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

第23章

第二天到了公司, 菡萏沒有詢問畢果關于一校的事, 畢果也沒有理她。

她向郝萌萌問清了公司圖書制作的大致流程, 然後直接在大群裏找到了校對部的負責人, 私戳她安排了校對編輯。

現在畢果要做的，就是将手上這本書全部理一遍, 分好大章節，确保情節完整, 沒有違反出版規定即可。

昨天晚上她已經看了不少, 不需要逐字逐句校對以後, 速度快了許多。畢果多年看小說練就的一目十行的本領，現在用最為合适。

一個上午過去, 工作已經進行了大半。畢果盯電腦盯得太專注, 休息時間到來以後，整個肩頸都僵了。

她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好好地活動了下脖子，這才對已經掏出飯盒的郝萌萌道：“萌萌, 今天還下去吃呗。”

“嗯？”郝萌萌看向她, “你不是有飯盒了嗎？”

“今天的菜我不喜歡, 我想下樓吃麻辣燙。”

“好呀！”郝萌萌很開心，“後面那家小豬很好吃！”

畢果伸手搭上她的肩：“走呗。”

郝萌萌轉頭看向菡萏，剛叫了聲“菡萏姐”，就被畢果截斷了。

畢果道：“菡萏，我們下樓去吃麻辣燙, 一起嗎？”

郝萌萌瞪大了眼，菡萏打開了電視劇，輕飄飄道：“謝謝，我不去。”

“好，那我們走了啊。”畢果攬住郝萌萌，将人拉出了工位。

郝萌萌扒着她的胳膊，“诶诶诶”了好幾聲，但她人又瘦又小，畢果用了勁，拖着她往前走，就跟拉着只小雞仔一樣容易。

一直把人拖到大廳門口了，郝萌萌才終于說出句完整的話：“她不會跟我們一起去的。”

“我知道。”畢果放開了她，往電梯口走。

“但我還沒給她打飯……”郝萌萌急匆匆道。

畢果斜眼看了她一眼，郝萌萌住口了。

電梯口這會人不少，兩人靜悄悄地進了電梯，靜悄悄地出了大樓，到了麻辣燙店裏了，郝萌萌前後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沒有白橡的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果果，你故意的呀？”

“萌萌，是的呀。”畢果拿着夾子，在郝萌萌面前用力夾了兩下。

“她會生氣的吧？”郝萌萌皺着眉頭。

畢果把喜歡的菜一樣樣往盆子裏扔：“不然呢，讓她繼續高興？誰昨天跟我說的，要打破職場不良風氣，共建和諧新社會來着？”

“這也太快了吧！”郝萌萌忍不住揚高了聲。

畢果挑挑眉，沒理她，只道：“挑菜挑菜。”

兩人一起點了不少東西，菜上來的時候滿滿一大盆。

畢果吃得挺開心，但郝萌萌明顯有些郁悶。

畢果覺得肚子不那麽餓了，這才放慢了速度，問對面的小姑娘：“咋了啊？害怕？”

郝萌萌挺誠實：“有點。”

“放心吧。”畢果道，“她就算要報複，也會針對我，還輪不到你頭上。”

“你怎麽知道？”郝萌萌噘着嘴。

“我來之前你多乖啊，我這麽快就治她的毛病，不就是告訴她，現在來的這個新人，畢果果，很有想法，很叛逆，很不聽話，壓根不會按照你們那些潛規則走。”畢果翻個白眼，“她要搞肯定就搞我咯。”

“搞你也不好呀！”郝萌萌有些焦急。

畢果笑起來：“你不是說了我和簡總關系不一般嗎？這麽大靠山，你還怕我出事啊。”

“不一樣！”郝萌萌道，“簡總出了名的公事公辦。”

“是嗎？”畢果聽這話有種引以為傲的自豪感，“那挺好的啊。”

“哎呀，我怎麽跟你說不清呢！”郝萌萌扔下筷子，盯畢果一眼，晃一下眼神，再盯畢果一眼，又垂下了眼。

“哎，你有話就直說。”畢果夾了塊肉進郝萌萌碗裏，“我這也不是給你出氣呢麽，你還跟我藏着掖着。”

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很是神奇。有的人，哪怕同窗同事數載，也生不出親近之心。而有的人，只需要看一眼，說一句話，就會生發出無限好感。

郝萌萌在之前的簽售會上，就對畢果極其有好感。她那個時候，是個更新一點的新人，即使去了大大的簽售會，也總是處在“幫不上忙因此被人嫌棄”的狀态。

忙的時候，沒人理她，但一旦閑下來，大家就都會覺得，她實在是無用。

畢果是那場簽售會，唯一一個注意到她的人，還笑着給她拍了照片。

郝萌萌在其後很長時間裏，都為畢果并不是她的同事感到沮喪，現如今，仿佛老天爺窺見了她的心思，如此巧合地把畢果送到了她身邊，郝萌萌這兩天，完全處在興奮的狀态。

畢果和她想象的一樣好，但性格要更大膽一些。郝萌萌被她感染，這兩天說了不少不敢說的話，也做了之前不敢做的事，到了現在，要考慮後果了，理智回歸，才讓她不安起來。

但在擔憂的同時，又忍不住掏心掏肺地跟她說更多，能在同事裏遇到個朋友不容易，郝萌萌想和她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

于是秘密和委屈便都藏不住了。

“如果他們想給你穿小鞋，你根本防不住。”郝萌萌道，“因為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公司的流程和內部的關系了。”

“之前有本書，梓軒讓我催封面，說急着出，我就多催了設計幾次。後來封面校對，我看了很多遍，一個字一個标點符號都沒有落，明明沒有問題了，結果快要打樣的時候，梓軒說CIP錯了。”

郝萌萌看了畢果一眼，聲音低下去：“就是書號，非常重要的東西。”

“然後呢，她為難你了？”畢果問。

“說起來好像也不算為難，因為她沒再讓我做什麽，只是在群裏說了一下午。說這本書的責編是她，到時候下了印廠就是出版事故，責任全都由她擔着，輕了辭退，重了要背官司。”

“也就是說，她把自己的工作推給你做，出了問題全怪你？”

“她說我出了問題，後果全都是她承擔，所以她很生氣，讓我以後做事認真點。”

“呵。”畢果冷笑了聲，飯也吃不下去了，“那那本書出版了，有你的提成嗎？”

“沒有。”郝萌萌搖了搖頭。

“算你的業績嗎？”畢果再問。

“不算。”郝萌萌道，“她只是讓我催封面，這在一本書的出版流程裏，實在不算是什麽。”

“她可真聰明。”畢果看着郝萌萌，擡手碰了碰她手背，“所以從那以後，你就被吓着了？”

“我是真的怕出錯。”郝萌萌吸了吸鼻子，“如果下了印廠，一切就沒辦法挽回了。”

“你不是責編，沒有拿責編的工資和提成，沒有必要操責編的心，負責編的責。”畢果握住她的手用了用力。

郝萌萌回握住了她：“我跟你說這件事，是希望你之後小心，多留點心眼。這件事，我本來可以用和設計的聊天記錄證明自己沒有出錯的，但問題是，設計的最後一版封面并沒有交給我，她直接發了印務部。”

“你當時沒說？”

“說了，梓軒讓我不要出了問題不反思只想着找借口，設計不給我，我為什麽不主動要。”

“艹！這他媽是上班還是宮鬥，”畢果罵了句髒話，十分諷刺道，“你要是去問設計為什麽最後沒發你，設計是不是要說，因為責編不是你呀。”

“對。”郝萌萌如今回想之前的一切，無奈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畢果深吸一口氣，“下馬威就是要讓你知道，只要她們不高興了，根本不論是非黑白。”

郝萌萌突然想到了什麽，拍了拍桌子，道：“對了，早上我忘記跟你說，一校二校回來出版社的改紅有幾個問題一定要注意……”

“不說了。”畢果打斷了她的話，“我不聽。”

“诶？”郝萌萌愣了愣。

“你現在也還是助理編輯吧，王澤也沒讓你帶我吧，這些事哪裏輪得到你來告訴我。”畢果撇了撇嘴，“我現在那本《末世皇妃》不也是梓軒的書嗎，同樣的套路，再小心都躲不過。”

“啊……”郝萌萌愣了愣，“那怎麽辦？”

“躲不過就自己撞上去呗。”畢果拿過一旁的飲料，狠狠地咬了咬吸管，“你性格那麽好，至今都沒能把那兩個人讨歡心了，我就走另外一條路線得了。”

“什麽路線？”

“硬杠。”

從昨天畢果知道了打飯的潛規則起，她就沒打算和那兩所謂的前輩和和睦睦，同流合污。

以前她有自己做事的底線，現在依然有，只不過以前她會選擇徹底逃離這讓人惡心的環境，現在她得大步往前走，絕不退縮。

午休過後，畢果将《末世皇妃》裏一段情節截圖出來，發給菡萏，道：

-這段寫得也有點太誇張了吧，一點都不符合邏輯，前一秒還殺父仇人呢，下一秒就滾床單了？

-而且這個滾床單描寫肯定超标了，出版社老師那邊過不了吧？

-菡萏，麻煩你把作者聯系方式給我一下，我跟她商量修改一下情節。

過了一會，菡萏回她：

-我沒覺得誇張，作者有自己的邏輯，讀者也喜歡看。

-超标的描寫你自己改一下，又不多。

畢果沒回她，過了一會，又截了兩段發過去：

-這塊，銀環蛇是劇毒，人被咬了會神經麻痹，這段女主給男主吸了兩口，男主就抱着女主殺出重圍了？

-還有這裏，男二不是在皇城嗎？從地道裏就能半個時辰到了地面上需要騎馬一天才能跑完的路程？這是神仙縮土成寸吧？

-這種問題實在是太多了，我直接跟作者聯系修改起來快一些，這本書是梓軒的吧，你那邊要是沒有作者的聯系方式，不用麻煩她，我自己可以找到。

菡萏回她：

-你等一下。

畢果活動了下肩頸，扯着嘴角笑了笑。

菡萏是不可能把作者聯系方式給她的，因為梓軒根本不會允許畢果直接和作者聯系。

對于編輯來說，作者就是手上最重要的資源，同一個公司裏，一個作者不能跟兩個編輯，畢果今天和《末世皇妃》的作者聯系了，就等于私下搶了梓軒的資源。

沒一會兒，一個陌生的頭像跳了跳。“梓軒”來自“花澤工作組”：

-怎麽回事？

這位久仰大名的前輩終于出現了。

前輩懶得客套，畢果便也不假裝禮貌，她直接把自己和菡萏的對話截圖發了過去，沒有多說一個字。

梓軒很快回複她：

-不要管這些，書是你寫還是作者寫？

畢果道：

-書當然是作者寫，但我現在是這本書的編輯，發現問題，肯定是要和作者商量修改的。

梓軒的字裏行間都透露着不耐煩：

-責編是我，我說了不要管這些。

畢果皺着眉頭敲字，希望這樣敲出來的字能準确表明她的情緒：

-不行，不能不管，問題真的很大，這樣的內容出版出去，年齡大點的讀者會吐槽，年齡小的讀者會被誤導。

-我既然接手了這本書，就不能忽略這些問題，其實修改起來不會花太久，我聯系作者就可以了，不會打擾梓軒姐你養胎的。

過了好一會兒，梓軒回她：

-你不用管了。

-我不能不管啊！

畢果笑着敲了個感嘆號。

-我說這本書你不用管了！！！

梓軒用三個感嘆號表達了自己的憤怒。

畢果笑得更開心了：

-怎麽突然就不讓我做了，我昨晚校對了很久，今天又已經快整理完了，還聯系好了校對編輯。

-誰讓你聯系校對的？

-我看了公司的流程表，該聯系了呀。

-不要這麽自以為是！

-哦。

畢果“哦”完之後，和梓軒之間的對話便結束了。

《末世皇妃》不用她管了，菡萏沒有給她布置新的任務，畢果又像昨天下午一樣，閑了下來。

她從花澤組的書架上抽了兩本知名度很高的書來看，在周圍一片敲鍵盤盯電腦或者面對一大疊打印稿件的人群中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簡學周路過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她的目光停頓了一秒，畢果便精準地捕獲到了這一秒，偏頭望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撞，畢果笑了笑，就跟在家裏一般，笑容幹淨又羞澀。

簡學周微微勾了勾唇角，算是回應。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又在心底思索，這樣的回應是不是不應該。

畢果的身份對于她來說，是特殊的，是到如今，獨一無二的。

她從來沒照顧過小孩，更沒肩負過要把一個小孩拉到所謂的“正軌”的責任，這種經驗的缺失讓她有些猶豫不決，來回反複。

太嚴格了不好，太縱容了也不好。如今畢果成了白橡的一員，簡學周是打算把她當普通員工來培養的，但顯然，她并不能徹底地把她放在普通員工的位置。

比如，簡學周要是看見普通員工上班偷懶，會在心裏給這名員工的日常考核減一分。

而不是回應她的笑。

在總編室開完小會，簡學周再一次路過編輯大廳。

她能感受到，随着她的走過，大廳裏的脊背們都挺直了不少，一個個臉上的表情也嚴肅了不少，除了……某個人。

畢果這次壓根沒有看見她，她正盯着電腦桌面，笑得樂滋滋的。

那種笑，很放松，很愉悅，一般不會出現在工作期間。

更像是和好朋友聊天聊到開心處，臉上自然而然出現的表情。

簡學周停住腳步定睛看了看，畢果的桌面上開了一堆扣扣對話框，手指翻飛，打字打得噼裏啪啦。

簡學周皺了皺眉，走出編輯大廳後，給王澤發了條消息：

-這個月你的考勤不足三分之一。

王澤直接把電話撥了過來，簡學周進了間沒人的閱覽室，把門輕輕關上。

“喂。”她道。

“簡總，我在哪裏全公司你最清楚了吧！”王澤喊道，“這天，我跑得腿都細了，每天那衣服能擰出一斤鹽來，你不能這麽跟我算考勤吧。”

“行政那邊沒出差記錄。”簡學周道。

“我這時間不确定呀，我是請了假的，但超出時間也沒辦法及時補呀。回虹城了我肯定第一時間到公司把手續補齊。”

簡學周拽了拽面前綠植的葉子：“上行下效，以後注意點。”

王澤精準地捕捉到了上司話中的重點：“簡總，我們組哪個小王八羔子沒認真上班，您跟我直說，看我不……”

話自動斷了，簡學周沒接話，過了幾秒鐘，王澤喃喃道：“那誰啊，我知道了。”

簡學周目的達到，心裏卻有些細微的不舒服。

王澤道：“那簡總，我先挂了啊。”

手機挂斷，簡學周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可以想象得到，這一通電話之後，畢果剛才臉上的笑容會徹底消失，可能直到今天晚上回家，情緒都會一直低落下去。

要不要做兩道畢果喜歡的菜，間接地安慰一下呢？

明明自己沒有做錯，卻硬是無法剃掉心尖上那點愧疚感。

簡學周笑了笑，有些無奈。

下班前，簡學周接到了王澤第二通電話。

王澤笑着問她：“簡總，我這裏有關于果兒妹妹的小報告，你要不要聽？”

“專門打電話過來，不就是讓我聽的嗎？”

“您要是不想聽，我立馬挂電話，絕不打擾您。”

“今天要是不說，以後她幹了什麽事都別說了。”

“別別別，我說我說我說。”王澤趕忙道，“咱果兒真不是一般人，牛逼，太牛逼了。”

簡學周皺了皺眉，心情很不好，蹦出四個字：“簡明扼要。”

王澤不再扯些有的沒的，道：“給了她一本書，讓她熟悉流程，她把人責編怼到不讓她做了。我好說歹說，給她找了另一位責編的書，人看了半個小時就回複我，這書太爛了，她不做。”

王澤笑道：“太爛了，簡總，真實打實的話啊。你說這書都是責編簽的，我過的審，太爛了三個字，從上到下打臉啊。”

簡學周閉了閉眼，道：“所以呢？”

“沒所以，我就跟您分享一下，果兒是自己人，總不能試用期沒過就把人給開了吧。”

簡學周聲音冷起來：“誰跟誰是自己人，人是你面試的，你該怎麽用怎麽用。”

王澤不笑了：“她給我立了軍令狀。”

“什麽？”

“一周之內簽本新書，”王澤道，“B簽。”

白橡圖書組的簽約，分為作者簽和作品簽，每一種都有相應的等級，最高S級特簽，往下分A、B、C和普簽。

現在出版業并不景氣，首印量一直在降低，因此能達到特簽和A級簽的作品非常之少，B簽已經算是很高的檔次了。

梓軒的《末世皇妃》和後來王澤讓菡萏給畢果做的另一本現代言情小說，都是普簽，用來新人練手，最為合适。

現如今，平時看着乖乖巧巧的畢果，進公司第二天，就直白地嫌棄了這兩本書，狂妄自大地定了個B簽的軍令狀。

別說王澤震驚，連簡學周都覺得不可思議。

電話挂了以後，簡學周給畢果發了條消息，讓她在停車場門口等她。

畢果回她：姐姐，我要加班，你有什麽事嗎？

簡學周沒再回消息，桌上剩下的兩份文件處理完以後，下到了二十六樓。

編輯大廳裏大部分的燈已經都關了，只有幾個角落還亮着，其中一盞燈光下，就是正手指翻飛打字的畢果。

簡學周走過去，站在兩米外的柱子前，看着她的背影。

畢果的電腦頁面仍然是很多的扣扣對話框，她速度極快地打下一串字，然後又複制粘貼到了另外幾個對話框裏。

然後，椅子轉動，畢果轉過身，笑着小聲叫她：“簡姐姐。”

還是那樣幹淨又羞澀的笑，整個人軟乎乎的，仿佛對她做什麽她都不會反抗，讓她往東她絕不往西。

但事實明顯不是這樣，簡學周突然想起夏玲說過的一句話：這孩子，渾身都是逆鱗，碰不得。

簡學周走上前，伸手捏住了畢果的臉蛋，用力往外扯了扯。

她偏就碰了，倒要看看這只小狼狗，能怎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