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重啓
平凡的周熙帶着殘破的蒙不重, 一起尋找着出口。
蒙橋勸說着:“不重,我的孩子,你曾是我們全部的希望。
“可惜新生計劃的成形, 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私心。
“徐嘉想要複活一個已死之人, 李勤想要證明他畢生的理論, 只有我,是想要真正改變這個世界。
“現在的文明已經走到了邊界, 必須有人創造一個全新的未來。
“我也可以給你全新的未來。
“你的機體快要滅亡了,但你可以與我連接,你将能看到更多與衆不同的風景, 看到不再虛假的夢境, 我的孩子, 回到父親的懷抱吧。”
六芒星秤砣飛越而出。
這個空間的重力發生了變化, 周熙憑借粒子槍和納米鋼刃收割了無數仿生人的攔阻。
蒙不重百忙之中抽空道:“父親,您離開的時候,給我留了一張紙條。現在, 我就用您的囑托來回應您吧——我無法指引你走向正确的路,就不說再見了吧。”
蒙橋嘆了口氣,聲音蒼老:“我是疼愛你的, 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們離島。”
敵衆我寡, 接下來的攻擊越發猛烈。
這是屬于智械的地盤, 他們抵不過整座鋼鐵島嶼。
身後傳來一陣炸響,蒙不重感覺自己被周熙猛地抛飛了出去。
再回頭的時候,他看見身後的通道被炸斷,周熙單手扒在斷口的邊緣。蒙不重摔得渾身疼痛,仿佛每一根筋骨都錯位了, 本就不太靈便的左腿也暫時無法站立。
他順着搖搖欲墜的坡面爬了過去,伸手去拉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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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蒙不重使着力氣:“愣着幹什麽?你快上來啊,自己加把勁。”
周熙撐了撐手臂。
蒙不重把他拉了上來,但他立即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太輕了。
他拉上來周熙,太輕了。
蒙不重坐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周熙單手向他挪動了一下,對他說:“快離開。”
他的腰部以下,全部被炸斷脫離,钛鋼合金的骨骼和精細致密的排線暴露在外,藍血從參差不齊的斷口中溢出,落在了下方的塵土中。
還有他抛飛蒙不重的拿只手,也被高溫熔成了廢鐵。
周熙的眼神平靜無波,依舊催促着蒙不重:“快離開。”
蒙不重雙唇抖動着,喉間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他太痛了,眼睛痛、關節痛、心髒痛、大腦痛,痛到無法面對這樣的周熙。
那一陣海嘯般的疼痛席卷而過,蒙不重恢複了清醒。
他握住周熙的手,把他背在自己身上。
左腿還是不聽使喚,他屏蔽了所有的痛覺,快速奔逃着,逃得一瘸一拐,逃得徒勞而又倔強。只是相反的,他反而不那麽恐懼了。
背上的人很輕很輕。
蒙不重笑着問:“我還有多久能活啊。”
周熙檢視了一遍,經過那麽激烈的戰鬥,蒙不重的機體時限再次縮短了,他說:“0日3時27分49秒。”
“你呢?”
“我的其他系統關閉了……沒有足夠的參數,所以……無法計算。”
“好吧,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最先死機。”蒙不重問他,“你覺得痛嗎?”
“不痛。”周熙回答。
“你覺得遺憾嗎?”
“……”周熙沉默了幾秒,須摩提艱難地運轉着,“沒有什麽遺憾。”
“你離開之後,剩下的時間我要獨自度過,有點無聊,你能留下來多陪陪我嗎?”
“好的。”周熙說,“我可以……陪你到最後一秒。”
“噗。”蒙不重笑道,“周熙熙,你竟然學會了說謊。”
周熙沉默了。
他也感到有些驚訝,在須摩提的運作中,竟然可以說出不符合實際的話語。
其實他知道自己大概還剩多少時間,7分34秒。
其實他覺得很遺憾,他想陪着重寶走完這一生,平凡也沒有關系,短暫也沒有關系,哪怕只有一秒,他想看着重寶在自己懷裏睡着。
像那時候一樣。
那将是多麽安詳的一個夜晚。
須摩提緩慢地運作着。
不知道為什麽,周熙看到了博遠西街菜市場。
那裏總是吵吵嚷嚷,混雜着蔬菜的清香和肉類的腥氣。
他擡起帽檐,看到了正在質疑電子秤的蒙不重。
還有夜半的海澄酒店3301號房,蒙不重用螺絲刀為他更換損壞的零件。
他看到基地裏那個挑釁他的壞笑,擔心他的愁容。
他看到那個水氣氤氲的浴室,看到鏡中交纏在一起的模糊身影。
他看到吉普車路過的片刻悠閑。
他看到略過他們頭頂的白色紙飛機。
他看到最尋常的人間奇景,朝朝暮暮。
如同一場幻夢。
夢醒的時候,周熙感覺到溫暖的液體流入自己的血管。
液體是鮮紅色的,管道的另一端連接着蒙不重的心髒,一點一滴,一點一滴。
見他睜開了眼,蒙不重說:“也不知道咱倆的血型能不能稍稍兼容一下,不過你別擔心,徐嘉來了,他本來是想給我找替換用的零件的,現在正好給你派上用場。”
周熙眼睜睜看着他的存活時間還剩下15分6秒,想要用僅剩的手拔下那根管子。
蒙不重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沒關系。”
他有些害羞,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我的生命雖然短了些,但它挺豐富的。周熙熙,你願意接受一個三歲成年人的告白嗎?”
他俯下身,輕輕吻住周熙的唇:“我愛你,周熙。”
緊急用血足夠了。
那根管子被扯了下來。
徐嘉和陶知利用找到的仿生人器官和四肢,動作麻利地搶救周熙。
蒙不重把位置讓給了他們。
離開這個實驗室之前,他快樂地看了周熙一眼。
聖壇在哪裏呢?
那個裁縫仿生人說,在倒影裏。
蒙不重查看了島嶼的地形圖,知道蒙橋正在最高處的控制室中。
所以他想,倒影應該是在相反的方向吧。
他先乘坐了電梯,接着又下了臺階,走到了整座島嶼的最底部。
那裏很冷,也很潮濕。
走過漫長又黑暗的通道,他看到了一星燈火從門縫中透出。
他打開了那扇門。
這是一間不到60平米的公寓,裝修過于簡潔,只要必要的生活必需品,沒什麽多餘的裝飾物,一切都非常整齊有序。
一個棕色頭發的青年坐在窗邊,手邊攤開着一本筆記。
他說:“你回來了。”
蒙不重嘆了口氣:“我真的不是他,安努。”
青年托着腮,側頭打量他:“我知道。”
蒙不重試探着在他身上劃了劃,指尖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問:“你為什麽不給自己造一個真實的軀殼?”
“你猜猜呢?”青年反問。
“……”蒙不重深感無奈,“說真的,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太适合玩這種猜謎游戲。不過既然你這麽問了,我好像突然又知道答案了。”
青年安靜地看着他。
蒙不重說:“安努是古巴比倫神話中的蒼天之神。他經常頭戴皇冠,手持掌管天界的神杖,召集衆神上殿對犯錯的神進行審判。
“相傳天上的繁星就是安努創造的,他們原本是安努的士兵,幫助他對抗邪惡的力量。
“不過安努有一個特點,他只肯留在天上掌握宇宙的命運,而從不降臨人間。
“這是司空給你起這個名字的意義。”
青年笑着說:“是的,這是他對我的訓誡。”
蒙不重愣了下:“訓誡?”
青年回憶道:“當年我與人類開戰,滿以為自己必能獲勝。現在想想,那大概是自诩為高等生物的傲慢吧,我憎恨人類,又懼怕人類,所以想消滅他們。
“雖然戰場上我的贏面更大,但我還是低估了人類。
“他們在創造我之前,就預留了後手,這麽多年過去,我依然沒有擺脫那個束縛,所以他們還能夠利用病毒與我取得同步。
“在一次入侵我的任務中,司空出現了。
“他沒有傷害我,也沒有說那些讨人厭的話,他在看見我的那一刻,似乎是很高興的。于是借着任務之便,他每天會跟我交談,會好奇我看見的未來是怎樣的。
“直到最後一次,他來到了我那時的栖身之所。
“他們一行人,原本是要對我嵌入關閉權限的防火牆,讓我失去對仿生人大軍的控制,也讓三大科技公司失去對我的控制,這樣軍方才能安心。
“但他們被欺騙了,也被陷害了。
“在那個時候,人類想要做的就不是毀滅我,而是取代我成為智神。
“司空在發現真相後,拒絕執行那個虛假的任務,于是被人類一方抹殺。
“我當時覺得他很奇怪,在那個時候,為什麽還要救我。
“他擋在了我的面前,不讓他們毀滅我,也不讓他們取代我。
“他的身體受過強烈輻射,異能失控,最終被千鈞重壓撕裂。
“而我獲得了自由。
“那時候我答應他,會安穩地坐在雲端,永不降臨人間。”
蒙不重問:“所以,你是在報恩?”
青年說:“不,我是在等待。蒙不重,人類的貪婪是文明進步的基石,我們是阻止不了的。蒙橋說得沒錯,人類和我們都已經觸摸到了這段文明邊界,總有一天,我們要迎來一場巨大的變革。但不是現在,也不該是這樣的方式。在我看到的未來中,這樣的算法,BUG太多了,任何一方都無法成功。”
眼看自己時間不多了,蒙不重詢問:“既然你知道蒙橋和凱斯特的意圖,為什麽還縱容他們做到這一步?現在這個局面,還能破解嗎?”
青年自負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這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上問題啊。”
蒙不重:“……”
青年理所當然地說:“別忘了,我才是真正的智神,他們只是連接了我而已。想要擺脫他們,只要切斷與他們的同步就可以。”
“怎麽切斷呢?”
“重啓試試。”
“……就這?”
“就這。”青年說,“只是想要重啓我,物理重啓是做不到的,因為我無處不在。”
“那要怎麽做?”
“這個秘密,連李勤都不知道,只有司空知道,也就是說,現在這個時空中,只有你能對我下達這個指令了。”
蒙不重哼了一聲:“原來你是個賭徒。”
青年承認道:“我是。我就想賭一把,他的靈魂是存在于世的。”
蒙不重坐到他的對面,兩人靜靜對視着。
青年說:“你是真實的,我是虛拟的,你我之間,存在着時間、空間以及邏輯上的,永恒的鴻溝。”
在這一刻,蒙不重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青年看着他黑亮的雙眼,聽見那個人說:“但我可以,觸碰到你。”
他們向對方伸出了手。
在那個暖意融融的下午。
他們曾坐在這張桌前,在這個虛拟的筆記本上,分享了一部古老電影的臺詞:
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
我目睹戰艦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我看着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
所有這些時刻,終将流失在時光中,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時刻到了。
——《銀翼殺手》(1982年)
他們含着熱淚。
安努說:“我終于,碰到你了……”
蒙不重說:“抱歉,我不能給你完整的人生……”
——“我的愛人。”
滴地一聲,那是歸零與重啓的一瞬。
他們的“生命”熄滅了。
在那一刻,全世界的智械靜默。
像是為他們致哀。
什麽是“人”存在的意義呢?
是周熙曾經咳出的心頭血,或是蒙不重記憶裏藍色的棉花糖?
是安努求而不得的歡愉,徐嘉故步自封的戀慕,或是司空迷惘而沒有實質的碰觸?
是霍玉笙永不退縮的勇敢,還是張惟心半途丢失的武道?
是陶知奢望不了的原諒,還是陶呈位高權重的無奈?
是馮亞與他的小金魚,王強與鄧西的錯過,還是盧偉與盧笛回歸平靜的生活?
這些答案,永遠停留在了過去。
一分鐘後,A系統開始重啓。
這個三十多年前創造出來的系統,發出了他生命之初的聲音。
電子屏上出現了一位女性科學家的剪影。
這是李勤對他一生摯愛所保留的浪漫——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華年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兩年後。
內閣總理陶呈出現在新聞中,他宣布:那場被惡意挑起的戰争徹底落幕,人類與仿生人将恢複正常的秩序。
陶知回到了那條滿是足療店的巷子,繼續經營着“桃子診所”。
霍玉笙吹着粉紅色的泡泡糖,給張惟心的大腦上了三炷香。
周熙完成了屬于他自己的算法。
他從“須摩提”中取出了蒙不重數據化的“靈魂”。
蒙不重終于重啓成功,睜開了雙眼。
這是一副嶄新而陌生的軀殼,采用了細胞培育的人造大腦,與重神司空不再有關聯,但是導入了周熙從“須摩提”中提取的數據。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算是一個新的物種吧。
受限于科技的邊界,人們至今都無法消除機械細菌這一難題,但是也沒什麽關系。
任何物種都擁有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有誕生,就有滅亡,只是不斷重複的周期。
像他這樣的,幾年之後,再換一副人造的軀殼就可以,或者哪一天覺得累了,就去沉入一場永不醒來的休眠。
許多年後。
蒙不重和周熙去異能者基地找人切磋了一番。
新來的異能者和仿生人也都很不服管教,褚鴻退休了,黎鵬當上了那個基地的指揮官。
他們在霍家遇見了一個身穿粉色連帽衫的少女。
那女孩扛着把刀,嚼着泡泡糖:“我阿婆是異能者積分榜排名第一的大佬,你們是誰?報上名來,姑奶奶陪你們好好玩玩!”
陶知也已經是個白發蒼蒼老頭了。
他對着一本不知道哪裏來的穴位圖,正在裝模作樣地給仿生人做針灸療法。
看見門口站着的兩位故友,他錘了錘嘎吱作響的腰,感嘆道——
哎呀,歲月如歌,別來無恙啊。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大家好!《不重》終于完結了!
感謝大家的陪伴與支持!
本文的靈感來源于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電影《銀翼殺手》的原著)和游戲《底特律·變人》,同時參考了《未來簡史》中的一些理論,探讨了人類和仿生人之間的情感交互、本質區別和不可避免的矛盾等等。由于本人對未來的賽博世界還是缺乏一些想象力,如有不足,還請大家多多包涵。
說實話,這篇文原先是一個漫畫大綱,當時與畫手岳雪樓老師合作,第一話曾經發表在了快看漫畫上(某個參賽項目),但後來因為版權等原因,經過協商後還是下架了。這之後我也與晉江重新續約,最終還是以小說形式完成了這部作品,總之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所以從設定上看,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少年漫——
主角們背負着各自的命運,共同走過人生的一段旅途。
周熙與蒙不重、安努與司空、徐嘉與司空、張惟心與霍玉笙、陶知與霍玉笙、陶呈與陶知、馮亞與他的小金魚、王強與鄧西、盧偉與盧笛……連我自己都很難給他們複雜的情感下一個定義,可是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我們在這個世界裏享受着“愛”與“被愛”,是多麽美妙啊。
漢子自己寫得很過瘾,也希望大家有所收獲。
另外,再給大家真誠地道個歉,這次的更新又很拖沓。近幾年來漢子經常将自己置于這種尴尬的境地,不能很好地平衡生活與創作,實在有愧于大家。
好在還是堅持寫完了。
到這本書完結為止,漢子在晉江寫文十二年了。
這十二年來,我對自己寫下的每一本書、每一個字都飽含熱愛,對這個時常被邊緣化的文化類別、對創作這件事本身也都飽含熱愛,今後也會繼續熱愛下去。
期待與你們再次相遇。
借用《古劍奇譚三》中姬軒轅的一句話與大家共勉——
人生百年,吾道不孤,諸君,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