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報警了嗎?”沉穩和緩的男性聲線從聽筒裏傳出。
“……報了, 警察說是互毆。”一個緊張發澀的少年聲音響起,“我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們每次先動的手。”
“這樣……”電話那頭似乎是考慮了片刻。
彼時只有十二三歲的趙沉星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等着電話裏這位他花光了零花錢從網上聯系到的律師的發言。
“我有一個辦法, 你可以試一試。”律師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
趙沉星握緊了手,毫不在意指腹剛被劃破的傷口, “什麽辦法?”
“你得先有證據。”律師說:“你讓你的家長輔助記錄一次你被欺負的證據。拿着證據告他們尋釁滋事,他們怕留下案底, 就一定會來主動示弱認錯, 到時候你開條件, 讓他們簽訂不再欺負你的合同。”
“對了,你家長知道這事嗎?”
偌大的蔚藍天空下,還只有一米六左右個頭的趙沉星兀自僵立着,流雲微風滑過花叢樹影。
良久, 電話挂斷。
趙沉星恍恍惚惚回到才待了半年的寬綽空曠的趙家,在二樓的陽臺發了會呆, 才看見個鮮活的人影。
是剛放學的趙琰之。
趙琰之擡眼瞧見他, 不耐煩地撇開視線,念叨着什麽就勾着背包帶往自己屋裏去。
努力嗫喏半晌, 趙沉星也沒能喊出什麽, 眼見着那扇房門嘭地一聲合攏。
趙琰之讨厭他, 他第一次進趙家時就知道這一點。
趙充也并不喜歡他。
不是沒提過學校的事, 頭一回讓他不要吵鬧, 第二回 讓他好好學習不要惹事。
才半年時間, 他不想再提第三回 。
當晚,趙充回來地十分晚。
言語都帶着情緒。
半夜,趙沉星翻來覆去,最終咬着牙敲開趙琰之的房門, 忍着自己的小脾氣,努力清晰地表達清楚。
大約是趙琰之從來沒見過自己這個弟弟這麽可憐的樣子,眼底都紅成一片。
又是這麽個長相,褪去兇悍的僞裝,低眉斂眸時,我見猶憐。
趙琰之難得地站在門口聽他啰嗦幾分鐘,其實也沒聽進去幾句。
只大概知道似乎是趙沉星在學校被人打了。
挺好,這小子就該讓人教訓教訓。
“所以麻煩你幫我告訴……爸爸。”趙沉星還是不太習慣這個稱呼,眼睫撲閃,“到時候幫我錄像,證明是他們先出手的。”
趙琰之聽他話音停下,困意稍止,敷衍地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走吧。”
趙沉星臨走前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他明天會按時下班吧?會走那條路的吧?”
他沒有要求讓趙充抽空去學校,也不希望自己會再聽到“正忙,沒時間管你的事”這種話,只是退而求其次地期望在對方舉手之勞的情況下解決。
因為黃浩文的恐吓,他身邊沒有願意接近他的人,老師無底線地包庇黃浩文,他能依靠的目前可能真的只有趙充。
“這我怎麽保證?”趙琰之厭煩地推開他,低頭瞧見那分明渴求的眼神,又搪塞道:“行行行,我跟他說。”
得了允諾,趙沉星第二天在黃浩文找到自己的時候,就想盡辦法将他引到了校外的一條寬敞街道。
說是引到,也不過是被追打到那兒。
那條道路兩旁樹蔭遮天,人少車少,彎道卻極多。
是趙充回家的必經之路。
趙沉星至今記得,那天黃昏暮色柔和,車身反射的光溫暖明亮。
黃浩文身邊只來得及帶了一個小弟,手裏握着個分量不輕的鏽色鐵管,豁口坑窪,只有小臂長短,不知道是從哪個欄杆上掰下來的。
耳邊刮過的風聲音尖利,趙沉星盯着那揮到身前的鐵管,頭皮發緊,猛一下腰堪堪挨過,餘光恰恰掃見轉彎處熟悉的黑色轎車。
又一擊朝腰側襲來,趙沉星眼睛圓睜,因為過于激動,躲避時雙腿一絞,差點把自己絆跌在地,右腳好不容易撐住,卻崴得不輕。
無暇顧及其他,趙沉星逮住機會将黃浩文往路邊一推,自己一瘸一拐朝黑車大力揮手。
車內空氣溫暖适宜,趙充低頭看了兩條資訊,接起一個電話。
司機擡眼瞧見路邊的狀況,慢下速度回頭:“趙先生……”
趙充一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接着将手機按在耳邊,“嗯,你說……”
司機讪讪回過頭,駕駛轎車緩慢前行。
這通電話結束地很快,似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趙充放下手機,朝窗外看了一眼滑過的高大桦樹,過了兩秒才想起問:“剛剛什麽事?”
司機眨了眨眼,朝後視鏡看了一眼已經駛過去的後方,“剛剛那個人……有點像您小兒子。”
……
趙沉星瞧見車速變慢時雙眸微微亮起,他正想着要轉頭去演演戲盡可能被打地慘一點,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回過身,就瞥見那車在面前緩慢駛過,沒有半點要停留下來的跡象,車內人影綽綽,卻一動不動。
頭腦裏茫然片刻,趙沉星表情空白,等回神時,已經被黃浩文一管子打趴下,肋間腰側火辣辣的疼。
“發什麽呆?看不起我?”黃浩文一腳接一腳地往地上的人背上踹。
那幾秒光景,被痛感拉伸到無限長,趙沉星渾身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輛車不停旋轉的後輪胎。
口中鹹澀無比,喉中泛出腥甜。
趙沉星原本想,或許這世上他還能靠的只有趙充,盡管他們并沒有什麽父子情分。
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發現,他沒有可依靠的。
律師、警察、親生父親,一個也沒幫得了他。
他能靠的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如果他不自己去争個輸贏,就必然被碾進土壤裏。
趙沉星指骨繃緊死死掐進草堆泥縫,剛剛想借力爬起來就被重新踩趴到地上,然後再一次……
直到他能站起身,靠着積聚的怒意和絕望,發了瘋似的撲打啃咬。鐵管打在身上,偶爾劃破皮膚,銳痛直沖脊髓,趙沉星一聲不吭,忍着痛搶過鐵管,直接朝要來踢踹的小弟身上抛砸過去。
那人沒能躲開,被砸的痛叫一聲,擡眼看見趙沉星充血的雙眼,頓時吓得頭腦發昏,爬起身連忙跑了。
趙沉星直着痛到發麻的脊背,一手按着黃浩文,一手拾起一旁的石塊,擡手就要砸下去。
黃浩文驚悚地破口大罵,一時卻被大力鉗制着掙脫不出。
“趙沉星!”
随着車門被摔上的震響,一聲熟悉而陌生的粗粝嗓音乍然響在不遠處。
趙沉星頓住動作,冷冷地看過去。
趙充看着被打跑的壯實男生,又看向趙沉星手裏巴掌大的石塊,随後視線移向他的眼。
那道目光裏,恨意赫然。
只是很快收了起來,變成毫無情緒的對視。
“還不快起來?!放學了不回家,在這欺負同學?難怪你老師跟我說別人都不敢靠近你……”趙充越走越近,厲聲喝道。
黃浩文喘着氣,見狀笑了笑,細長的眉眼都擠到一塊,忽然趁着趙沉星停手的工夫,提起膝蓋向上一踢,同時雙肘橫起朝趙沉星下颌處一掃,整個人就要翻身躍起。
然而他剛脫離開來,下一秒小腿鈍痛無比,極大的手勁拉着他直接将人拽撲在地。
黃浩文咬着牙罵他,反手去掐趙沉星的肩臂,指尖幾乎要陷進肉裏,他幾乎摸到了溫熱粘稠的血。
背後傳來趙沉星的悶哼,黃浩文心裏正解氣,頭頸處突然猛地被重拳打偏,腦袋裏頓時嗡嗡作響。
趙充見人不聽,腳步越來越快,直到近前一把拉住趙沉星的手臂,“還打?才十幾歲就學會打架!還敢當着我面!你當我不存在是吧?”
趙沉星沒看他,直接甩開他的手,耳邊的話卻沒休止。
“趙沉星!你媽就是這麽教你的?!”
看人終于停了動作,趙充轉身走開不想再管。
黃浩文乘隙飛速爬起來,順勢一拳将趙沉星打偏了頭,嗤的一聲笑起來,嗓音刺耳,“我還當你爸是來幫你的呢,也對,誰會幫你啊……”
……
當晚。
被餓着肚子鎖在卧室許久,趙充才走進來,丢下幾句話。
聽上去似乎是思考了很久,十分周全。
“我去問了,那個男生還是你們校長侄子。我沒教過你在外廣結善緣?偏要去惹他?!”
“是他先動手的,每次都是。”趙沉星忍不住争辯了一句。
趙充一掌拍在他背上,趙沉星傷口本就沒處理,此時痛的一縮。
趙充冷笑,“別給我找理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學校還不寫作業不好好聽課,孤僻的很,成天打架。”
“你自己跟他道個歉,處理好這件事,我到時候給你們校長送個禮,就了了。聽到沒有?”
趙沉星好一會才聽見自己幹巴巴地問,“……趙琰之有和你說幫我拍照的事嗎?”
趙充不明所以,皺着眉頭道:“什麽拍照,跟你說了幾次要叫他哥。”
“……”
“早知道你被養成這樣,當初就不該接你回來。”
……
自那之後,趙沉星越打越兇,最後終于也能在群戰中只身占領上風。
但傷沒少過。
聽後來找他麻煩的人說,黃浩文臨走前還特意叮囑了,要好好“照顧”他。
可以說,他這身功夫全拜黃浩文所賜。
記憶回籠,趙沉星動作利落,速度極迅猛,在和沈律配合将黃浩文摔扔在牆上後,轉身強壓住老三的後背,擡腿朝其腹部重重一頂,手握成拳朝背脊一落,随後将人甩開,由着旁人上去捶打。
他對黃浩文這些人早沒什麽感覺,人也記不全了,但還記得老三。
有時候黃浩文打的手酸懶得再動,就是老三補刀,這厮下手賊陰,跑路也極快,他以前沒打着幾回。
另一邊,胖子被圍攻自顧不暇,只能哀嚎,藍毛在地上翻滾,眼瞧着不遠處還有壯漢跑來加入戰場,忍不住朝同伴喊道:“快喊保安來!要不報警!我要被打死了!”
胖子想啐他一口,“有病吧?報個屁警!”
他們這只能算互毆,誰都讨不到好,更何況現在他周圍三個人打他一個,他從頭到尾縮着頭打,怎麽報?
藍毛被打地受不住,沖正踢他的範霖道:“大哥別打了!我認你做大哥行不?以後只聽你的!”
範霖翻了個白眼,“你也配?”
藍毛見狀,一發狠蹿起身捶過去,一擊未中迅速低身逃走,和老三彙合,轉眼間卻又被沈律等人合擊掀翻在地。
藍毛眼前天旋地轉,腦子不住地嗡鳴,只能聽見黃浩文在一旁拼力呵斥:“姓沈的,你他媽趕緊讓他們停手!不然不管你有什麽本事我都不會放過你!下一次,就不會只是在貼吧發帖子黑你這麽簡單了!”
“什麽帖子?”
“他們還在貼吧黑你?”
“窩草,就是你們造謠沈律在外拈花惹草抽煙喝酒的?”陳州迅速反應過來。
十數人一聽,力氣頓時暴漲兩倍,迅速将黃浩文幾人揍得從哇哇大叫到叫都叫不出來。
少頃。
眼瞧着收拾得差不多,無人喊停,卻都自動停手。
收拾人,也得有個限度,不能過了。
範霖揉揉手腕,忍住了沒補刀,反正方才也下了重手。
當他從黃浩文這群人口中得知對方一直欺壓趙沉星又造謠沈律的時候,真氣得不行,摁地上壓死了扇巴掌才消了點氣。
混蛋他見過不少,但真沒見過這麽混蛋的。
“累了,咱們吃飯去?”他問。
趙沉星垂下眼睫,看了眼在地上蜷縮面露痛苦的黃浩文,擡步走過,“走吧,想吃什麽?我請。”
“咱這麽多人得整桌大的吧?就別在學校邊上了,有一回咱們去的那家酒店味道不錯,就去那!”瞿子成打的臉頰通紅,興沖沖提議。
趙沉星瞥一眼他,“太遠了,你作業寫完了?”
“對了。”趙沉星補充道:“我還沒問你,你們怎麽跟過來了?”
瞿子成登時啞然。
他總不能說,是因為陳州突然想起群裏說沈律在外拈花惹草的事,怕是真的,到時候趙沉星吃虧,所以想跟來看看情況,還好只是個誤會,也還好他們跟過來了。
瞿子成找着借口搪塞過去,也好在這事小的很,趙沉星并沒在意。
在向着飯店出發前,範霖想起還守着籃框的墩子,連忙打電話叫人。
等待的時間裏,趙沉星看向扶着牆踉跄站起身的黃浩文,輕聲道:“以後,滾遠點。”
黃浩文看了看他,又掃了眼沈律,悶悶的,似乎是笑了一聲。
……
晚宴豐盛,一群人吃得嗨,夜色深了才散。
及至分手離別,瞿子成遠遠瞧着沈律和趙沉星一同離開的背影,才想起來剛剛打完架過于興奮,忘記問他倆到底是不是那個關系。
不過他确實也不大敢問。
小區內靜的很,行人寥寥,路燈投下的昏光将兩人的影子拉的斜長,像挨靠在一起,時不時又被風吹過的樹影攪散打亂,看不清人影的具體模樣。
頭頂,沙沙風響将本就斷斷續續的低聲話語拉扯得支離破碎。
直到步入樓中,停在門前,沈律推開門,忽然長臂一撈,将趙沉星一起拉入黑暗中,房門應聲關閉。
親吻開始的并不柔和,但它依舊會讓人上瘾。
趙沉星想,一邊推開沈律,緩和着氣息道:“你沒跟我說黃浩文他們還報複你了。”
他看不清沈律的表情,只能瞧見一點眸光,和深邃的臉部輪廓。
“不重要,現在報複回去了。”沈律将他抱攏在懷裏,下颌抵着他的肩,手臂箍得很緊,語氣沉緩,“還好你有我。”
趙沉星有點不自在,犟道:“沒你我也能……”
“我有點後悔了。”沈律忽然說。
“嗯?”趙沉星一愣。
“我初中應該讀實驗中學。”
“……”
耳邊溫熱氣息流淌,那熱流順着耳廓而下,幾乎要将趙沉星燙化了,整個人都酸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