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晨,俏朵兒披上了件和服罩衫,對鏡梳妝,屋子裏擺了兩個取暖用的火盆,火正燒着,火盆裏冒着紅通通的光,但因為屋子很大,俏朵兒還是覺得冷,她腿上擱着的手爐也已經溫了,不暖了,俏朵兒眼皮一翻,往嘴唇上抹了點口紅膏,把啞巴吆喝了進來。
啞巴,顧名思義是啞的,不會說人話,只會“啊啊巴巴”,但他比俏朵兒見過的許多說人話的人都更像個人,進門前都要敲一敲俏朵兒的房門,俏朵兒說,進來,他才點頭哈腰地進來。俏朵兒把手爐塞給了啞巴,指指軟趴趴的被窩,又指指地上的火盆,什麽都沒說,啞巴就接了翎子,抱着手爐,從俏朵兒的被窩裏又摸出個湯婆子,一塊兒抱住在懷裏,點頭哈腰地倒退着出去了。沒費多少時間,他就跑着回來了,給了俏朵兒一個熱烘烘的手爐,沖她比手畫腳,啊啊巴巴,俏朵兒勉強看明白了,啞巴是在比劃說,廚房在燒水,湯婆子得等等。
“呀,那這個手爐裏的熱水哪裏來的?”俏朵兒雙手捧着那手爐問啞巴,啞巴眼珠轉轉,在空氣中胡亂抓了一把,擺出個理直氣壯抱着胳膊的動作。俏朵兒樂了,摸着自己的臉蛋說:“那是當然呀,你是給我跑腿的,誰不得讨好你,喏,拿去吃呀。”
俏朵兒從梳妝臺上的玻璃罐子裏抓了把糖果塞給啞巴,啞巴捧着糖,很是小心,背都彎了下去,仿佛是在給俏朵兒鞠躬。兩人的視線算是平齊了,有了交彙的可能,啞巴機靈得很讨人喜歡,但是俏朵兒卻不喜歡被他看着,她也不愛正面瞅到他的那雙眼睛。因此,在啞巴擡起眼睛的那瞬間,俏朵兒迅速地轉移了自己的視線,一扭頭,抓起把梳子,很不高興地說:“看什麽看!沒見過愛園的頭牌俏朵兒嗎?!死啞巴,盯着我幹嗎!”
她無緣無故發脾氣,啞巴是很懵懂,茫然的,他還捧着糖果,保持着彎腰的姿勢對着俏朵兒,只是此刻,他面對的是俏朵兒的背影和她雪白梳妝臺上的一面蛋形的鏡子。
啞巴盯着鏡子,鏡子裏理所當然地映射出了他自己的模樣,那是一個很削瘦的年輕男子的形象,雖在冬天裏,可他穿得很少,衣服也很不合身,手腕露出了一大截,他的雙手不知是被燙得還是被凍得泛紅,手指也有些浮腫,至于他的臉蛋,不該說是難看,應則說是很恐怖,恐怖到近乎讓人生厭的地步了,他的膚色灰蒙蒙的,極不健康,加之整張臉上還爬滿了大大小小的火燒疤,有兩道甚至還蓋在了他的右眼上,好似是為他的右眼珠子裝上了一挂肉簾,他就透過這層肉簾看這個世界,看鏡中的自己。
俏朵兒數落完啞巴,又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還恭敬地站着,嘟囔着說:“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
啞巴這才直起腰,走了出去。
啞巴一走,俏朵兒就又鑽進了被窩裏,她往窗外看,外頭濃霧重露,也是冷清蕭條的天色,約莫是受了天氣的影響,俏朵兒也忽然是愁雲慘霧,萎靡不振了,半躺半歇地到了中午時分,啞巴在外頭敲門,阿巴阿巴地喊。俏朵兒睜開了眼睛,坐直身,讓他進來,啞巴便端着個餐盤進來了。餐盤裏頭是四菜一湯,還有一壺燙熱了的黃酒。誰知俏朵兒見到這熱飯菜又和啞巴翻了臉,一甩手将餐盤甩到了地上,對着啞巴破口大罵:“你是啞巴還是瞎子?!這人都死了!你還往我這裏端這些他愛的吃食幹什麽!今天他是不來了!殺千刀的彭苗青死了!!”
啞巴沒聲響,蹲在地上收拾摔碎的餐具。
“麗娘也是個沒眼力見的,狗日的,怎麽呀?他死了難不成我還得哭喪守孝,日日夜夜記挂着那個死人頭?我是他的誰呀?他養在愛園裏的鳥罷了!隔天來看一看,望一望,喂我點吃的,給我點金,給我點銀,嘴上親親熱熱,說到贖身就又裝聾作啞,搗漿糊了,好一個彭苗青啊,社會上也是響當當的白相人,白相了我七年,我俏朵兒連當他的妾都不夠格嗎?!自從跟了他,什麽山口田口,史密斯布朗的,我通通都不見了,我是什麽命呀?我是可以嫁到美國當洋太太的命!我為了個死人彭苗青,我不要了一個美國大使!”
俏朵兒罵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才停當下來,給自己順氣,啞巴拿了笤帚和簸箕進來繼續清理,他默默地,反而是助長了俏朵兒怒罵的氣焰,她龇牙咧嘴,前額出汗,紅光滿面,不要什麽手爐暖爐了,踩着棉鞋坐在床沿潑婦罵街般說了許多不入流的話。啞巴此時更像個聾子,對于俏朵兒的謾罵靜默以待,就在他端着那一簸箕的碎瓷片打算拿出門去時,這門外忽然是撞進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女人,胖女人腦袋上燙着誇張的雲波浪,一腦門的火鉗味兒,一雙比啞巴還要大一號的腳丫子啪嗒啪嗒三步并作兩步就到了俏朵兒床前。
啞巴一愣,站在了原地,俏朵兒也是一愣,卻沒待在原地,腰身一扭,靠到了屏風邊上,雙手籠進罩衫裏上下打量那胖女人,卻不同她說話,而是拉長了脖子往外面喊:“榮媽,榮媽!這人誰呀?”
那胖女人冷笑一聲,伸出只肥手就要去抓俏朵兒,俏朵兒到底是風月老手,呷人眼色的本領頂呱呱,胖女人一出手,她就躲了開來,一陣風似的跑到了啞巴身後,抓着他道:“榮媽!打人啦!!”
那胖女人往地上啐一口:“打得就是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小婊子!”
這種人物,這種事情,這種臺詞,俏朵兒是見多了聽多了的,她并不很害怕,抓着啞巴和女人玩起了你追我躲的游戲,啞巴手裏還攬着一簸箕的碎瓷片,被這兩個女人揪來抓去,他臉上紅紅白白,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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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幾回合下來,屋外終于是進來了一個鸨母模樣的女人和一群雜役,見到那鸨母,俏朵兒驚呼一聲,甩開了啞巴,摔進了她懷裏。鸨母自是護着自家的金絲雀,擋在了胖女人面前,笑臉奉迎,道:“哎喲我說彭夫人吶……”
俏朵兒聽到這個稱謂,脖子一梗,膽子野了,推開了鸨母,叉着腰瞪着那胖女人道:“你就是彭苗青家的母老虎吧?!好啊!我不去找你,你倒找上我來了!”
鸨母拉扯着她讓她少說兩句,俏朵兒腰杆卻挺得更直:“你憑什麽來打我?!!操你媽的,你他娘的憑什麽!彭苗青又不是馬上風死在我床上!”
胖女人一張臉蛋氣成了豬肝色,兩只肉爪子左右開弓抓住了俏朵兒的頭發就往邊上撕拉:“小妖精!打的就是你!要不是為了看你這個小妖精他會三更半夜跑出門被人割了喉嚨扔進了黃浦江?!”
“不至于,不至于,好好說話,大家好好說話,這彭爺,他人……”鸨母想拉開她二人,可無奈俏朵兒是心甘情願投入這場戰局,這下好了,一瘦一胖兩個女人在愛園香閨中打成一片,“我呸!關我屁事!要不是你半夜來電話硬是要他回家!”
“臭不要臉的小婊子!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六神無主!!”
“大家都來看看啊!彭家的母老虎不在家守喪,跑愛園來撒潑了啊,大家都來看看!!”
鬧劇愈演愈烈,俏朵兒和胖女人臉上身上都挂了彩。俏朵兒原先是妝容精致,打扮齊整的花姑娘,因而顯得更狼狽不堪些,臉上兩道血口子看得鸨母在旁邊直跳腳,好不容易,愛園的雜役将俏朵兒和彭太太分開了,彭太太賴在俏朵兒房間裏說什麽都不肯走。鸨母無奈,只好搬救兵,找來幾個長衫男子作調解,彭太太、俏朵兒和他們都是熟識的,幾人甫一現身,彭太太和俏朵兒一人一邊就把他們堵住了,張口就要他們評評理。啞巴本還在屋裏侍奉着,幾人話一多,鸨母便将他揮退了,他抱着他那只大簸箕,低着頭出去了。
傍晚時,彭太太走了,俏朵兒負傷,情緒起伏劇烈,哭哭鬧鬧的,除了啞巴,連鸨母都不願見。晚上,啞巴正侍奉俏朵兒用晚點心時,外頭傳來鸨母的聲,說:“朵兒……”
不等她說完話,俏朵兒就發脾氣:“不見!”
她還使喚啞巴去把門用櫃子堵上。啞巴才要照做,到了門前,那鸨母卻自說自話将門推開了,把一個洋人推到了他面前。
啞巴習慣性地佝偻着背,這洋人個子雖沒有過于高大魁梧,但他仰頭看他,還是頗費功夫的,洋人的鼻梁很高,鼻梁骨上架了單片的圓眼睛,他一頭棕發,兩顆眼珠綠油油的,但綠得不透徹,或許是愛園中燈光的關系。他的眼神是很渾濁的。鸨母說:“朵兒這是彭爺的老相識馬修先生呀,昨天不就和你約好了的嗎?他來找你敘舊來了。”
俏朵兒驚呼了聲,從床簾子裏探出個腦袋:“馬修先生!”
她眼含熱淚,啞巴識趣地把這位馬修先生給領進了屋。
馬修的中文很好,也很地道,他是來探望兼來和俏朵兒辭行的,今年新歷年底,他就要卸任公董局總董的職務回法國了。
“您回法國去繼續當官嗎?”俏朵兒問。
“哈哈,不,我回去種葡萄。”
“一直以來,阿青哥都是您照顧着,他要是還活着……一定會……一定給您辦場風光的宴會……”
馬修不響,他看向一直站在床邊的啞巴。啞巴在搓手,頭低得很低。
“我這個醜啞巴,讓您看了笑話了吧。”俏朵兒擦擦眼角,說,“您別看他長得醜,可他聰明着呢。”
說着,她沖啞巴勾勾手指,啞巴湊了個耳朵過去聽候差遣,俏朵兒道:“他知道我見不得他的醜臉蛋,醜眼睛,就總拿耳朵對着我,您說,貼心不貼心?”
馬修笑了,他又看啞巴,俏朵兒努嘴:“哎呀,您別老盯着他看呀,他真是醜,醜得怪吓人的。”
馬修出于好奇,示意啞巴擡頭看他,啞巴起初是扭扭捏捏,大約是不好意思吧,後來還是在俏朵兒的命令下,乖乖擡起了頭。他臉上的傷疤讓他整張臉凹凸不平,坑坑窪窪,馬修看了都稱奇:“長成這樣,這也是一絕了。”
俏朵兒嬉笑,啞巴跟着憨笑,無聲的,不知為何,馬修稍微靠近了他一些,伸手在他臉頰的一道傷疤上摸了把。
“哎呀!馬修先生!哈哈哈您真是膽子大呀!我看着都難受啦!您還敢碰!”俏朵兒拉着啞巴還要和馬修打趣,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卻發生了。
啞巴臉上那被馬修摸到的肉疤不知怎麽紙片似的從他臉上脫落了下來,掉到了地上。
“呀!”俏朵兒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馬修倒很鎮靜,他沖俏朵兒眨眨眼睛,說:“看來我們的這位啞巴先生會變魔術。”
啞巴聞言,臉色大變,噗通跪在了地上,對着俏朵兒連磕十個響頭,又伏着腰雙手在臉上掰扯,好一通下來,他再擡起臉孔時,已是改頭換面,尋不到半點“醜”“恐怖”“吓人”的痕跡了。他脫胎換骨成了個美男子。還是個眼窩深陷,鼻尖微翹,嘴唇飽滿,與馬修的異國輪廓多有相似的混血模樣。他的一雙眼睛尤其有特色,一只眼睛發藍,一只偏灰。
“哎呀!!哎呀!!”俏朵兒拍着床板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啞巴慌忙拉住她的手,膝行貼近,指着外面又指自己,焦急無奈,又很慌亂,俏朵兒明白他,懂他的意思,他這樣的長相,在四馬路混跡,難保不被擺到砧板上任人魚肉。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俏朵兒拍拍他,也是有些心疼了。
“我們總是見不得美麗的人遭受苦難。”馬修一語道破了俏朵兒的心思,她颔首笑笑,讓啞巴起來。她道:“你以後可千萬別在別人面前露了真容知道嗎?繼續當你的醜啞巴吧!我給你保密,馬修先生,也一定會給你保密的,對吧?”
俏朵兒沖馬修一笑,馬修立即做了個封口的動作,包括啞巴在內,大家都笑了。
說笑了沒一陣子,馬修要離開了,啞巴重新将自己的醜臉裝扮上,送他到了愛園門口。馬修對啞巴是看了又看,臨上汽車前,塞了一個小紙包給他,拍怕他的手,與他耳語道:“你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幫助你,我可以帶你去法國。”
啞巴不響,也不笑,他看着馬修,握住了他的手。
接近天光,愛園、四馬路的一切亦都偃旗息鼓,燈火停歇時,啞巴摸黑來到了禮查飯店。
馬修給他的紙包上有飯店的地址還有一把房門鑰匙,306號房。
啞巴對飯店的布局十分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306房門前。
他敲門。兩下之後,馬修來給他開門了,他穿着白色的浴袍,笑眯眯地看着啞巴。漂亮的,長相精致的啞巴。
“你聞上去很香。”馬修對啞巴說,讓他進了屋。
啞巴反手關上了門,他不響,開始脫衣服,他穿得單薄,邊走邊脫,到了床邊時,他已經脫得一絲不挂,幹幹淨淨,只剩下手腕上的一根紅繩子。他最後脫了鞋子,兩雙一對,規矩地放在床下。
他瘦了些,但很白,身材勻稱,腳踝和手腕都很纖細,仿佛還未從少年人的形态中蛻變成熟,因而有幾分可憐的,稚嫩的,又莽撞的特質。
馬修說:“我……”
啞巴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他将馬修輕輕推倒在床上,他稍稍直起腰。盡管瘦,但他的屁股很翹,也有肉,他拉着馬修的手按在自己這兩瓣飽滿的臀肉上。
“哇哦。”馬修比出個受寵若驚的神情,啞巴笑了笑,笑容很細微,他慢慢低下頭,用手遮住了馬修的眼睛。馬修開始用法語嘀咕,飯店的房間裏很暖和,啞巴的手很軟,皮膚也很光滑細膩,感覺他的嘴離自己的脖子很近時,馬修想看一看他。恰巧這時,啞巴的雙手都滑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壓着他。
馬修看到這個漂亮的啞巴,趴在他身上,嘴裏咬着一片薄薄的銀色片狀物。那片狀物的邊緣是血紅色的。
直到這時,馬修才感覺到了疼痛。他指着啞巴,他不明白,但似乎又想得通。
“誰……指使……誰……”
要死,他也要死得清楚。
啞巴身上噴到了一點馬修的熱血,他用他的浴袍擦幹淨了,面無表情地吐出嘴裏的薄刀片在床單上擦了擦,他不響,又将刀片含進了嘴裏。他開始穿衣服,穿鞋,坐在床上綁鞋帶。馬修因為失血過多的痛苦和強烈的求生欲望,抽搐着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向電話機的方向爬去。
啞巴穿戴停當,站了起來,他沒有再看馬修一眼,跨過他掙紮的身軀,穿過小客廳,從房間的正門走了出去。
他沒有着急離開禮查飯店,他在大門前抽了根煙,走到外白渡橋上時他又點了一根。
天快亮了,霧厚,天與江仿佛都是毛玻璃做的,一道血色的光芒匍匐在水天交接處。
啞巴扔掉了香煙,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剝掉糖紙,吃着糖走開了。
沒過幾天,街上就貼出了通緝令,通緝一名涉嫌殺害市民彭苗青,市民鄭阿毛以及法租界公董局現任局長馬修的年輕男子。一個身兼要職的洋人橫死中國這件事顯然為案件的調查提供了足夠多的便利,通緝令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殺人嫌犯,姓枯名雲,二十四五,身形削瘦,擅長喬裝打扮,雙瞳異色,倘有市民發現其蹤跡應盡快聯系捕房将其捉拿歸案,以正社會風氣。
街頭巷尾還開始流傳形形色色的故事,一說枯雲是共産黨,一個紅色暗殺高手,二說他是白俄遺孤,神秘富豪,身懷絕技,被彭苗青、馬修聯手騙去家産數億,遂下手報複,另有一說,講他以前是個司機,是為自己先前的主人家報仇,那戶主人姓黎。
枯雲坐在小食攤上吃一碗熱馄饨,他邊上圍了一圈人,他們在聽說書,一個不入流的說書人唾沫橫飛,張牙舞爪說:“這年輕後生聽後,立即拜在了鐵指昆侖的門下,咚咚咚三個響頭下去:‘師父!那洋人殺我父母,強辱我姐姐,占我河山,劫掠我大好祖國,此仇不報……我還算人嗎?!’”
聽書的有人叫好,枯雲囫囵吞下一顆馄饨,把瓜皮帽壓低了,說書人繼續:“從此這枯雲便成了鐵指昆侖的入室弟子,修習十載,盡得他真傳,其中一門絕技,江湖稱作踏雪無痕,講的可不是輕功身法,乃是這鐵指昆侖自創的獨門刀法,話說當年鐵指昆侖在天山頂上閉關修行時,一日……”
聽書的人越來越多,人擠着人,枯雲吃完了馄饨,扔下銅板,抽身離開。人多,說書人更興奮,嗓門都大了起來,走出好遠,枯雲依舊能聽到鐵指昆侖在天山上用一根紅梅樹枝見血封喉殺了一頭大棕熊,雪地上,棕熊身上皆無痕跡,此乃無痕,踏雪無痕。
轉進一條小巷裏,枯雲靠在牆邊歇腳,他點了根煙。巷弄的牆壁上也貼着通緝令,被大風吹得嘩啦作響,枯雲撕下一張看,是夜裏了,光線很不足夠,他眯起眼睛看得很用力。通緝令上畫有他的畫像,像有兩張,一張很醜,一張很美,畫得都有七八分似他,他知道,巡捕去過了愛園,找過了俏朵兒。
這時巷外有人用細小的聲音喊:“巡捕來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聽見說這事兒又得挨教訓了。”
一個洋人死了,被中國人殺的,說不得。
枯雲靠牆往外看,不一會兒,他确實看到兩個巡捕雙手背在身後,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巡捕穿了大衣,警棍、手铐都配在了束在大衣腰間的皮帶上,警棍泛黑油的光,手铐泛銀光。
枯雲看着,兩個巡捕雄赳赳氣昂昂,左看右看,從東家順個蘋果,從西家抓把花生米,可突然間,兩人都齊齊沖向了馄饨攤,抓住了馄饨湯上吃馄饨的一個幹瘦年輕人,一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一個扯開他的帽子圍巾捏着他的臉就去翻他的眼皮。
他們在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兩種顏色。
發現年輕人并非他們的目标後,巡捕們推開他,掃視衆生衆物一番,又鎖定了一個挑貨郎,快步沖了過去。
枯雲吐出點煙霧,他把帽子脫了下來,捏在手裏。他很安靜,一動不動,仿佛一張相片,片刻後,他悄悄地走出了巷子。
“兩位巡捕大爺……我真不是……您看看我的眼睛……”
“你賣的什麽我看看!”
“大爺……都是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兒……”
“閃開!我自己看!”
街上行人紛紛避讓,遠離是非中心,只有枯雲筆直地朝着他們走近過去,他的影子被食肆貨棧門口高懸着的燈籠發出的光芒拉得很長,很黑。
枯雲已經來到了巡捕們的身後,他能看到其中一個巡捕大衣口袋裏塞着的畫像。
枯雲提起左腳,又往前邁了一步,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只不知從哪裏伸出來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
“你瘋了!”抓住他的人迅速将他拽進一條遠離街道的弄堂裏,枯雲借着月光看清這人後,嘆息了聲,說:“光祖師兄是你啊……”
光祖戴了副圓眼鏡,耳朵上還夾着個棉耳罩,厚實的棉長衫,毛圍巾,樣子有些文弱,一只手提着一摞藍皮書本子,活似個讀書人。他瞪着枯雲時也不兇,反而是有些懊惱的情緒在裏頭,他問枯雲:“你想自首?”
枯雲問他:“你專程來找我的?”
光祖看着他:“你走吧,回師父那裏去吧。”
枯雲偏過頭:“我不怕。”
“不怕什麽?”
“不怕巡捕,警棍,電椅,刑場……什麽都不怕。”
“你是不怕了。”光祖探頭看外面,擋住了枯雲,說話小聲了些,“你報完仇了,你當然不怕死了。”
枯雲點頭:“我該做的事情都做成了,沒有遺憾了。”
光祖說:“真的不想活了?”
枯雲不響,光祖又說:“那不行啊,唉,嘿……那師父的踏雪無痕要失傳了。”
枯雲還是不響,但是笑了笑,光祖拉了他胳膊一把:“走吧,現在出城還來得及,我知道條小路。”
枯雲擡起頭望着他:“我回去師父那裏幹什麽呢?他們連我的名字都查出來了,再查下去,找到道觀裏頭,說師父窩藏嫌犯,平白無故給他添麻煩,我不回去了。”
“去山裏,去種田,打漁,幹點什麽都行,走吧。”
枯雲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長,上下扇動時像一片小小的,彎彎的羽毛。他還是不肯走,賴着,點煙,抽煙。
光祖說:“你不要覺得活着沒意思。”他拿腔拿調起來,“好死不如賴活着。”
一直都愛答不理的枯雲這次反應很快,他問他:“活着有什麽用?”
“很多用,總之比死了有用。”
“我沒有父母兄弟姐妹,沒有愛人子嗣。”
“說這些幹什麽,道觀裏的師兄弟哪個有這些?可你見誰動不動就想死了?”
“他們當小偷是當得挺有滋有味的。”
光祖斜睨他一眼:“廣東話講,叫文雀。”
“官話叫蟊賊,上海人說第三只手。”
“那你現在到底是想去死還是要活下去?”光祖不和他擡杠了,枯雲不回答,又低下頭吸了兩口煙,光祖見狀,硬推着他走,枯雲往前挪動了幾寸,忽然說:“我想去一個地方。”
“捕房?”
枯雲說:“蘇州。”
光祖才想說什麽,枯雲又道:“黎園。”
他時常想到死,更時常想在死前再去一趟黎園,他流連過,徘徊過,懷念過,夢見無數次的黎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