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未來
這場大雨依然那麽轟轟烈烈, 像是捂住了人們的耳朵,遮蔽了人們的眼睛,卻要把所有的窒悶、憤怒、痛苦都宣洩出來。
街道被反複沖刷, 這座城市正在被摧毀, 也正在被洗禮。
周熙與陶知取得了聯系, 他在工廠的西側門接應他們。
醫療車與護衛車突破瘋狂的人群,突破工廠門前的隔離牆, 橫沖直撞地來到側門附近,輪胎在地面上打滑了好幾次。
周熙為他們打開了側門。
救援隊順利進入,但後面也拖了一大波小尾巴, 感染者和狂熱信徒緊追不舍, 這是他們新的破壞目标。也有心存希望的人們, 只想離這最後的仁慈近一些, 确認自己還沒有被放棄,找到繼續生存下去的信念。
周熙兩三腳踹下扒在醫療車上的感染者,在行駛的車輛上徒手拉開車門, 鑽了進去。
車上的一幹醫生和研究員:“……”
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護衛隊:“……”
陶知趕忙打了個圓場:“沒事沒事,這是我們的同伴,高等仿生人周熙。周熙, 這是疾控中心和三大科技公司派來的醫務工作者,那邊是政府軍的護衛隊。”
周熙微微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随後打開手臂上的電子屏,将剛剛更新記錄的廠區地圖調取出來:“往這裏開, 這個生産車間還可以使用;護衛隊需要在這四個點駐守, 阻止外面的幹擾。”他看了眼昏睡的盧笛,手指在地圖上又點了下, “這裏是一間手術室。”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也不帶什麽感情,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先前還有些不安的醫療人員,現在基本都鎮定了下來,發現這裏也沒想象中那麽可怕。畢竟,對付外頭那些看起來張牙舞爪的人,這個高等仿生人似乎可以一打十。
傑弗裏難得收斂了傲慢,盯着周熙的側臉,小聲嘀咕:“這人什麽來頭啊。”
坐他後面的研究員對仿生人比較了解,悄悄觀察了一會兒,告訴他:“大概是價值九位數的來頭。”
傑弗裏先是無比驚訝:“這麽貴!”接着又忍不住贊嘆,“真是一等價錢一等貨啊。”
如同展櫃裏最完美的作品,這人一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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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颠颠簸簸地往前開,傑弗裏時不時瞥向周熙那個方向,只覺得這個仿生人越看越順眼,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透露着嚴謹克制,連頭發絲都有種無機質的性感,尤其那種冷漠禁欲的氣質,像是細密的小針紮着他的大腦,刺激着他的多巴胺分泌。向來沉迷學術的傑弗裏發現,在這個危險又混亂的城市裏,自己竟然對一個高等仿生人産生了愛慕。
在他心目中,價值九位數的仿生人,足夠自己托付終生了。
可惜他真的沒有什麽情商。
傑弗裏笨拙地給周熙倒了杯水:“累、累不累?喝……喝點水嗎?”
其他研究員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謝謝,不用。”周熙沒去接水杯,并适時提醒了句,“請坐穩。”
“什麽?”傑弗裏心神恍惚。
車子一記大拐彎,半杯水撒了。
周熙:“……”
傑弗裏紅着臉收回手,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合時宜,轉而開始查詢自己的存款數額,想看看還差多少能買得起這個仿生人。
還差九千七百三十二萬。
周熙沒時間搭理這些事,他接到了蒙不重的通訊。大雨令信號減弱,聲訊的幹擾很多,不過能聽出來蒙不重在奔跑。
他問:“周熙熙,你接到救援隊了嗎?”
“接到了,我們正在前往E區生産車間。”
“好的……”通話中斷了幾秒,似乎是蒙不重抽空解決了一下攔路的暴徒,“我找到李博士了,他在東部研究大樓的頂樓。他讓我把一些資料拍下來給疾控中心和研究團隊的人看,我剛剛發給陶知了……”
周熙沖陶知示意,陶知拿出手機,接收了蒙不重發來的圖片。
他自己看着就是一愣,趕忙給救援隊的人看,大家看了都很振奮,白珊激動地問:“這……這是提純後的融合藥劑分子式嗎?”
傑弗裏也找回了工作狀态,推了推眼鏡道:“這裏,就是這裏,我就說這裏的化學鍵不對!原來要換到這個位置?等等,這東西哪裏來的,怎麽能證明它的正确性?”
陶知說:“李勤博士提供的,你們自己驗證。”
一聽到“李勤”的名字,衆人就信服了一般,既然知道了實驗結果,反推驗證就簡單很多,這無疑大大減少了他們的工作量。
蒙不重繼續說:“他說工廠裏也許還有剩餘的機械心髒,讓我趕緊找來給盧笛做手術。”
盧偉握着盧笛的手,只覺得一切都在變好。
周熙問:“他人呢?”
蒙不重道:“老爺子犟得很,交代了我一堆事,但就是不肯跟我出來。”
周熙忽然意識到什麽:“他一個人在研究室裏?”
“是的,你放心,那邊暫時是安全的。”蒙不重有些喘,“他說坐輪椅不方便,讓我們忙完了去接他。”
“……”周熙看向窗外,遙遙望着那座樓的頂端。
他想起自己的創造者曾經說過的話——科學像一個高聳的神壇,供奉着這個時代的信仰;又像一個枯萎的祭臺,賦予過什麽,總要剝奪些什麽。
對許多人來說,那裏也許是最接近天光的地方。可是對于站在那裏的人而言,也許是理想墜落的原點。
“周熙?周熙熙?”蒙不重喚他,“怎麽了?”
“沒什麽。”周熙收回了目光。
救援隊進入了E區的生産車間。
他們各司其職,傑弗裏去驗證融合藥劑的分子式,其他研究員開始重啓融合藥劑生産線的提純設備,白珊帶領疾控中心的人改造手術間,設置外循環殺菌艙,期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幫助感染者擺脫痛苦。
盧偉陪伴着盧笛,他的中樞計算不出她存活下來的概率,所以他只能每分每秒地盯着她,觀察病情,收集數據,哪怕能幫到她一點點。
然而天不遂人願。
白珊所說的三小時藥效還沒到,盧笛卻出現了排異反應。
她仍然處于休眠狀态,但渾身肌肉開始抽搐,體溫急速升高,皮膚都變得滾燙,所有的生理機能呈現不正常的活躍狀态。
盧偉焦急地換來白珊,白珊了解這樣的狀況,但并沒有更好的辦法:“是過敏反應!β細菌在利用她自身的免疫機制進行反撲,這個過程通常不會很長,但致死率很高!”
“那怎麽辦?”
“她堅持不下去了。”白珊快速做完檢查,對盧偉說,“目前我只能再給她注射一針加強針,也許能暫時壓住這些反應,但是這次的藥效會非常不穩定,她随時可能醒來,也可能會過敏致死。到了那時候,低溫休眠針對她不會再起任何作用,留給她的時間也會更少。”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白珊再次給盧笛注射了一針。
她也知道,這位仿生人父親和他的女兒沒有別的選擇。
她只能盡自己的責任,告訴他們人力的極限,可能的後果,以及最後一絲希望:“如果有可以替換的機械心髒,我們會第一個給她做手術。”
盧偉道:“謝謝,你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蒙不重和霍玉笙都去趙遜機械心髒了。
霍玉笙先跑了回來,她懷裏捧了兩顆機械心髒,可是她急得眼圈都紅了:“這個,這個能用嗎?”
機械心髒是非常精密的智械器官,整個工廠裏恐怕也沒幾個存貨。
這是她從廢棄的車間中找到的。
在拿到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也許是徒勞的,它們千瘡百孔,太破舊了。
果然,白珊搖了搖頭:“對不起,不能用。”
此時蒙不重的通訊再次響起,陶知在衆人面前打開了公放。
蒙不重頹然地說:“這裏的倉庫昨晚都被燒毀了,什麽都沒剩下……沒有……沒有完好的機械心髒……”
一切戛然而止,仿佛是上帝給一條生命标注了休止符。
到了這個地步,盧偉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說:“還有辦法的,對嗎?”
衆人以為他是不願接受現實。
但他對話的目标很明确:“周熙,你答應我的事,我相信你能做到。”
*******【此處以下為新增】
盧偉要把自己的心髒換給盧笛。
在盧笛做手術之前,他就做過最壞的打算。如果一次不成功,或者機械心髒出了問題,勢必需要第二個備用心髒。所以即便時間倉促,他還是讓周熙為自己修改了心髒的內部構造,以求更接近盧笛所匹配的機械心髒型號。
對于一個仿生人來說,這是非常冒險的事情。稍有不慎,他自己的心髒就會報廢,那麽他也将在一分鐘內喪失所有機能,變成一堆格式化的廢鐵。
他知道自己買不起第二個機械心髒。
所以他只能做這樣的準備。
他與周熙簽訂了一份授權協議,其中約定了兩項:一是授權周熙為盧偉修改心髒構造;二是假如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将由周熙取下盧偉的心髒,換給盧笛。
盧偉在授權協議中增加了保密條款,因此周熙沒有告訴任何人。
在這件事情上,盧偉一直很清楚,只有周熙願意做,也只有他能做到。
無論是陶知、疾控中心的醫生,還是三大科技公司的研究員,只要他們是人類,就有極大的概率不會同意這樣的做法。
人類總是被各種奇異的道德感約束着。
即便他們至今都不完全認可仿生人屬于“生物”,他們也不會願意自己的手上沾染這樣的“罪惡”。取下一個仿生人的心髒,就等同于殺了他,殺了他,去救另一個人,這是有違職業道德和醫者本心的。
他們會猶豫,會掙紮,會把時間消耗在“我該不該這麽做”的思考中。
接着他們又會想,如果成功了呢?如果失敗了呢?值得嗎?
就算他們最終選擇犧牲一個仿生人去救活一個人類,也會被終身囚禁在這個倫理牢籠中,反複糾結于對錯,糾結于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
人類的情感太複雜了。
可是周熙不會有這樣的迷茫。
這個無所不能的高等仿生人,他有最先進的構造圖紙,最卓越的修理能力,以及最可靠的“鐵石心腸”——他是純粹的理性思維,不會在意所謂的道德約束,只要盧偉是出于自願,并與他簽訂一個簡單的授權協議,這件事于他而言就沒有任何負擔。
所以他為盧偉調整了心髒構造,甚至給他打了五折,換上了價值不菲的零件。
事到如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履行契約,依照盧偉的要求,取下他的心髒,給盧笛換上。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熙并不受現場氣氛的影響,他讓盧偉靠坐在椅子上,說:“盧偉這邊,我會負責取下他的心髒,但盧笛那邊的生命維持和手術操作,需要由醫師配合。”
陶知試圖阻止他:“周熙,你不能這麽做。”
“這是我與他的約定。”周熙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他們的顧慮,他思考了一下說,“如果你們對心髒交接這一步有負擔,可以由我來進行交接流程。在取出盧偉的心髒後,他将只剩下一分鐘的緩沖期,在那之後,他會徹底報廢,這件事也就不存在其他選擇餘地,這顆心髒會自動變為他捐獻的機械器官,這樣你們操作起來就沒有障礙了。”
“不是這個問題。”陶知急道,“這件事蒙不重知道嗎?他不會同意的!”
“這件事與他沒有關系,是我個人需要履行的契約,在簽訂時已經排除了歸屬權所有者的責任。”周熙說。
“可是……”
陶知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盧偉出聲打斷了:“請你們人類不要妨礙我。”
他的表情與周熙如出一轍:“盧笛等不起了。你們有你們的規則,我們也有我們的。你們總是習慣性地強加給仿生人各種設定,但我們的本質從未變過。如果你們不能接受這樣的做法,可以選擇暫時回避。”
一陣沉默的對峙之後,陶知背過身,當先走出了這個手術間。
其他人也陸續走了出去。
白珊嘆了口氣。
傑弗裏多看了周熙幾眼,心情十分複雜。
關上門,手術間裏只剩下周熙、盧偉,以及昏睡不醒的盧笛。
盧偉這才放松了下來,他笑了笑說:“謝謝你。”
周熙道:“不用謝,我可以理解你的選擇,而且這是目前唯一的解決方案。”如果是他的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仿生人做事向來幹練,周熙有條不紊地做着摘取心髒前的準備。
“還記得我們讨論過情感系統的問題嗎?”盧偉平和地與他聊着天。
“記得。”
“你還是把‘想吻他’設置為程序了嗎?”
“是的。”周熙将自己的雙手轉變為拆解工具,“我與你的算法結構區別很大,不能按照你說的調整為瞬時反應。”
“啊,那怎麽辦呢?你不是說自己的中樞難以承載情感數據嗎?”
“所以我把我的‘須摩提’升級了。”周熙似乎有些得意,“它不再需要經過中樞的篩選和分析,而是另有一套指令。這是從我的創造者那裏學到的,跟你所說的理論結合了一下,我就在自己的系統中嵌入了另一套獨立運行的程序。”
“聽起來很厲害。”盧偉由衷贊嘆。
“現在它們不再是冗餘數據了,并且已經可以流暢地運行。”周熙愉悅地說,“我終于找到了‘愛他’的方法。”
“恭喜你,高等仿生人。”
“謝謝。”周熙打開盧偉的胸腔,“可惜最近太忙了,我還沒有機會去實踐。”
“會有機會的。”盧偉笑說。
胸腔打開了。
周熙做最後的授權确認:“仿生人盧偉,編號DL3MR01,是否同意将心髒摘下,無償捐贈給人類盧笛。”
盧偉說:“同意。”
周熙阻斷了那顆心髒周圍的藍血供應,盧偉的機體立刻發出“供血障礙”的報警。
盧偉就坐在盧笛的身邊。
他握着她的手說:“再見,我的小天使。”
他從沒當着盧笛的面說過這麽肉麻的話,但是他在很多電視裏看過,一個人類的父親,常常會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
心髒順利摘下。
盧偉的眼前出現了清晰的倒計時。
59、58、57、56……
多麽神奇啊,他這樣的一個低等仿生人,竟然能擁有如此真實的親情。
55、54、53、52……
他是看不到盧笛醒來的,但是他相信她會醒來。
也許會很難過吧?
人類流起眼淚來也很可怕,兩只眼睛像是取之不竭的水龍頭。
51、50、49、48……
外面的雨是不是小一些了?
記得她四歲的時候,有一次下大雨,我和她都被那對領養夫妻關在門外,她當時穿着一雙黃色的小雨鞋,在水窪裏踩水玩。
47、46、45、44……
這一分鐘比我想象得要長。
像跟她一起玩捉迷藏的時候,我刻意調慢的讀秒器。
她總是要挑好幾個地方,每次都來不及躲。
43、42、41、40……
外面怎麽那麽吵?是蒙不重回來了嗎?
希望他不要責怪周熙。
轉機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蒙不重砰地一聲撞開門:“周熙我找到可以替換的機械心髒了!卧槽你真取下來了?他們說了我還不信!多等我幾分鐘會死嗎?給我裝回去!”
周熙:“……”
盧偉:“……還有十秒。”
周熙把剛剛控完藍血的機械心髒,以最快地的手速給盧偉裝了回去。
通血的那一瞬間,盧偉幾乎是在報廢的邊緣溜達了一圈。
衆人沖進來看見盧偉重新開始運行,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終歸是一條命,差點就無可挽回了。蒙不重為此差點把周熙的頭發薅禿,氣得當場上演家暴。
然而時間的确非常緊迫。
他們這裏折騰了不到半小時,那邊盧笛就再次出現了過敏的征兆。
白珊當機立斷——立刻開始手術!
手術間亮起了紅燈。
救援隊詢問蒙不重是在哪裏找到的機械心髒。
蒙不重說是在關押早期實驗樣本的囚室裏找到的,上次有個記者爆出了視頻,他記得裏面似乎也有個心髒病患者,就順着當時的視頻線索去找,沒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尚未開封的機械心髒。
那裏還殘留了一些其他的儀器設備,疾控中心和研究團隊應該都能用到,蒙不重給護衛隊指了路,他們立刻派人去搬運。
提到那個囚室,霍玉笙自然想起了她的師兄張惟心。
蒙不重實話實說:“K的專家團也不是一無是處,他看起來已經擺脫了β細菌的侵蝕。不過他剛剛協助K的人逃出去了,應該還是沒有跟你回去的打算。”
霍玉笙點點頭:“好,他的事,我總算能給爺爺一個交代了。”
得知蒙不重是周熙的歸屬權所有者,傑弗裏在整理完研究器械之後,整了整自己的白大褂,來到蒙不重面前。
傑弗裏:“咳,你好,我是諾克科技的研究員傑弗裏。”
蒙不重與他握手:“你好,還有什麽需要嗎?”
傑弗裏直接問:“請問你的仿生人歸屬權願意轉讓嗎?”
蒙不重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傑弗裏指了指那邊忙碌的周熙:“就是他的歸屬權,多少錢你願意轉讓?”
“……”蒙不重打量了一下這個平平無奇的研究員,心想應該是代表諾克科技來問的,“諾克科技想買他?是需要協助做實驗?需要高等仿生人研究員?”周熙各方面的能力确實都很優秀,三大科技公司恐怕一早就盯上他了。
“不是。”傑弗裏說,“是我個人想買他,我對他一見鐘情。”
“……”蒙不重腦中登時浮現了四個字:挖我牆角?!
“我知道他很昂貴,如果你願意轉讓,我可以分期支付你三千萬元。”
男朋友和三千萬元,你要哪個?蒙不重從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麽狗血的問題。
他哭笑不得地說:“他不賣的。”
傑弗裏不甘心:“為什麽?我可以再加價。”
“他……”蒙不重話沒說完,周熙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交流。
他低頭吻了蒙不重的嘴唇,然後看向傑弗裏,用一種平鋪直敘的語調說:“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蒙不重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看着他,就連路過的陶知和霍玉笙都露出了難以言喻的震驚。
發生了什麽?周熙在說什麽?他是不是看了盧笛寫的小說了?
周熙看看蒙不重的反應,有一絲不解。須摩提的指令不對嗎?為了表達對蒙不重的“愛意”,這是程序提供的最優解啊。
傑弗裏顯然也受到了沖擊,他神情恍惚的看着周熙,喃喃道:“太會撩了吧……”
蒙不重一個頭兩個大,正是忙的時候,哪有閑工夫買賣仿生人。
他把周熙拉到一邊:“一會兒廠區這邊要做一次清空,我會重新布置一遍安保,你去接一下李博士吧,接到這裏來更安全一點。”
周熙說:“好,但是……”
“但是什麽?”蒙不重指揮着霍玉笙,讓她幫傑弗裏扶一下鐵架。
“沒什麽。”周熙沒有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也許在李勤讓蒙不重離開的那一刻,這件事就已成定局了。
周熙找到李勤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
雨還在下着,但是變小了。烏雲散開了一些,西邊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夕照。
李勤坐在輪椅上,面朝着窗外。
周熙進門的時候他沒有回頭,手在腿上慢悠悠地打着節拍,似乎在哼歌。
研究室的桌面上放着一支用過的針管,還有一個貼着黑色劇毒标記的藥劑瓶。周熙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他在李勤身邊站定,不解地問:“為什麽?”
李勤的膝蓋上放着那本他自己撰寫的《矽基與碳基融合理論》,他翻開扉頁,看着上面印刷的那句話——不要懼怕未來。
這是他當年自己寫下的序言。
那時候他躊躇滿志,對于自己提出的融合理論無比自信,仿佛已經看見了若幹年後智械與人類完美共存的成果。
可是現在呢?
李勤說:“你們可能無法想象,我現在有多麽懼怕未來。”
周熙問:“是因為凱斯特的所作所為嗎?”
李勤搖頭:“與他無關,在更早之前。當我意識到,無論我的理論和技術多麽絕妙先進,與現實的鴻溝都難以跨越時,我就已經畏縮不前了。在那之後,我們又犯了更大的錯誤……”
“錯誤?”
“是啊,一個颠覆性的錯誤。”李勤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麽,只道,“科學永遠無辜,但總是懷璧其罪。我老了,也累了,不想再守着什麽秘密。等我死後,你的初始系統會分階段自動解鎖,C系統,有些事情,你可以回想起來了。”
“我知道了。”
周熙拖了把轉椅,安靜地坐在他的創造者身邊,陪他度過人生最後的幾分鐘。
雨幕在夕照中呈現出半金半灰的色澤。
李勤看着下面瘋狂的人群,也看着試圖制止混亂的人群:“這些人經歷過的,那個人曾經也都經歷過,可他從來沒有被打敗。”
周熙并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李勤的目光中有向往,也有愧悔:“他一定,從未畏懼過未來吧。”
周熙“嗯”了一聲,梳理糟亂的白發。
李勤又說:“C系統,你沒有成為我想讓你成為的系統。”
“你上次說過了。”
“是嗎……但你讓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他閉上了眼,“我早就告訴過你,生而為人,你的能力會變小,你的世界會變大……”
“你說得對。”
世界在這位老人的眼中漸漸關閉,他看見了自己的內心。
他想起了那位年輕的女科學家,他們曾經一起讀書,一起做研究,也曾經為了理念争執,為了生活妥協。屬于他們的未來,終于要結束了。
繼續打着節拍,李勤哼唱起他的愛人最喜歡的歌。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華年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随着這位創造者生命的流逝,周熙的初始系統也開始解鎖。
他也跟着哼唱起這首歌。
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幼小的蒙不重,也曾經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懷裏,握着他的手,要求他為他唱這首歌: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周熙回想起來,他的“重寶”,早就死了。
盧笛的手術順利完成,經歷了β細菌的感染,又經歷了第二次換心,她的身體消耗很大,需要好好休養。
白珊摘下口罩,對盧偉說:“放心吧,這孩子的生命力很頑強。”
所有的焦慮瞬間卸下,盧偉露出了這麽多天來第一個笑容。
盧笛還在昏睡中,臉色蒼白,但呼吸平緩。以後她仍然需要定期補充融合藥劑,但痊愈之後,她不用再面對心髒疾病的威脅,會成為一個健康的孩子。
也許,還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風系異能者。
救援隊開啓了全城廣播,通知所有人,疾控中心和三大科技公司研究團隊找到了緩解感染症狀的方法,近日将陸續收治感染者,病情嚴重的感染者優先。
兩天後,這座被絕望籠罩的城市,像是被安撫了下來。
人們不再害怕和躲藏,開始幫着維護秩序。
封城的政府軍也得到了撤銷行動的命令,轉而進入城內協助治安。那名隊長見到白珊,再次敬了一禮,他說:“醫生,辛苦了。”
白珊剛剛收治了第三十二名感染者,面露疲憊。
但她将短發別在耳後,笑着回答:“為人民服務。”
雨停了,有彩虹劃過天際。
一只紙飛機飛過這座城市的上空,被無數細碎的風托舉着,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人們擡頭去看。
李博士的自殺,讓蒙不重非常自責。
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當時察覺了李博士的異常,如果當時他沒有丢下他一個人在那裏,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周熙告訴他,李勤從一開始就籌劃好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沒有“如果”。
外界戰亂不休,他們只能把李博士就近葬在了L市的公墓。
訃告發出後,引起了科學界的劇震。
有很多人去參加了葬禮。
疾控中心、三大科技公司、政府軍,還有普通的市民,普通的仿生人……都去吊唁了他。盡管他曾被K的組織脅迫,但大家知道這位科學家做出的貢獻。
他改變了這個世界。
李勤的墓志銘,仍然是那句話——
不要懼怕未來。
蒙不重來到那間研究室,與當時的李勤看着同一片天空。
他手裏拿着一份檢測報告,被檢測者是他自己。
也許李博士在的話,會有人替他解答一些疑問,但現在,他只能獨自面對。
這份報告的結論是——
被檢測者為機械細菌感染者。
細菌種類:不明
血樣分析:異常
身體機能:異常
碳基/矽基判定:無法判定
作者有話要說:
1、不重考題:
李博士死于什麽( )?
A、凱斯特謀殺 B、感染者報複 C、服毒自殺D、跳樓自殺
第四卷 生而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