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前線頻頻傳來捷報,範儒良在小陽莊與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大獲全勝。兩日後,範儒良凱旋,帶十一名騎兵入城,勝利的消息早就傳遍了茂縣,百姓們候在城門入口,敲鑼打鼓,夾道歡迎,那場面好比是新年提前了個把月份,全城皆是喜氣洋洋。範儒良跨在馬上,更是喜不勝收,他在人群裏看到了枯雲,駕馬過去,枯雲捂着耳朵,大聲問他:“你就帶了這幾個人回來?怕是打輸了吧!”
鑼鼓喧天。範儒良翻身下馬,一擺手:“舊縣衙裏擺長桌宴!殺兩頭豬,吃殺豬宴啊!”
人群聽到,立即是轟往那舊縣衙府去了。
等人散開去,範儒良笑對枯雲道:“打輸了!想到你還在這裏等我,屁滾尿流都要回來!”
枯雲行開:“說話文明點。”
“我改行去唱文明戲,夠文明了吧?”範儒良嘻嘻哈哈打趣,枯雲正經問他:“你帶這麽幾個人回來是什麽打算?”
範儒良道:“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我打算改遷小陽莊,這回是要再帶些軍備過去。”
“那派陳副官回來處理不就好了。”
“讓陳副官來接你,那也太沒誠意了,肯定得我自己來啊!”
枯雲問他:“接我幹嗎?”
說話間,兩人進了範府,範儒良關好門,攬住枯雲就道:“度日如年!”
卿卿我我一陣,他還感嘆:“還不知要在小陽莊守多久,前線危險,茂縣也并非固若金湯,我想了好久,還是回來接你。”
枯雲道:“你的意思是,要死也死一起是吧?”
“呸呸呸!”
枯雲往前走,範儒良跟着邁開步子,抓住了枯雲的手。兩人牽着手穿越兩進院子,到了卧寝的裏院。枯雲道:“那什麽時候走?”
範儒良眉毛揚起,樂滋滋地在枯雲手背上香來香去。親吻的間隙,他才有空說話,道:“東西備齊了就走,我估計五天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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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這裏,範儒良往屋裏一瞅:“尹醉橋呢?怎麽沒見到他?”
枯雲道:“你給他安排的住處打理好了,就讓他搬過去了,你放心,小田看着他,死不了。”
範儒良關心尹醉橋,吃過晚飯還特意去看望他。他回來得倒早,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枯雲就看到他手裏捏着兩串冰糖葫蘆就來了。
“喏。”他遞給枯雲一根,“連這個都有人做了,怪新鮮的,你嘗嘗。”
枯雲咬了一口,被山楂酸得皺眉頭,直接就吐出來了。範儒良借此笑話他:“看來肚子裏沒喜。”
“你嘴裏能說出來正經話嗎?”枯雲把糖葫蘆遞給他,“這麽酸你都吃得下,你肚子裏有喜,都給你。”
範儒良摸摸肚子,很配合地講:“是有喜了,金貴,以後可不準在床上踢我了啊。”
話音未落,枯雲又一腳伸過來。範儒良躲開,咬着裹了糖漿的山楂笑。他說起尹醉橋了,道:“你說他該不會是肺痨吧?我們這兒的醫療條件也不是很完善,這樣的病還是得到大醫院去治。”
“肺什麽痨,肺痨他能活這麽久?他是心裏的病延伸到了肉體上,心眼不好,身體自然跟着也不好。”枯雲振振有詞,範儒良道:“請了上回給你診療的中醫大夫去給他看了,先調理着吧。”
“他就這麽賴在這裏了?”枯雲問。
“怎麽能叫賴呢?人是我請來住的。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範儒良比了個手勢,“這不是問題。”
“人是你請來的,可你不是要遷去小陽莊了嗎?”
範儒良看他,一段的沉默過去,他握住枯雲的手好好地,細致地摸着。枯雲也看他,不眨眼,手指尖顫動,他說:“知道,你不傻。”
範儒良展露笑容,他笑起來是不講章法,肆無忌憚的。
“你願意跟我走,我高興。”
枯雲不響,範儒良關了燈,和枯雲上了炕,抱着他睡覺。枯雲低語:“五天對吧?”
“嗯,五天,只會早,不會遲。”
枯雲掰手指,一天,兩天……第三天……
“到了第三天,就得倒着數日子了。”範儒良包住他的手,說。
枯雲應了應,兩人這晚無有作浪興波,睡得平靜,安和,溫暖。
立冬一過,氣溫驟降,枯雲打點了好些冬衣,範儒良受了一點冷就開始罵街,聽了從小陽莊飛趕來的傳令帶來的消息,他罵得更厲害,覺都不睡,挑燈夜罵。
小陽莊一役後,日軍從沈陽分撥了支武裝軍隊增兵小陽莊。聽說連坦克都開了過來。誓要拿下範儒良這支雜牌軍。
“吊你老母,你們日本種才是雜牌,雜種!本帥這是國共聯合抗日軍!”
枯雲聽了就笑:“還以為你是急打不過坦克裝甲車,沒想到是在生這個氣。”
“放屁!本帥是駐守小陽莊這鄉下地方,又不是沒見過市面,連坦克都沒見過!我怕坦克?笑話。”範儒良自诩有徒手拆坦克的高超本領。枯雲不響,範儒良一卷地圖紙,往外一張望,說:“這天擺明了是作雪的天,再不走就遲了,糧草已經備齊了,明天就走。”
枯雲一愣,範儒良披着大衣看他:“你還要帶什麽東西嗎?趁今晚全都收拾了吧,我出門往下通知下去。”
枯雲緩過來,也穿上了防寒保暖的皮襖,說:“我……去書房間看看。”
他們兩人分開後,枯雲從書房間裏翻出了幾本書,拿回屋裏放進木箱。在炕上坐了陣,他也出門去了,他穿過大半個縣城去把他的灰馬從馬廄裏牽了出來,回程時,城南一戶人家沖出來一條惡狗,枯雲拽緊缰繩,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馬。
半夜裏果真開始飄雪,雪不大,碎梨花似的一小朵一小朵地往下落。
範儒良早早起身,枯雲也起來了,幫着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出去。院裏已經有小兵在等着幫手了。眨眼的功夫,兩個大木箱就運上了馬車,範儒良和枯雲上了馬,馬車跟着他們,往城門去。
範儒良騎在馬上說:“昨天回來的時候還想去幫你把馬牽回來的,去了馬廄沒見到馬,還以為它是跑了,沒想到你自己去牽了回來。”
枯雲不響,出了城門,他一恍惚,馭馬轉身,他沖範儒良揮手:“你們先走!我忘拿一件東西了!你們先走!在小陽莊等我!”
範儒良翹首望他,喊道:“一定要來!陳副官他們也還沒走!你過兩天和他們一起過來吧!”
“一定來!”枯雲用更高更亮的聲音回答他,“我一定去找你!”
範儒良放下手,握着馬鞍。他的眼神還跟着枯雲,因此放得很遠。
“我不送你了。”範儒良說,“這次,就送你到這裏。”
他在原地駐足好長一段時間,經由旁人的提醒,他才揚鞭起行。
枯雲在家又待了兩天,這兩天裏,他哪也沒去,拿了些吃的進屋後就是個足不出戶的閉門守禁的人了。屋外冷,風大,雪急,自範儒良走後,這場雪下一下,停一停,如今已成了鵝毛大雪,絮絮漫天。枯雲兜着被子窩在暖熱的炕床上。夜裏他不開燈,外頭雪白,有雪的光芒照亮一切。他不看書,不看天,不看自己,他看雪。
雪被風吹起來,雪卷起來,雪像一個包裹,被摔開,炸裂開。雪好輕,雪又好重,壓彎了樹枝,壓垮了屋檐。
雪最大的時刻,枯雲穿上最保暖,最厚重的衣服,戴好手套,帽子,從屋裏走了出來。他牽他的馬出來,先喂它吃了點草,喝了點水,好好的刷了刷它周身的毛發後才牽它出門。
大雪中的茂縣又成了副枯雲初見它時的冷清情調,路上的雪積了厚厚一層,枯雲騎馬到了陳副官家,正巧看到他出來,陳家門口已經聚了不少人馬了。陳副官見了他,笑呵呵地過來打招呼:“還想等會兒去叫你呢!沒想到你起得這麽早。”
“走吧。”枯雲說,“我跟你們去小陽莊。”
陳副官一點頭,吆喝了聲,趕着輛馬車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枯雲跟着他的馬車。
出了城,雪打在臉上,再沒有花的柔美勁,只是疼,冰渣子一樣。陳副官在前面頂風行着,他還問枯雲要不要上馬車,到車廂裏起躲躲。枯雲沒答應,他也頂着風走,還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陳副官!我給你開路!”枯雲笑着說,說完就又用圍巾把自己的嘴巴堵上了。
冒雪前行了約莫兩裏地,隊伍後方忽然騎馬趕上來一個兵,他拉住馬,對陳副官道:“陳副官!後頭有個人一直跟着我們!”
“什麽人?人不是都來齊了嗎??”
風聲呼嘯,大家說話都只能用吼的。
士兵道:“不是我們的人!我去問了!他說他跟我們去小陽莊!是茂縣裏的人!”
“他去幹嗎?!你也不問問清楚!人呢?人在哪兒呢?”
士兵道:“我想帶他過來,他不肯,他說他自己走。”
風停了瞬,士兵的聲音還維持在很高的地方:“他是個瘸的!”
陳副官一眨眼,拉下圍巾,道:“該不會是大帥的貴客吧,我去看看。”
他要和士兵換馬騎,枯雲叫住他,道:“你們繼續趕路,我去。”
陳副官看他,枯雲說:“我認識他,一個瘸子湊什麽熱鬧,我把他趕回去!你們先走,我稍後就上來。別為他耽誤了老範的正事。”
陳副官勒住缰繩,想頓了會兒,說:“好,那我們先走!”
他吩咐下去:“走最末的打上鐵樁,系上繩索!”
這為的是給枯雲引路,同時也方便自己不在大雪裏迷失了方向。
枯雲跟着那得令的士兵一塊兒到了隊末。他在士兵的指引下見到了尹醉橋。他離枯雲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白茫茫的天地裏,就看到他披着厚氈毛的鬥篷,兩手握緊拐杖,低着頭,往風雪裏紮。枯雲呼氣,風是白色的,将他呼出來的白熱氣全都吸收了。他的睫毛上都盛了雪花。枯雲一眨眼睛,冰雪粒子抖落,有的從他臉上滾落,有的很快被他還算暖和的臉蛋融化,但在這樣的極端的寒冷之下,融化了的冰水又迅速在他臉上凝固了。
枯雲覺得臉蛋僵硬,他對士兵說:“你們走吧。”
大家應下,念叨着這個瘸子是不是神經不對頭,是不是有毛病,往前移動而去。
枯雲踏上了回頭路,他的馬嘶鳴,好似很不情願,一直搖晃腦袋,枯雲抽打着它的屁股,到了尹醉橋跟前。尹醉橋的頭低着,身子仿佛都要壓伏在雪面上了。他逆着風,雙手顫抖,鬥篷衣角被吹得呼呼作響。
“你跟着我們幹什麽?”枯雲坐在馬背上,坐在高處,看着他問。
尹醉橋不響,雙手握着拐杖,将它從雪地裏拔起,往前一紮,拖着自己走兩步。
枯雲也不響,就跟着他,尹醉橋走得多慢,他也跟得多慢。他的帽子頂上全是白雪了,毛領子上也是,雪珠撲面,枯雲連吐息都不敢太用力。
陳副官的隊伍,枯雲已經望不到了,他連他們給他留的鐵條都還沒看着,摸着,尹醉橋就被風擊倒了。他摔進雪地裏。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枯雲看着,牽着馬在原地打轉,馬也怕冷,一停下,它或許就再動不起來了。
尹醉橋一動不動地,風吹來雪在他身上蓋了淺淺的一層。他從無聲,變得無息,變得雪白。他的所有都被潔白無瑕的雪覆住了。
枯雲的眼神閃動,他喊道:“尹醉橋!”
那倒在地上的人不回應。
“尹醉橋!你是不是尹醉橋!”
“你是,你就起來!”
“你給我起來!!”
枯雲大喊大叫,他從馬上跌下來,跳進雪坑裏,拍開積雪抓了好幾把,到第三把時他才抓到了尹醉橋的鬥篷。
“你起來!”枯雲拽住了他的胳膊,要提他起來,尹醉橋死沉死沉的,他人倒睜開眼睛了。他看着枯雲。一被他的眼神觸碰,枯雲摔開了他,道:“你回去!你能走出來,你就能走回去,你回去!湊什麽熱鬧!”
尹醉橋坐在雪地裏,他在發抖,厚重的衣物都掩飾不了他的顫抖。
“你去哪裏?”他問枯雲。
“關你屁事!”枯雲指着一個方向,“你回茂縣!”
“我去小陽莊。”尹醉橋說,他在地上找他的拐杖,枯雲眼明,率先看到,把拐杖踢給他,他這一腳踢起許多的雪,飛了尹醉橋一身。
“你回去。”枯雲說,此刻,腔調是鎮靜的。周圍已經足夠冷,足夠凍了。
尹醉橋堅持,拐棍插進雪地裏,以此為支撐,跌跌沖沖,左右搖晃地又站了起來。枯雲在旁邊側目,他伸出左腳,把拐杖踹開了。尹醉橋跪在地上撿起來,将它插好,這次他用手撥開雪,挖出土,把拐杖埋進了地裏。他撐着,枯雲又伸腳過去,一腳沒能踢開,他就用力再踢,再踹,拐杖飛出去,他就跑過去亂跺,亂踩。
“你滾回去!你滾!!”他瘋了一樣胡喊,狂叫。
大雪也瘋了一樣下得更猛,更亂。枯雲看不到了,他揉眼睛,把雪拍開,他又能看到,看到沒了拐杖的尹醉橋趴在雪地裏,他好似在爬。
“你為什麽要去小陽莊??”枯雲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去,還差兩步時,他自己也摔倒了,他嘴裏吃到雪,咽下去,疾呼,“你憑什麽去小陽莊!!你憑什麽??!!”
他兩手都是雪,捏緊拳頭,松散的雪被揉成了雪球。他往尹醉橋身上砸。
“你憑什麽跟着我!你憑什麽來找我!你去死吧!尹醉橋!你該死!!你去死吧!我喜歡的人被你害死了!我也被你害死了!!”枯雲從地上起來,被石子絆倒,噗通跪在了尹醉橋身邊,他用力推他,手裏抓到什麽都朝他身上扔,“你怎麽不死!上海都淪陷了,你怎麽還不去死??!楊妙倫都死了,尹鶴都瘋了,瑪莉亞也不再是我從前認識的瑪莉亞了,為什麽你還沒有死!只有你……尹醉橋!”
枯雲最終還是爬了起來。尹醉橋躺在地上,人縮成了一只蝦米,他在咳嗽,鬥篷散開,臉紅紅的,手套不知怎麽掉了,手也通紅。
他的眼睛發紅。
枯雲抹去臉上的飛雪,他抓起一捧雪砸尹醉橋:“去你媽的!”
他踢雪,像在踢土活埋一個人一樣。
“操你媽!”
“操!”
“吊你老母!”
什麽難聽的話他都講得出口了。
“你不回去,那你就去死!”
尹醉橋已經不咳了,他朝枯雲伸手,拽住了他的褲腿。
“你放開。”枯雲使勁,他不吃教訓,還來拽,拽得更緊。
“好聚好散你到底懂不懂!”枯雲的嗓子沙啞了,他拍着胸脯說,“這個道理黎寶山懂,但是因為你!都是你!操你媽!我和黎寶山好聚,沒能好散!我和範儒良……範儒良他送我,絕不過灘塗,他沒有一次送過灘塗!他送我!你懂不懂?!你懂嗎??”
尹醉橋不響,枯雲徹底瘋癫了,他直接去踢尹醉橋,當胸一腳:“只有你!死纏亂打!陰魂不散!操你媽……操……尹醉橋,你他媽的……”
枯雲遽然收聲,他自己也驚訝,一摸自己的臉,那張臉已經僵硬了,嘴角因為說話而疼痛。
他摸到自己的眼眶,那是寒冷中唯一的熱源。
他在哭,眼淚不等他發現就在臉上凝結,封住他所有的表情。
枯雲哭得停不下來。他太久沒有掉眼淚,以至于他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坐在了地上,雪碰到他的臉就被融化。
尹醉橋出聲音了,他說:“我們沒有好聚過。”
他們第一次碰面,他打了枯雲,還罵了他。沒有過好印象,更沒有過好的相聚。
“就別提什麽好散了。”
枯雲的腳抽了下,抵着尹醉橋的手。他扭頭不看他。
“我沒有送過你,不想送,你要走,你就走。”尹醉橋說,“我跟着。”
枯雲的頭有千斤重一樣,垂得很低。尹醉橋摸到了他的手,隔着手套。他握住。
枯雲別頭,狠狠看他:“我走的時候你不跟,你現在跟個屁!你沒有錢,沒有傭人,沒有司機,沒有公司了,房子都沒有了,你想到我了!”
尹醉橋不響,嘴唇在風裏哆嗦,馬鳴叫了聲,枯雲想站,卻站不起來。尹醉橋用了許多的力氣拉住枯雲,他不說話,拍拂去枯雲肩上,衣領上的雪。
“我恨你。”枯雲說,眼淚還在往外湧出,“你為了錢,害死了黎寶山。”
尹醉橋點頭:“是,我為了錢害死了他。”
枯雲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操你媽!尹醉橋!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他哭鬧:“你為什麽連編一個謊話騙我都不肯!你騙我啊,你比我聰明,比我精明,你騙我,我怎麽可能看破你,拆穿你?你為什麽不騙我!”
他已經嘶啞,說不下去了。
尹醉橋默然無語,枯雲碰到他的臉,有些燙手。他用鬥篷包住了尹醉橋,他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愛我,是不是?”
尹醉橋不響,看着他。枯雲抹臉,他看自己的雙手,自己壓住的鬥篷,他憤懑,又憂傷:“我不甘心,憑什麽?為什麽?黎寶山死了,範儒良在小陽莊等我,可……可是,尹醉橋,為什麽是你?”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為什麽你在這裏折磨我,糾纏我,我要死了,被你逼死,是不是我就好了?”
尹醉橋擡起手撩開枯雲的頭發,他摸到枯雲額頭上的疤痕。枯雲不再兇他了,他求他:“你告訴我吧,你告訴我好不好?”
尹醉橋張開了嘴唇,一點熱氣跑出來。他講道:“我也不懂,所以,我來找你。”
枯雲呆呆地,癡癡地坐着。兩人皆靜,世界轟鳴喧嚣。塵世裏好似就只有他們兩個,風再吵,雪再鬧,也就只有他們兩人。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講。
枯雲脫下自己的厚手套給尹醉橋換上,他的手已經冰冷了,額頭卻滾燙。
“操你媽。”
枯雲小聲咒罵,抓一把雪扔出去,風把雪吹開,全都散開來了。枯雲擦幹眼淚,把尹醉橋拖起來,他的馬還在,還能走。他把尹醉橋駝上了馬背。尹醉橋的手垂到馬肚子上,枯雲在旁邊走,兩人的手撞到一起,指尖碰着,小心地互相搭住。
歸途漫漫,在風雪夾擊之下,他們兩人一馬行進得異常艱苦。今冬的這場雪,毫無管束,傾其所有,盡情蹂躏着東北大地。那素來吃苦耐勞的馬兒也吃不消了,走了百來步,全身打起痙攣,前蹄兩足一軟,匍在了雪地上。枯雲忙去抓起尹醉橋,尹醉橋瘠弱的身軀比起馬來更耐不住這等冷酷磨折,他已經閉上了眼睛,無論枯雲怎麽喊都喊不醒了。枯雲脫下兩件厚衣服,一件披在地上,另一件蓋在尹醉橋身上,他的馬倒在地上,碩大的鼻孔裏竄出一小縷一小縷的熱乎氣。
馬不行了,它的心跳都很緩慢,微弱。
枯雲爬起身死命拽它的缰繩:“上回也是這樣你也挺過去了,這回也行的!起來!起來,我們再走幾步,再走幾步就回去了!起來吧!”
灰馬四足癱軟,渾身乏力,滾圓的眼睛耷閉起來了。枯雲撲上去環抱住它的脖子:“走吧,回去吧。你不想回去?你幫幫我吧……”
馬的牙縫裏傳來呼哧呼哧的響,枯雲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多麽微弱,多麽輕微。他舉目四望,如此多的白色原來形成的是如此厚重的混沌,宇宙中好像只有他們三個活物一般,覓不到同伴,找不出活路。
枯雲看着他的馬,灰馬靠在他手旁。他又看看尹醉橋,他的呼吸比馬還有微弱,枯雲趴着聽他的心跳聲,幾乎聽不見。
枯雲拔出了手槍。
他深吸一口氣,雪花趁機飛進他的鼻子裏,他嗆得咳嗽。他用手捂住了馬的一只眼睛。他依靠着它,兩槍打在它的脖子上。
熱血滾流,血上的煙氣好似一輛蒸汽小火車開在路上,枯雲收起槍,脫掉了帽子,給尹醉橋戴上。他把尹醉橋挪到了馬腦袋的地方,用馬給他擋風。枯雲擦擦眼睛,他的睫毛上積了好多雪花了。枯雲爬到馬腹邊,拿出了匕首。
他熟練地抱出了馬的內髒,打斷了幾根肋骨,馬的皮囊一下空出了好多位置,他把尹醉橋給拖了過來。他先給他寬衣解帶,脫得只剩下一層貼身的衣物了,他将其餘的衣服全都添在自己身上,把尹醉橋推塞進了馬腹中。
忙到這裏,枯雲已是氣喘籲籲,累得眼冒金星,滿手滿臉的血全都冰結住了,怎麽抹也抹不去。枯雲放下手,他堵在馬腹傷口的地方,擋着風。
他還是憋不住要罵幾句。
“操你媽……”
他看灰馬睜大的雙眼,他伏下來,眼裏都是淚,但已經落不下來。
“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對灰馬說,充滿歉意,又充滿怨,恨,懑。他意難平。
雪還是停下了。雲都散開了,夜裏,星星都出來了。
枯雲用幹燥的雪搓手,他的十根手指都凍成了胡蘿蔔似的了。他查看了下尹醉橋的狀況,他手腳暖起來了,人還有氣。
枯雲憤憤:“命夠硬的,怎麽都能活下去!”
他坐在雪地上,整夜都沒有阖眼。連星光都能刺痛他的眼睛。
天亮後,他把尹醉橋拉出來,重新給他穿好衣服,攙着他,拖着他,把他帶回了茂縣。
當日,枯雲給範儒良寫了封信,委托小田,快馬加鞭送去小陽莊。
尹醉橋的命确實夠硬,兩碗熱藥湯下去,便醒轉。枯雲坐在他床邊,尹醉橋看到他,靠過去親他的手。
枯雲不回應,他掀開了被子,手伸了出來撫摸枯雲。枯雲厲聲道:“你不要命了??”
尹醉橋還應聲說是,枯雲罵罵咧咧,被尹醉橋拖進被窩。他們面對面抱在一起,尹醉橋給枯雲手淫,然而枯雲是沒有任何反應的。他拉起自己的褲子,說:“別弄了。”
尹醉橋哪裏是輕易罷休的人?後來幾天裏,他總是想着辦法要來弄枯雲,軟硬兼施,他身體好了些之後就用嘴去舔吃他的陽物,但枯雲始終疲軟,硬也硬不起來,更別說爽快地射出精液了。
這天尹醉橋又來試驗,他親吻枯雲全身,溫和的吻無效,就用粗暴的啃咬來占有。枯雲平躺着,側過臉望窗外。是夜晚。
“別弄了,睡覺吧。”枯雲說。
尹醉橋專心在他腿間勞作,用自己的大手蓋在了他的臉上。他要他閉嘴,別說話。
這個時候,枯雲的陽物忽而顫抖了下,似是打了個久違地戰栗。尹醉橋一擡頭,他看到自己的手捂住的不是枯雲的嘴,而是半蓋在了他的眼睛上。枯雲亦茫然不解。
尹醉橋坐起來,找出一根布條,他蒙住了枯雲的眼睛。
後半夜,枯雲坐在炕床上玩油燈。他用火柴點起燈芯,瞧一瞧,又伸手過去撚滅,接着他又點上燈,又撚滅。
燭火不定,枯雲對尹醉橋說:“我的馬死了。”
“它回不來了。”
枯雲掐住燈芯,看着尹醉橋,吹滅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