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然不長,但四馬路的名聲也還是聽說過的。他不太情願,也不明白尹公子這樣的體面人怎麽會約在四馬路,枯雲揣着禮盒犯起了難,但思來想去,名門貴公子在玩樂上再怎麽不羁放縱,也定是潔身自好,會看緊了自己的身體的。這紅香樓或許住的都是些書寓先生,斷然不會有什麽下品邋遢人,說不定還是處隐世的風雅場所,流連其中的多是些文人雅士。
如此自我安慰了番,枯雲離那紅香樓已經越來越近,他緊緊靠在黃包車上,車夫拐進一條小巷裏時,他知道他的想象是落了空了。到了紅香樓門前,他更是打起了退堂鼓,別說賣藝不賣身的書寓先生了,連個端莊周正的長三阿姐都沒見到,短短一條小巷裏淨是衣不蔽體,目光闌珊的鹹水妹在招攬生意。打發走了車夫,枯雲硬着頭皮進了紅香樓,裏頭果然是個燭火昏黃的幺二堂子,他一進去便有個脂粉味刺鼻的小妹貼了上來,“好哥哥”“好哥哥”的叫個不停。
枯雲無意和這裏的莺莺燕燕糾纏,直接往玉門包間找去。這腌臜不堪的堂樓浸淫在浪聲穢語中,一個個臉蛋撲得雪白,嘴唇抹得豔紅的女人見了枯雲這等打扮得體的男子都像是餓狼見了肉食,全都撲将了上來,枯雲左躲右閃,口中道:“我來找人,來找人的。”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樓。
二樓廊道上彌漫着一股怪味,似是檀香裏頭混着大煙土一塊兒在燒,熏得枯雲眼睛酸疼,腦門發脹。千辛萬苦到了玉門間門口,枯雲連門也沒敲,避難似的一推開門就鑽了進去。玉門間裏的氣味比外頭更壞,也不知是多少年沒曬過太陽的地方了,一陣陣黴味與酸臭味環環相扣,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直叫枯雲皺鼻子。這玉門間裏還很昏暗,唯有迎面處的煙塌上亮着一盞油燈,那塌上斜躺着兩個人,一女一男,女的光着半身,豐.乳微垂,正低頭專心燒制煙泡,聽到開門聲,只道:“茶水放下就是了。”
枯雲極力辨認,這女的他不認識,那男的半邊身體是被罩在黑暗裏的,他看不清。男人同女人調笑,張開了手将女人一邊胸脯抓在手裏使勁揉搓,還道:“我的好霄霄,我的嫡親老板娘,還不快給你的宏哥哥嘬上一口。”
女人轉頭嬌嗔道:“等你把營業執照拿來再來喊我老板娘。”
男人從塌上撐起了半個身子,一張暗黃,近乎枯萎的臉映入了枯雲眼簾。枯雲一下就認出了他,但他沒說話,他只是看着,站着。
男人将女人攬到了懷裏,那女人眼睛一斜,看到了枯雲,嬌滴滴地說:“有人在呢。”她又咂摸了聲,“哎喲!什麽時候新請來了這麽個漂亮娃娃?”
男人這才往進門處投去一瞥,這一瞥叫他和枯雲打了個照面。男人的兩顆眼烏珠原先叫大煙給迷成了一大一小,見到了枯雲,登時兩眼成了一般大,他大叫了聲,推開女人就跳下了床。
“你吃錯藥啦?!”女人搡了男人一把,男人給她遞個眼色,抓起件衣服扔到她身上,急忙忙跑到枯雲面前:“小雲你怎麽來了?不不不,你來了才好,你來了才好啊!忘了介紹,這是我表妹,小表妹,我今天來就是來和老鸨談給她贖身的事的,結果那老鸨不知道給我吃了什麽,我是中了邪門的迷魂湯了!”
女人很是機靈,突然就抓緊了肩上的衣服,哭倒在了床上,搖身一變成了個貞潔烈女的面貌:“我的哥哥呀!我的親阿哥呀!!我怎麽會!怎麽會啊!”
枯雲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女人都可笑極了,都到了這地步,也虧他們能編造表演得出這表兄妹的故事,莫不成他在阿宏眼裏就是個連這樣破綻百出的謊言都會相信的大傻子?沒錯,他是不夠有智慧,但現在他看得很清楚,也聽得很清楚,阿宏這名男子不是他的專屬,他的甜言蜜語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更遑論他的名字了。
枯雲心下一恨,無論阿宏和女人如何辯解他都是冷冷無言,他終于是活出了點他的姓氏的冷酷意味來了。
聚少離多他可以忍,粗查淡飯他無所謂,他可以對愛人言聽計從,唯命是從,他要的是真心真意,為着這顆真心,他可以稀裏糊塗過一輩子,但如今他手裏抓着的卻是個空殼子,假情郎,這些他不要。
阿宏看枯雲無動于衷,便要去拉他的手,孰料枯雲一甩手,轉身就走了出去。他走得飛快,阿宏也跟得飛快,将枯雲攔在了紅香樓門口,苦苦哀求道:“你聽我講呀,聽我講呀小雲,你看看我,看着我!”
“你別跟着我!”枯雲氣得發抖,阿宏還想抓他,卻抓了個空,索性整個人撲将了上去要抱他。紅香樓裏的氣味叫人作嘔,阿宏的味道再貼上來,枯雲簡直都要吐出來了,他一巴掌揮出去啪地打在阿宏臉上,又說:“別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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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宏抽多了大煙,一路追逐已經耗光他的體力,枯雲的這一巴掌竟将他打到了地上,站也站不起來了。枯雲趁此揚長而去,到了福州路路口,他掏出手帕使勁擦手,末了還将手帕狠狠扔開,他皺緊了眉頭才要攔車,停在馬路邊上的一輛小轎車就開到了他面前。
枯雲往車裏一瞅,皮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笑容滿面的尹四公子。尹鶴對枯雲一招手:“密斯特枯,上車吧。”
枯雲還在氣頭上,看到誰都不想搭理,調轉頭就走開了。尹鶴見狀,跑下車跟在他後面追了上去。
“密斯特枯,你的營業執照還要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一句話仿佛是火上澆油,枯雲扭頭忿忿瞪尹鶴:“不要了!燒了吧!”
他這才想起手上的禮盒,塞到尹鶴手裏,道:“還要謝謝尹公子了!這份禮物請您一定收下!不想收就替我扔了!”
枯雲所言所行早已超出了不客氣的範疇,簡直是像在沖尹鶴發脾氣了,尹鶴卻沒動氣,枯雲漲紅了臉,眼圈和鼻尖都跟着變得好紅的樣子怪有意思的,他不依不饒地跟着他,說:“密斯特枯才從南京過來,或許不知道,這個黎寶山在上海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你當時和我說他在證券上賠錢,還要在法租界開咖啡館,我覺得實在不像他會幹的事,就留了個心眼,果不其然啊,枯先生的這位朋友其實叫做丁阿宏,是黎寶山的司機,他在老家已有個妻子,這個蘇小霄是他的姘頭。枯先生這回大約是遭了騙了。”
這事兒枯雲早在紅香樓就摸出了點門道,如今被尹鶴說了個門清,他又羞又惱,兩腿一彎蹲在了大馬路上,抱着膝蓋,将頭埋到了臂彎裏,在大馬路上裝起了小烏龜。
尹鶴哭笑不得,在一衆來來往往的路人面前,俯下.身拍拍他,勸慰道:“別生氣了,現在看清楚這個人的真面目也不遲,以後交友謹慎起見便是了。”
枯雲閉緊了眼睛,這個尹鶴怎麽會懂,他這豈止是遭了騙,他是遇了騙財騙色的拆白黨!
“我請密斯特枯吃飯啊,告別舊生活,喜迎新時代,如何?”
枯雲站了起來,背對着尹鶴抹了抹眼睛,他是不想在人前露了怯,認識才不到一天的人就把他的眼淚看了去,他不要。
“吃飯就免了,”枯雲整理衣裝,鼻尖還紅着,說,“去北四川路,跳舞去!”
“哈哈,好,就去跳舞!”
尹鶴一挽枯雲,兩人坐上汽車,直奔月宮舞廳。
這一晚枯雲在月宮舞廳算是盡足了興,一曲接着一曲,舞伴連換了五六個,直舞到了舞廳關門,之後又跟着尹鶴去了酒吧喝酒,還學上了打彈子,撲克牌。後來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哪兒了,依稀記得尹鶴将他送回了家,他一進家門倒頭就睡。隔天他睜開眼睛,左看右看,只能大笑自己荒唐,竟是在客廳地板上趴着睡了一整夜。
他這醒來也并非自然醒來,而是被門口的敲門聲驚醒的。枯雲坐起來,敲門聲還在繼續,他喊珍珍開門,沒人應他,枯雲只好自己慢騰騰地站了起來。他朝近旁的穿衣鏡前瞥了眼,這一眼把他自己給看怵了。蓬頭垢面自不必說,衣領敞開到了胸口,襯衣上不知怎麽還落到了一大片暗紅,仿佛是葡萄酒漬。他手腕上還綁着跟不知從哪裏得來的紅綢布帶子,褲腿一只挽到了小腿,一只拖在腳背上,如此邋遢他可見不得人,枯雲忙走去卧室想要換套衣服。
一踏進卧室,枯雲卻傻了眼,他卧室裏的抽屜櫃子全都大喇喇地敞開着,連同他那用來存放些貴重物品的抽屜也被撬開,裏頭的鈔票銀元,金條手表全都不翼而飛!
枯雲幹吞了一口口水,難不成昨天遭了賊?他趕忙去隔壁房間找珍珍,珍珍屋裏也是一片狼藉,衣櫃大開,衣服鞋子全都不見了蹤影!
這賊不光偷錢,還愛偷女人衣服啊!
枯雲揉着腦袋檢查房間和客廳的窗戶,可都沒找到被強行進入的痕跡,他頭疼得厲害,而那邊敲門聲又加急了,還有個人問道:“請問是枯雲枯先生的家嗎?”
枯雲一抹臉,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開了門。
門外站了許多人,打頭的是個穿風衣洋裝的高個男子,他約莫二十七八,劍眉星目,氣質剛硬,見到枯雲,客客氣氣地問:“您就是枯先生?”
枯雲還在惦記他的金條銀元,也不知珍珍是不是遭遇了什麽不測,他那雙特別漂亮,此時此刻又異常空虛的雙眼眨了眨,輕聲應下:“是我。”
高個男子朝他伸出手:“黎寶山,來給枯先生賠罪來了。”
枯雲和他握了下手,從門邊的矮櫃上拿了串鑰匙,道:“我家裏遭了賊,我得先去趟捕房,有什麽事我們約個地方回頭再說吧。”
黎寶山一愣,看枯雲确實是要出門不假,他笑了兩聲,拉着枯雲的手臂就進了他家。枯雲着急要去報失竊案,被黎寶山強拽回了屋裏,他本就不太樂意了,而黎寶山手勁還很大,他想掙又掙不開,枯雲更是一陣不痛快,怒罵道:“你這個人怎麽回事,硬闖進我家裏想幹嗎?”
他昨夜通宵達旦,滿目血絲,人又在一個極其惱火的狀況,龇牙咧嘴,醜話受盡,可那張俊俏的臉蛋上卻看不出半點猙獰可怖,氣到發紅的臉頰和眼睛反而顯出了點他的凄楚可憐。黎寶山将他按到沙發座上時他仿佛是受了極大的污辱,委屈極了,水汪汪的眼睛立即就要掉出兩串眼淚一般。
黎寶山面對着他坐下,說:“枯先生,去巡捕房的事暫且不着急,我帶了個人過來給您見一見。”
枯雲一踢腿:“怎麽不着急?我家裏東西被偷了!我的小娘姨不見了!被人謀害了都說不定!”
黎寶山揚了揚嘴角,枯雲又跳起來要跑出門,這下換了黎寶山不痛快了,他一把拽住枯雲将他塞在自己邊上,挑眉正色道:“你先見了這個人再說!”
枯雲恨恨的,武力反抗不過黎寶山叫他難受極了,紅通通的臉泛了白,臉色很難看,他道:“要我見誰趕緊叫進來!”
黎寶山打了個響指,一隊穿單褂長褲的年輕後生陸續進來,走在最後頭的一個後生手裏還揪着一個人,那人赤着臂膀,渾身是傷,尤其是後背,血肉模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了身後,低垂着腦袋,人正瑟瑟發抖。他被拖到了黎寶山和枯雲跟前,人跪在了地上。黎寶山瞧了眼枯雲,枯雲正歪着脖子費勁地辨認着男子,黎寶山一腳踩在這男子的膝蓋骨上,抓起他的頭發,将他的臉沖着枯雲,道:“枯先生,認出來了嗎?”
枯雲低呼了聲,随後便厭惡地扭過了頭,他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這個丁阿宏在他這兒是徹底上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名單冊子了。
這時枯雲又是聲驚呼,轉過頭去煞有介事地看着黎寶山,他張大了嘴,奇道:“啊!你就是那個黎寶山啊?!”
黎寶山搖頭苦笑,這位枯先生的反應何止慢了半拍。他道:“否則枯先生以為我是誰?他嗎?”
黎寶山往丁阿宏身上一指,枯雲道:“我聽說你是個大忙人,我沒想到你會……唉!我這個人就是容易犯糊塗……唉!”
“哈哈,沒事,誰都有犯糊塗的時候。”黎寶山的笑聲與尹鶴相似,都很爽朗,但更大方直率。這笑裏是絕沒有嘲弄的成分的,只是枯雲自覺在這個大人物面前鬧了笑話,不敢拿正眼看黎寶山了,盯着木地板抓耳撓腮的,用眼角的餘光偷摸着瞄他。
黎寶山道:“枯先生,我知道您是不想再見到這個下三濫的貨色了,但我聽說他還沒和您道過歉,就拉了他過來,還有我本人也該向您說句對不起,是我管教不嚴,害得您蒙受損失。”
“損失談不上。”枯雲道,“他的道歉就免了吧,我連他的聲音都不想聽到了,至于您這句對不起,我不敢當,受不起,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吧。”
黎寶山點了根煙,道:“那好,這人在外頭敗壞我的名聲,招搖撞騙,既然枯先生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在這世上也沒別的什麽用處了。”
說完,他動動下巴,站在丁阿宏左右兩側的兩個後生會意地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這丁阿宏進來時已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聽到這話,忽然一個抖索,撲倒在了枯雲腳旁,哭號道:“小雲!小雲!是我錯了,我該死,我該死!我不該騙你的鋪子,騙你的錢!我是被豬油蒙了心,被蘇小霄那個臭婊子給蒙了心!!”
枯雲渾身一個戰栗,看向黎寶山:“他說騙了我的鋪子,什麽意思?”
“這個癟三把您在南京的十間鋪頭給賤價賣了,不過枯先生還請放心,我已經替您去追讨了,不日定當全數歸還。”
枯雲有些發昏,扶着額頭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他問黎寶山讨了支煙,黎寶山給他點火,那丁阿宏還在哀求,涕淚橫流,枯雲置若罔聞,這煙才抽了一口,門外跑進來個人,貼着黎寶山的耳朵耳語了番,黎寶山一揮手,道:“帶她進來。”
“又是誰要來給我道歉?”生氣歸生氣,無奈歸無奈,苦中作樂枯雲卻是很擅長的,黎寶山亦被他這句玩笑話逗笑,瞅瞅他,沒聲響。
不一會兒,那之前來通報的後生就帶進來一個人,那是名個頭不高,瘦瘦小小,背上背着個藍布包的女子。枯雲見到她,高興極了,走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便慰問道:“珍珍!你沒事太好了!昨晚家裏遭了賊你知道的吧?你快和我說說,你見到那蟊賊的樣子了嗎?你怎麽還帶着行李,昨天是不是回鄉下老家去了?”
珍珍沒回他的話,雙手往後縮開了,徑直走到了黎寶山面前,什麽也不說,卸下布包,噗通跪在了地上。她給黎寶山先磕了三個響頭,遂道:“黎先生,這些錢,這些東西,我都還給東家,裏面還有阿宏賣鋪子得來的錢,我都還出來,您行行好,放了我相公吧。”
她不哭也不鬧,只是平靜地說着話,但那言辭和樣子都是極懇切的。
阿宏見狀,忙跟着磕頭:“對對對,錢我都吐出來!都還出來!寶山哥,寶山大爺!!我真的錯了,真的真的錯了!求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吧!我立即離開上海,有多遠滾多遠!”
黎寶山跷起了二郎腿,他瞥了眼枯雲,枯雲已是完全呆住,兩手垂在身側,指間的香煙都夾不住了,掉在了地上。
黎寶山道:“那還得問問你們東家的意思,他才是大苦主。”
珍珍和阿宏聽了,膝行到了枯雲身邊,珍珍不停磕頭,口中念念有詞:“求求您了東家,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面,網開一面。”阿宏也是把他當成了菩薩,誠心跪拜。
這一男一女,枯雲只看着珍珍,他看到她那黑發裏已經見了銀絲,她的臉色暗黃,額上眼下布滿皺紋,雙手因為長年累月的家務而粗糙幹枯,她看上去是那麽衰老,那麽不健康。
“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還有個姘頭?”枯雲問道。
珍珍點了點頭,攏起了手。
“那你還願意跟着他?你偷了我的全部家當,你一走了之就是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珍珍擡起了頭仰望着他,仿佛是覺得問出這話的枯雲實在不可思議,她道:“他是我的男人啊,沒有他,我怎麽活?”
“你……你當然可以活!你還能活得很好!”枯雲真正是體會到了恨鐵不成鋼的滋味。另一邊阿宏聽他終于肯開口了,立即扒上了他的褲管,可憐巴巴地說:“小雲,錢全都還你,都還你!你和寶山大爺說說,你原諒了我們吧,就原諒了吧!不然我就要被扔進黃浦江裏喂魚去了啊!小雲,我知道你不忍心的,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冒別人的名字騙你的。”
這話觸了枯雲的腦門,他将阿宏一腳踹開,暴跳如雷:“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懂!我不要錢,我什麽錢都可以不要!我管你是寶山還是銀山!我他娘的管你是誰!你欺騙我的感情,我就生氣!你給我滾!”
他大手一揮,指着屋裏所有人:“你們都給我滾!!”
他這個反應叫黎寶山也吃了一驚。
“滾!”
又是一聲,聲嘶力竭。
枯雲的聲勢雖很浩大,可這雙人間公寓裏沒有一個人理睬他,他盛怒之下,阿宏照舊哭天搶地,珍珍的腦袋在地板上磕出了血也還沒停下,那群站在公寓裏的後生們一個個還都杵在原地。枯雲氣白了臉,跺腳甩手,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抄起手邊一只花瓶砸到了地上,猛地去攆近旁的一個後生,嗔怒道:“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叫你們滾!!”
黎寶山看他是氣到瘋癫了,使了個眼色,揮退了一衆人等,那阿宏和珍珍他也叫人給帶了出去,他們兩夫妻還是不甘心,扯開了喉嚨求情,但這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公寓裏又回到了一個絕靜的光景。
枯雲坐到了沙發上,他看到黎寶山還沒走,想喊卻喊不出聲音來了。他的嗓子啞了。他只好沖黎寶山打手勢,指指門口。
黎寶山撿起了枯雲掉在地上的那根煙,拍拍煙嘴,給他遞了過去,說:“本意是來給枯先生賠罪的,沒成想叫您更不愉快了。”
枯雲接過香煙,黎寶山劃了根火柴,枯雲看看他,沒有動,黎寶山将燒着的火柴往前比劃了比劃,枯雲一皺眉,叼着煙湊了過去。火苗跳動中,他問黎寶山:“你真要把他扔進黃浦江喂魚?”
“枯先生不忍心?”
枯雲撇嘴:“這可沒有,只是畢竟是條人命……”
黎寶山不響,香煙重新點上,枯雲倚靠在沙發上抽煙,他手腕上的紅緞帶子松開了,他一擡起手臂,這根緞帶便滑落到了地上去。他沒在意,只是人往沙發裏陷得更深,他很疲倦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皆已到了一個極限。他也懶得多管黎寶山了,自顧自閉上了眼睛休息。過了陣,他聽到踏踏的腳步聲和關門開門的動靜。黎寶山也走了。
可這事情還不算完,到了晚上阿宏又來了,黎寶山留了他的一條命,剁下了他的三根手指,他在枯雲家門口紮了根。白天枯雲出門,他就跟着他,噓寒問暖,好不熱情,晚上枯雲回了家,他就在門口和他說話,珍珍被他打發回了老家,他和蘇小霄也斷絕了關系,他唯獨放不下枯雲,他幡然醒悟,只有對枯雲,他是放了真心的。他以後是決計不會再欺騙他的什麽了。他發誓,他保證。
枯雲不勝其擾,和楊妙倫謊稱自己是遇到了花癡神經病,硬要把他當兔子耍,他得找個地方去避些時日,幸虧從前丁阿宏沒在楊妙倫面前露過臉,楊妙倫輕易就相信了枯雲,在她的掩護和幫助下,枯雲躲去了她的蘇州姑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