,“喂……”
行軍床上的女人嗯了兩聲,忽然意識到什麽一般,猛地坐起來看向他。
孟周翰不由就怔了一怔。
是個年輕姑娘。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眼睛睡得有些腫,膚質有些暗沉,頭發也該洗了。
——一眼看去便知道她确實是來陪護病人的,并且已經十分疲憊了。
孟周翰見多了熬完夜場總共沒睡三個小時,出現在他面前時依舊妝容精致,豔光四射的女人。
這種明明有着十分清秀的五官,卻素面朝天,毫不遮掩的把疲憊得有些醜的模樣暴露給他的年輕姑娘,還是頭一次見。
而且,她那是什麽目光啊——原來真的有人的眼睛,能因為驚喜而一瞬間就被點亮般,仿佛在發光。
太過真實的驚喜,讓孟周翰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姑娘肯定認識他,并且和他關系匪淺。要不是他很确定自己從小到大都是獨子,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自己從小最疼愛的親妹妹。
這種情況下,問她“你是誰”……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所幸那姑娘完全不必旁人提醒,立刻上前問他,“感覺怎麽樣?頭暈嗎?能聽見我說話嗎?”
聲音稍微有些緊張,目光忐忑的凝視着他——就像他是件被失手打翻的珍貴瓷器。
動作卻幹脆利落——詢問他的同時,就已經擡手按下了護士呼叫器。
孟周翰張了張嘴,稍微有些應付不來,“……還好。”頓了頓,“我的手機呢?”
那姑娘看了看他打着石膏的右手和挂着點滴的左手,失笑,“……等下我拿給你。”
病房離護士站極近,這麽會兒功夫,值班醫生就已帶着護士走進來。
随之而來的便是一番讓孟周翰煩躁不已的檢查和詢問。
孟周翰不耐煩的質問,“就算不認識我是誰,你們也總該通知一下我的家人吧?為什麽擅自把我安排到這種病房?聯系我的助理,我要轉院——立刻、馬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女人有些疑惑,“小凡?”
孟周翰乳名叫凡凡,家裏只有他爸他媽會叫他小凡——但實際上他從小就住寄宿制學校,父母工作都忙得很,一周能見一次就不錯了。等他長大之後,更是一個月也見不了幾次面。
他爸媽叫他乳名他都不自在。一個不相幹的女人也來喊他的乳名——怎麽着,還登堂入室了她?
“小凡這名字也是你叫的?你誰啊你?”疼,再加上煩躁,孟周翰到底還是沒控制住脾氣。
女人不知是笑還是惱,“……你前女友。”
“我前女友那麽多,誰知道你是哪一個?”
女人似笑非笑,麻利的掏出了手機,對準了他,“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她語調平平無奇,甚至稱得上調皮可愛。孟周翰卻莫名的就有些心虛,倒像是身體自作主張的反應似的。
“……你誰啊你!”
“不是這句——是前女友那句。”
“你幹嘛?我憑什麽要再說一遍?”
“我要錄下來啊。”女人微笑着,“這種話要留證的,免得你過後不認。”
醫生低聲向護士确認了一遍,然後翻着病例看向那個陪護他的年輕女人,“你是他的家屬沒錯吧?”
女人給醫生看了眼她的手機屏保,向醫生解釋,“嗯,我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緊急聯系人。他父母都在外地,暫時沒法趕過來。”
這說辭實在太不妙了,孟周翰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各種綁架案。偏偏他現在半邊身體都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動一下都難。只覺得腦子都要炸掉了,“——我不認識她!從來都沒見過!!”
醫生趕緊又看了眼女人的手機,然後開始翻他的輸液單。
女人有些怔愣,像是沒料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居然退了一步,“好的,可能是我認錯人了。你先不要緊張。”
孟周翰原本以為她會拿出什麽東西向醫生證明他們的關系——沒料到她竟是這樣的回應。
他不由稍稍放松了些,提醒醫生,“馬上聯系我的家人。”又補充,“還有警察。”
醫生和護士都有些無語。
但他們大致也看出了孟周翰的不安,于是護士點頭,“嗯,我這就去聯系警察。”
醫生也再次确認,“是叫時小凡沒錯吧?”
孟周翰瞠目結舌。
“什麽時小凡?你真的認不出我?我是孟周翰,那個富二代孟周翰,我爸是孟啓森——網上到處都有我的照片,你随便搜一下就知道!”
護士噗的笑出聲來,醫生也忍俊不禁,笑着自語道,“孟周翰啊,孟周翰誰不知道?可他也不長你這樣呀。”
就指着輸液單對女人說,“看片子腦部沒什麽損傷。意識也挺清醒的……可能是陣痛藥的副作用吧,先給他換一樣觀察觀察。”
。
蘇禾當然早就意識到可能是麻醉劑導致的副作用。她只是察覺到時小凡的不安,不想過于逼迫、刺激他罷了。
反正麻醉反應持續不了多久——等他清醒後盡可以取笑他,但這會兒還是讓他安心為上。
但她還是疑惑——為什麽會是孟周翰?
她還以為時小凡就算幻想自己是哪個名人,也該是科比或者凱文米特尼克,或者二者合而為一——人前是光芒萬丈的籃球巨星,背地裏卻是縱橫網絡的超級黑客。哪怕他幻想自己是蜘蛛俠,感覺也比孟周翰靠譜些。
畢竟,那個盡人皆知的富二代除了坦率之外,着實沒太多事跡值得稱道。
但……原來時小凡也會幻想自己是富二代嗎?
醫生的調侃已經明顯激起了時小凡的緊張和抗拒。
蘇禾于是上前握住了他正在輸液的那只手。
時小凡悲憤又無助的看向她,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裏透出的情緒,令她又心疼,又有些哭笑不得。
“別着急,你不是要你的手機嗎?我這就找給你。”
醫院早已返還了他的私人物品,蘇禾還沒有拆封。
把手機拿出來遞給時小凡時,時小凡戒備的抗議,“這不是我的手機!我用的不是這種手機!”
蘇禾無語的想,你這設定得還挺詳細。
“這樣啊——那麽,叔叔阿姨的手機號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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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周翰疼得昏頭漲腦,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父母的手機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都什麽年代了,誰還會死背手機號?不必說父母的號碼,他自己的手機號他都背不下來。
——并且他一個號碼都想不起來,只覺得頭痛欲裂。
一只微涼的手覆在額頭上,疼痛才稍稍緩解了些。
他戒備的睜眼看過去。
女人的目光出乎預料的純粹幹淨——顯然是察覺到他的痛苦,自然而然上前幫忙。
“別着急,慢慢想。”
她的聲音和手有種莫名的安撫效果,讓他在令人煩躁又不安的現實中感到些微放松。他于是不急于把它驅開。
稍稍靜了會兒心,總算想起個人來。
他于是報出了他在淺川城開的投資公司的地址,“去這裏找林嘉圖,告訴他我車撞壞了,讓他來這裏接我。”
女人輕輕梳理着他的頭發。和她那疏于打理和修飾因而多少有些暴殄天物的外表不同,她的聲音流麗清澈,十分悅耳,“好。”
這小半天的折騰耗盡了孟周翰為數不多的氣力——何況鎮痛劑本身也令人昏沉嗜睡。
他不過才閉了這麽一會兒眼,困倦便已襲來。
雖然告誡自己在可靠的人趕來之前決不能睡,但他到底還是沒能扛住生理和藥物的雙重效果,很快便再次陷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