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山有木兮
胤禛背着身,他心裏居然有些期待。
胤禩瞧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對方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這六年真的必是一場夢?還是試探?想要自己表忠心?
頓了半響,張起麟見胤禩沒反應,小聲道:“八爺。”
胤禩這才回過神,撩起下擺慢慢跪下,道:“謝皇上器重,臣粉身碎骨在所難保。”
胤禛聽罷,忽的轉過身,臉上已經顯出隐約的寒意,狠狠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胤禩,也是頓了半天,才瞧了一眼旁邊的張起麟,道:“張起麟,朕有讓八爺跪下麽?”
張起麟一驚,這八爺跪下,怎麽聽皇上的口氣。好像在訓自己似的?
他是會看臉色的人,趕緊扶起胤禩,自己跪下,道:“奴才該死!”
胤禛這才臉色稍霁,不過顯然還是不怎麽高興,揮手道:“道乏吧。”他确實有些累,還有些事情要好好想想。
胤禩跪安,被張起麟扶着退出去。
剛退出去就有太監宮女魚貫而入傳膳布菜,胤禛看着桌上的藥粥,臉色又變了變,一拍桌子,跪倒了一大片宮人,吓得直哆嗦。
胤禛冷聲道:“這些都撤出去。”
“紮!”
宮人剛端着要撤出去,胤禛又道:“全都丢掉,朕看着心煩。”
還沒等宮人走到門口,胤禛伸手揉了揉額角,嘆了一聲氣,有些挫敗的感覺,道:“等等……”
宮人應聲停步,等着皇上接着發落。
胤禛還是揉着額角,慢慢道:“算了,給八爺送過去,就說朕很關心他的病情。讓他好好将養身子,別想太多了。”
“紮。”
胤禛随便用了膳,也沒什麽胃口,道:“傳十三爺來。”
張起麟心說十三爺剛出宮,這會兒怕是還沒回府呢,不知道皇上怎麽想的,還是老老實實的出去傳。
胤祥剛回到府裏,下人說邬先生來了,十三立馬就高興得不得了,問人在哪呢,下人說在前廳呢,等了好一會兒。
胤祥都沒換下朝服,就急匆匆的跑進前廳。
邬思道穿着一件普通的長衫,人很消瘦,不過氣色好得很,坐在前廳的上座上,正端着茶碗喝茶,熱氣袅袅的騰起,熏濕了他的眼睫。
邬思道和胤祥認識了十五年,十三府裏沒人不認識,也知道是個非常厲害的先生。只是腿不好。
邬思道是無錫有名的才子,康熙年間南京春闱,賄賂考官舞弊之事屢見不鮮,邬思道年輕氣盛,四百餘名舉人大鬧南京貢院,把考官罵的狗血淋頭,而他就是那個領頭的,後來一路逃難,兩條腿就是那時候被水匪打折的。
邬思道的名氣不小,胤禛還做阿哥的時候就請他做謀臣,胤祥和胤禛關系很好,自然和邬思道也很處得來。別看他是一個文人,平時也弱不禁風的樣子,腿又折了,看起來就更一無是處,不過胤祥很佩服他。
邬思道一擡眼,就見胤祥跑了進來,手上拿着頂戴,臉上是驚喜的笑意。
胤祥道:“先生可來了!”
邬思道笑笑,十三還是這個樣子,道:“十三爺這幾日都在宮裏,我是想見也沒地方見啊。”
“啊。”胤祥拍了拍額頭,笑道:“我都給忙暈了,這幾日太忙了。”
“皇上初登大寶,确實有一陣子要忙。十三爺又是皇上信任的人,忙是正常的。”
胤祥聽了“嘿嘿”一笑,好像是聽到了表揚,道:“是挺忙的。四哥最近身子也不好,看着折子我頭都暈了!”
邬思道聽了垂了垂眼,随即道:“皇上有給你許諾了麽?”
胤祥又是嘿嘿一笑,道:“有!先生您料事如神啊,四哥說元旦進封我為親王,世襲罔替!”
邬思道笑了笑,道:“恭喜十三爺。”
胤祥瞧他笑得不真,道:“怎麽了先生?我封了鐵帽子王,是好事啊。”
“眼下是好事。”邬思道說完看着胤祥,那眸子裏微微的光華,讓這個不起眼的文人,看起來風采過人。
他接着道:“你可知越王勾踐的故事。”
“這個知道,我雖然是粗人,不過有些勞什子的故事還是聽過的。”
邬思道卻不理他,慢慢的道:“史記雲:範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種遂自殺。”
胤祥皺着眉,聽完道:“先生是什麽意思?”
邬思道知道他生氣了,嘆口氣,道:“我和你相交十五年,你的為人我很佩服,有句話想和你說,就算說完了要人頭點地,也無妨了。”
頓了頓,接着道:“鐵帽子王你千萬不要接,為人恭謹,,收斂鋒芒,才可保一世平安。”
“我不信!”胤祥不是傻子,他聽出來邬思道的意思,突然揮手砸掉了茶碗,冷聲道:“先生這句話,我只當沒聽見,背後議論皇上,下回千萬不可。”
“你不信便罷了,”邬思道嘆口氣,也放下了茶碗,“我并沒有議論皇上的意思,既然你不信,我告辭了……十三爺,替我跟皇上說一聲,我一個殘疾之人,又是戴罪之人,不能在朝廷上效忠皇上了,只願能回老家,時常能夠嘗到那裏的水。”
胤祥一驚,起身握住邬思道的胳膊,道:“先生要走?”
“要走。”對方點頭。
“先生,我……我剛才不是有意的,惹你生氣了?”
“十三爺嚴重了。”邬思道說完,看見胤祥的表情越發的委屈,終于伸手輕輕的拍了拍胤祥的頭,道:“千萬要收斂鋒芒。”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說什麽就是什麽,可千萬別走!”
邬思道沒回答,就有太監進來,說皇上傳十三爺進宮。
胤祥不耐的皺皺眉,還是帶上頂戴,道:“先生一定不要走!我馬上就回來!”
胤祥說完,長身而起大步出廳,邁過門檻的時候,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道:“先生就是執意要走,允祥也能找到你。”
邬思道淺笑着搖了搖頭,看着胤祥離去的眼神有些複雜。
胤祥進了宮,胤禛在暖閣裏坐着,擺了棋盤,看樣子是要下棋。
胤禛的圍棋不好,胤祥下的卻好,這要是按照平日裏,胤祥當然樂意和他下棋,不過現在他可沒這個心情。
一是邬思道要走,二則是,邬思道的話,他的意思是皇上要鏟除功臣。
胤祥坐下來,讓皇上執黑先行,也不敢說不想下,明明這一步能走好棋,卻硬生生想到了邬思道說的,編排着讓着胤禛。
倆人一連下了三盤,全是和棋。
胤禛一推棋,沒什麽表情,道:“不下了,沒意思。”
“是。”胤祥應了一聲,站起來垂着頭。
胤禛盯着他看,也不說話,盯得胤祥後背發涼,才肯發話,語氣淡淡的,有一搭沒一搭,就像聊天,“允祥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臣不敢!”胤祥不料他這麽說,撲通一聲跪下,胤禛又不出聲了,過了好半天,十三才稍稍擡頭,想看看皇上的表情,誰知道皇上也看着他,而且面色不善。
胤祥忙又低了頭,道:“臣是依理而行,君臣……”
話還沒說完,胤祥就聽見“嘩啦”一聲,棋盤被胤禛摔了出去,白字黑字撒了一地,“噼噼啪啪”的響,有好幾顆子兒還砸到了胤祥。
“萬歲息怒……”
“允祥!”胤禛怒喝一聲,“朕不要聽你奉承的話,也不要你故意讓着朕!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跟朕下一盤棋,就像如履薄冰一樣!”
胤祥垂着頭,跪在地上聽胤禛無理取鬧似的發洩。
“朕要的是兄弟手足,朕要的聖祖欽封的’拼命十三郎‘,不是這種随便跪下來磕頭的奴才!”
胤祥心裏也有些酸楚,他知道胤禛不容易,只聽胤禛又道:“老八是這樣,從來都沒信過朕,猜疑朕,恭維朕……現在連你也這樣!”
胤禛說着,“砰”的砸了一下案桌。
“皇上……”胤祥還是低着頭,道:“您要聖祖封的’拼命十三郎‘,一直當我是行事魯莽的孩子,那您可知道,您可知道,這十幾年的宗室争鬥,圈套暗殺,我是什麽沒經歷過?在油鍋裏打滾,在刀山上爬,怎麽可能什麽都不懂,那個所謂的’拼命十三郎‘,死了有多久了,心都涼透了,還怎麽要他還陽?”
胤禛一震,良久沒言語。
胤祥聲音有些哽咽,“今天先生到了我府上,他說要回老家,讓我收斂鋒芒……四哥!你知道我當時有些生氣了麽?先生給我講了越王勾踐的故事,我當時生氣了,就為了你不是鳥盡弓藏的人!”
胤禛又是一震,拍了拍胤祥的肩膀,臉色稍有些緩和,“你先起來罷。”
胤祥不起來,只是道:“四哥,這十幾年的宗室之争,我厭煩了,你也厭煩了,大家都覺得自己有苦楚,一說起來,誰不是苦水一大堆沒處倒?四哥你別不愛聽,你和八哥鬥得那麽厲害,八哥……八哥也有八哥的苦……”
“我……知道。”
胤祥顯然沒想到胤禛這麽容易就軟化了,他不知道,胤禛早就軟化了,他一直記得,他和那個人說過,講和了……
胤祥說的沒錯,誰都有一大堆苦水沒處吐,他廢了苦心,只想和胤禩講和,可那人的态度……顯然是不信自己的……
“臣說了這麽多……”胤祥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了幾下,道:“臣連自己想說什麽都不知道。不過,皇上,那個’拼命十三郎‘雖然沒有了,但是只要您還有用的到允祥的地方,我……永遠都是你的十三弟!”
“好了,”胤禛親手把他扶起來,道:“是朕剛才心情不太好,連累你跪了這麽半天。”罷了嘆口氣道:“原來你有這麽多苦處,都沒跟朕說過……”
胤祥傻笑了兩下,不似剛才那樣心情低落,道:“沒什麽說的,反正都過去了。”
“你心裏亮堂着呢,朕明白了,你還是朕的十三弟,朕說了,你就是那個’拼命十三郎‘!”
胤祥喉頭哽咽了一下,不似剛才的委屈,這會兒竟有幾分感動,“謝皇上!”
胤禛讓太監來收拾掉了一地的棋子,胤祥便要跪安了。
胤祥都出來了,又折回去,道:“皇上……臣有個請求……”
“是邬思道的事吧?”
“皇上,先生的為人您也知道,他絕對不是有意議論皇上的,是允祥口不擇言,您要是怪罪,就罰允祥好了。”
胤禛看着他緊張的樣子,揮揮手,道:“罷了,他想小隐于野,就随他去。”
說着,就看見胤祥的眼神暗了暗,笑着接道:“如果你怕想念先生,就幫他置辦個好一點的住處,讓他隐的舒坦些。”
胤祥一聽,高興的眉梢都要飛起來了,道:“臣遵旨!”
說罷就興沖沖的走了。
胤禛一個人坐着,捏起一枚黑子,又捏起一枚白子,搖頭笑道:“你說你有苦,我說我有苦,卻都看不到別人的苦楚,只有老十三看到了啊……”
“所有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可咱們怎麽就變得身不由己了呢?……老八啊,你的苦,為什麽就不能跟我說說?和我說說罷……”胤禛嘆氣。
胤祥急慌慌的回府邸,一進門就拉着太監問:“先生呢?”
“邬先生走了。”
“走了。”胤祥并沒有驚訝,只是重複了一遍,其實他早就知道,邬思道一定不會留下。
那太監又道:“邬先生有信留給十三爺。”
胤祥接過信,展開來,紙上是四個蒼勁的大字——
“收斂鋒芒”。
後面就是一排蠅頭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胤祥忽然“哈哈”一笑,把旁邊的太監吓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麽十三爺這麽高興。
胤祥手裏拿着信,笑道:“先生您真當我是粗人?可惜允祥是個假粗人,當年為了皇阿瑪能器重自己,學了不少勞什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胤祥複又輕輕的念,“先生放心,允祥總會讓先生自己說出下半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