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趙沉星學英語其實很快, 以往是不認真學,現在從基礎開始撿起來,語法了解個大概, 單詞量一多,閱讀量一上去,分數從幾十分到一百分其實也就只花了兩個月的功夫。
但也就是在一百分這個水準上,他卡住了。
上, 上不去;做題, 仍舊每次都會遇到能愁禿的那麽幾道。
趙沉星自打夢醒以來,就沒有再糊弄着過日子,做題也是如此, 不然起初也不會頻繁跑到好歹是自己曾經情敵的沈律那請教。
此時此刻,半攏着簾布的窗外彎月高挂,寒風微瑟。
趙沉星擰着眉,煩躁地揪着一張英語模拟卷, 指節抓地幾近發白, 眼前那一篇閱讀依舊看不懂讀不透, 作文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按以往, 他可能早就帶着犒勞品拎着卷子朝606奔過去, 但現在他手是僵的、腳是木的,硬是動不了一步。
打從酒醉夜宿、又做了那麽個夢起, 他似乎就不大願意面對面地接觸沈律。
趙沉星沒去細想這種心思的原因, 只是心煩氣躁地推開窗, 繃着臉吹着涼飕飕的冷風。
……
沈律接到趙沉星的電話是在夜裏十點多、臨近十一點的時候。
沈律撥開手中的書,将臺燈的光調亮了一些,食指一劃,摁下接聽。
趙沉星本來吸了一口氣, 看見電話接通,這口氣又陡地停在舌下,滞了幾秒才緩下來,悶悶地出聲問:“……英語卷子你寫了嗎?”
沈律垂目掃了一眼擱置在一邊的一小沓試卷,“嗯”了聲,“有不會的?”
趙沉星翻動試卷,又轉了一下筆,遲了一秒道:“對,第三個閱讀理解沒看明白,還有……”
他這一聲拖得長,沈律也沒問他為什麽不過來問,畢竟柳姨也回去了,打擾不到任何人。
Advertisement
他只是低聲問:“需要一對一視頻講解嗎?限時免費。”
沈律的聲線在夜裏聽着要更冷更低一些,壓根聽不出半點推銷意味。趙沉星原本就吹着冷風,愣是被耳邊的這一聲激的耳尖微麻,頭腦倒是更清楚了一點。
趙沉星盯了一會卷子,沒出聲。
周邊一下子靜下來,靜到落葉可聞。
沈律也只是靜靜地等着答複,并不催他。
趙沉星突然伸手,挂斷電話。
兩秒後,視頻邀請忽地占滿屏幕。
沈律勾了下唇角,将手機拿遠了一些,抽出英語試卷,對着空白幹淨的頁面随意掃了幾眼勾了幾筆,然後摁了下屏幕綠鍵,擡眼瞧着。
屏幕裏,畫面一閃,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修直素白的手,食指上圈着一枚頗寬的指環。
那雙手調整了一下手機角度,往上擡時,才現出本人的鼻梁嘴唇下颌骨,眉眼框出屏幕之外,尋不到痕跡。
趙沉星随便放了個角度,也沒管對方能不能看見,将折起的試卷攤平,手裏轉着筆,嘴唇一張一合報了題號。
他開口報完,視線從長睫下垂落,瞥見視頻裏沈律低垂的小半張臉。
——在光下,近乎剔透的,輪廓被柔和下來,有種別樣的绮麗美感。
趙沉星不自覺地喉結滑動,迅速收回視線回了神,順着對方的話應道:“……嗯,所以這題選什麽?”
“題幹這個詞熟詞僻義,所以你才理解地不對……”沈律說着話,偶爾擡了眼,瞥過視頻裏趙沉星揉按住喉結的手,那手放下時,喉結處肉眼可見地泛起一片粉。
沈律拿過一邊的水杯,灌了兩口水,執筆繼續道:“今天上午講的英語卷子還在嗎?後面兩道其實和上面的一篇閱讀很像,你拿出來對比一下。”
“好。”趙沉星不自覺地盯了一眼屏幕裏微潤的唇,眸色暗下去,聲音連帶着發沉。
……
趙沉星一連兩晚都靠視頻連線在線學英語。
沈律英語好,倒也不一味按照自己的學習方式來灌輸,而是先通過一些簡單的做題技巧引導,再加上一些知識點輸入。
趙沉星被他一點撥,哪怕學的時候心思雜亂,也知道了個大概,做題的時候要比以往輕松很多。
但除了這點視頻教學的時間,兩人接觸的時間少到可以按分鐘來計。
直到第三天一早,趙沉星背着包到教室,從早讀到下課,待了很久很久,回頭看到空蕩蕩的桌椅,才意識到沈律已經出發去比賽了。
卻沒跟他打招呼。
桌肚裏的手機亮了下,趙沉星撈出來,屏幕上是先後跳出來的兩條淘寶短信。
趙沉星随手将手機塞回去,從桌面拿過水杯仰頭直灌。
水杯底有關蓉切好放進去的兩片檸檬薄片,微微酸甜的白水此時在口腔中卻乏淡無味,慢慢地在舌根泛出一片澀。
臨到傍晚放學,趙沉星剛收拾好書,就見戴豐宇拿腿踢了踢他的桌子腿。
戴豐宇擠眉弄眼的,“今天作業少,去打球呗?”
換以前,趙沉星壓根沒可能考慮這個提議。
戴豐宇的籃球是A班衆人皆知的爛,誰要帶他誰倒黴。
但也許是今天一整天實在有些寡淡無味,趙沉星點了下下巴,一邊摁開手機屏看時間。
戴豐宇見他同意,立刻将書一收塞進包裏,剛扛到肩上準備起身,就見趙沉星面無表情地摁滅了手機屏,然後雙手抄兜提步就走。
戴豐宇看他不對勁,連忙叫住了,“不去打球了嗎?”
趙沉星腳步一頓,似乎才想起來這茬事,偏過臉回他,“家裏有事,先走了。”
戴豐宇瞄着他的背影,步子慢下來,“靠!”
他把包放下拎在手裏,脫下來的校服重新披上,嘴裏嘟哝,“要不是看你一整天都沒不高興,誰想去打球啊,游戲他不香嗎?”
戴豐宇嘴裏囔囔,走着走着卻忽然止住,像靈光乍現一般。
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震了兩下,戴豐宇連忙摸出來看,一只手快速地摁住語音回複消息,嘴角咧着,“婉婉今天很空?我今天作業少,現在在回家路上了,等我哈。”
不多時,天色漸暗,這幾天長淮市的天氣一直陰着,偶爾灑點小雨,飄點細霧。
這個時間點路燈還未亮,趙沉星手裏劃着屏幕,便從指腹邊緣洇出光來。
屏幕上是一條半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左上角明明确确地顯示着名字。
沈律:-我媽給你做了個東西,柳姨送到你家裏了。
趙沉星腳步未停,看了一會屏幕,又重新熄上,抿着唇角丢進兜裏。
他很煩這種情緒不受控的感覺,他目前能控制的住的似乎也只有面部表情,他的步速則越邁越快。
他記得沈律先前跟他提過,易芝女士是一名設計師,所以家裏有許多貴重的小東西以及沈律收藏的一些物件兒都是由易芝女士親自畫的設計圖。
臨近家門前,趙沉星卻突然慢下步子,原先的大步收攏起來,慢悠悠地踱着。
他似乎在隐秘地克制住某種東西,漸漸地将它沉入淵底,遮住它的光。
趙沉星開鎖擰門把的時候,像受某種力量牽引,回頭看了一眼606的門,又迅速收回,打開門,低腰換鞋。
關蓉正巧端着碗魚湯從廚房走出來,瞧見他就笑着道:“柳阿姨給你帶了東西,說是沈律媽媽給的,是個小盒子,我沒打開看,放在你房間裏了。”
趙沉星沉沉地應了一聲,起身往卧室走。
關蓉還在說着,“你說他們家也太客氣了,咱們要不要回點禮?送什麽好呢?”
趙沉星一步進卧室,擡眼就瞥見書桌上一個半個巴掌大的藏藍色禮盒,外圍交錯着系了兩根米白色的絲帶。
沒有多餘的綴飾物,甚至并不容易猜到盒子裏會是怎樣一個物件。
趙沉星在桌邊的工學椅上坐下,雙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身體有規律地左一下右一下随着椅子的轉輪晃着,沒晃一會,又緩慢地停下來,側過臉,垂眸盯着禮盒,也不打開,只是注視着,直到丢在床上的手機嗡嗡鳴響,才回過神,拿過手機,瞄了一眼來電人,接聽。
“看到了嗎?”沈律的嗓音有些沉,尾音微微疲憊地拖曳着。
趙沉星捏了捏耳側,才騰出手去拿起禮盒,“看到了,裏面是什……算了,我自己拆。”
一只手拆包裝略顯笨拙,趙沉星折騰了一會才解開絲帶,指尖撥着盒蓋邊緣翹起一角。
沈律默然不語,靜靜地聽他打開盒子的動靜。
禮盒裏隐約漏出一絲銀光,趙沉星稍一愣,頓住手指,想起來問:“阿姨為什麽送我東西?”
沈律才出聲,帶了點笑,“她上次就說,缺了你一份見面禮。她周末畫了圖紙就去找工作室的師傅做出來,也沒耗什麽心思,材料也并不珍貴。”
趙沉星當然不會聽他這客套話,拇指按住盒蓋,啪嗒拿開,随後微微怔住。
藏藍色的禮盒中鋪着一層米白色的絲綢襯布,襯布正中橫躺着一枚銀色指環。
盒子比一般指戒盒子要大且扁,以至于趙沉星一開始壓根沒想到過會看到這麽個結果。
指環的一端貼着襯布微微嵌進底層的海綿,由于過寬的寬度将襯布擠壓出一小圈光亮的褶皺。
指環樣式頗為簡約,元素單純。
趙沉星食指曲起,将其勾在掌心撚着,低着眉眼看。
整個指環像兩道扭曲着伸出枝杈的閃電相向沖撞交纏,弧度偶爾平緩順滑,偶爾卻陡地猛折過去,刮出尖銳的角度,只是這折角被攏在相對而來的另一道閃電裏,像生生封鎖住戾氣,對外界造不成半點傷害。
指環表面并不算平滑,而是有些猙獰的彎曲脈絡,閃電尾端又有些類似細碎的浮雕鱗片。
不得不說,這個設計正擊紅心,趙沉星沒法不喜歡,但心裏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別扭。
耳側傳來沈律低醇的嗓音。
“我母親愛好首飾一類的設計,上次她看到你戴了指環,覺得你應該喜歡這類,就做了這個給你。”
說着,他又揚着調子補充,“你要是不要,她可能會傷心,然後想辦法送別的東西給你,所以還是收着吧。”
趙沉星舌尖舔了下牙關,因為用力大的關系,舌頭有些刺痛,他撓了撓後脖頸問:“阿姨平常喜歡什麽?”
就算得收,也總得回個禮。
沈律笑道:“你想回禮?”
沈律似乎是在室外,背景音有些嘈雜,因此那幾聲笑聽着既含糊又昏昧。
“我替你謝過了,她也不缺東西,你要實在想送,不如哪天陪她去看秀或者比賽,她經常吵着沒人陪她去。”
也實在是易芝女士物質上什麽都不缺,喜歡的這點娛樂活動又多在國外,能找到恰好有時間一起去的機會并不多。
趙沉星聽到這個條件,停下來思考了兩秒,才皺着眉頭問:“就沒有別的方式嗎?”
沈律沉吟一聲,“嗯……她瞧見過我儲物室裏你送的那架殲星艦模型,看表情似乎很喜歡。”
趙沉星默了會,“這個不行。”
沈律十分顯見的心情不錯,笑意攜裹着氣流,酥酥麻麻地透過手機聽筒,傳到耳朵裏,“那不送這個,你送點常送長輩的就好,她不挑。”
沈律一邊說着,一邊敲了敲扣在手下的桌面。
易芝确實看上了擺在他儲物室架子上的那架模型,當時眼睛直勾勾的,嘴裏說着“你把這個送我吧,我給你做一個這款的對戒。”
沈律只提了一句“這是他送的,親手拼的”,易芝就驟然閉嘴,當然,對戒也就沒了影了。
趙沉星稍稍松了口氣,又聽沈律問他,“今晚還有不會的題?”
“……我自學。”
沈律不置可否,只挑了眉,擡眸看了一眼窗外漫天遍野的霞光,頓了兩秒,想到什麽,問:“你早上一般幾點起?”
趙沉星抓了抓頭發,“六點。”
沈律:“好。”
趙沉星頓時無話,手指垂放在桌面,指腹揉着指環上粗糙不平的閃電交接處,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挂掉的通話。
窗外天色漸暗,濃郁的樹影被亮起的路燈投射進來。
趙沉星擡手開了臺燈,低頭,慢慢将指環試着套進手指。
這指環的內徑比他想象的要大,直到扣進中指才恰好合适地收在指根處。
門外響起關蓉喊吃飯的聲音,趙沉星又盯了兩眼和自己食指上的上帝之眼并列挨靠着的指環,嘴角不自覺地上翹,又随即怔了一秒,才站起身,撥掉指環,徑自轉步走開。
……
趙沉星先前以為沈律問他幾點起,只是類似于問吃了沒這樣跳過話題或者引出話題的話,但第二天一早他就發現不是。
他說的六點其實一般不會準時,他總會因為晚上睡得晚而導致早晨得賴在枕頭上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才能徹底清醒,随後加快速度洗漱吃飯。
關蓉早習慣他這樣,也從不催他起床,早餐通常準備的也都是清淡營養不複雜的食物,幾分鐘就能吃的完。
6點29分,趙沉星将将洗漱完畢換完衣服,頭發還亂糟糟的,有幾根格外倔強地在頭頂支棱着,像老式電視機所特有的天線。
所以在6點30分準點,趙沉星看到手機上彈出來沈律的視頻邀請是十分茫然三分無措的,下意識地将毛衣松散的領口收攏好。
趙沉星伸直了胳膊飛快挂斷,拿過手機,才看到聊天頁面上沈律早二十幾分鐘就給他發了兩條消息,而他也不知道是夢游,還是怎麽的,回複了一個句號。
像一個默許。
趙沉星瞪着那個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閉着眼回複上去的小圓圈,忽然站起身對着穿衣鏡将翹起來的頭發随手捋到腦後,又重新将通話撥回去,想了想,又将手機放在桌上,攝像頭對着天花板。
“什麽事?”通話一接通,趙沉星開口就問,帶了那麽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因為昨晚沒睡好,嗓音還隐約帶了點鼻音。
視頻裏并沒有出現沈律的臉,畫面有些微抖動,似乎是在路上,低沉的聲音卻真真切切地傳出來,又溫和的不像話。
“濱城的日出,不想看嗎?”
趙沉星愣了下,才順着他的話想起,濱城的日出算是華東一景,著名的影視取材地,每年旅游旺季,微博上爆火的照片大多是這裏的這個時刻。
“你一大早去海邊?”趙沉星說完,才發現自己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什麽樣的話。
沈律絲毫沒有介意,解釋說:“住的賓館離這很近。”
他又向前快走了幾步,才停下,說話就帶了點氣聲,“剛剛站的地方來了幾個人,有點吵,所以換了個地方。”
趙沉星看着視頻裏畫面晃動,由斜着角度的樹,到染着霞色的雲,最後一閃而過一張淡色的唇、清晰的下颌線,以及連接向下的素白的頸項。
鏡頭忽地翻轉,變成了遍地的細軟白沙,手機擡起,罩進不遠處兩塊礁石,以及由淺及深的海面,再到上方的天空……
“日出開始了,看到了嗎?”沈律的聲音像被微寒的海風送來,輕飄飄的,尾音打着旋。
趙沉星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話,湊近身子,往屏幕上盯瞅。
視頻裏色彩絢麗,像一幅流動的油彩,寧谧而盛大。
晨曦微旋,金色、紅色交疊着鋪了漫天,海浪徐徐掀動火紅色的裙擺,随着軌跡齊齊湧來,像專為奔赴一場盛大的宴會。
鏡頭近處呈現出一種幽深的暗藍色,天邊色淺,石礁枯藍。
趙沉星瞳孔微張,靜靜地看着屏幕裏的動态畫面。
天際尚有少數幾顆散發着微芒的星辰,雲朵橫睡,一縷一縷地染着或濃或淡的色彩。
有細細的海風聲從聽筒裏傳出,像繞在身側,撫觸盤旋。
海浪聲一陣一陣,就在這海風中被攜裹而來,似乎還夾帶着鹹澀的氣息。
盯了有一會兒,趙沉星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視頻裏的遠處由海面躍出大半的日輪,坐着曲起腿,聽着沈律溫聲說了句什麽,一時間心裏的某種心思就在這海浪的起落中忽而平靜,忽而震蕩,奔湧至潮尖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