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何物教人生死許
段無情,哦不現在我們應該叫他心空師傅,在靈隐寺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早省暮鐘,青衣古佛,他已經活了五十多年了,歲月卻仿佛停在了靈隐寺中,有時候,佛前的心空師傅會想,無論是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段谷一,還是那個不擇手段,嗜血成性的惡魔段無情,都仿若抽離了他的身體,離他好遠了。
心空師傅有時候,會像個陌生人一般,站在旁邊審視着這兩個人,看着這兩個人在他的腦子裏,嬉笑怒罵,成癡成狂,心空師傅會想,他們的一生,大約是被女人害苦了,可是他們的一生,卻也害了兩個女人……
尤其是那個叫琴操的女子,遇上他,怕是上輩子結了孽緣了。
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小師妹,是什麽時候?
歲月好似太久太久了,久的他已經仿若記不起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木魚,将眼光投向禪房外的夜空裏,繁星點點的夜空上,一輪明亮潔白的滿月正值當空,将整個靈隐寺照的宛若白晝。
他突然便想起來了,最後一次見琴操的那個夜晚,無情谷上方的那輪皓月也是如此的明亮,圓滿。
琴操穿着一件寬大,松垮的鬥篷,幾個月未見,那張圓圓的娃娃臉消瘦許多,見到他時,她的身形猛然一頓,差點沒倒下去。
“師兄,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是南疆獨一無二的小郡主,是大周武林盟主的掌上愛徒,可是此刻,那雙原本純真無憂的眼睛,卻染上了一些他讀不懂的哀愁。
“琴操”他望着眼前的亭亭少女,是從什麽時候起,跟在他身後那個一身苗飾的小姑娘突然便長成這麽大了,他心內一動,對着他和筱如一直以來疼愛的小師妹,眼眸一黑,冷下臉來。
“我已經跟玉茗山沒有任何關系了,我也已經不是段谷一了,你回去吧。”
有些淚在少女的眼中打轉,她卻隐忍着,不讓淚水掉落,只是一個勁的低喃:“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玉劍山莊滿門被滅……不是師兄做的……一定不是師兄做的”。
“是我做的。不止是玉劍山莊,就連與它相近的幾個門派,都是我幹的。此次所有參加試劍之會的盟派,一個一個都算在內,我都不會放過。”
琴操聽罷,一時間喘不過氣來,她手輕輕的垂着胸口,痛苦的閉上眼睛。
他想上前,卻依舊冷臉停在原地,看着這個素日裏身體便不好的小師妹痛苦的樣子,心內一陣翻江倒海,既然已經走上了這一步,他必須要舍棄自己的心,而琴操,便是他的第一步。
“你怎麽可以這樣?”琴操卻緩緩睜開眼睛,裏面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簌簌而落:“那些都是些一條條無辜的性命啊,天理循環,這樣做你會……你怎麽可以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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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他扯起嘴角,多麽可笑的兩個字眼,要說無辜,還有誰能比他更無辜麽,他視若性命的未婚妻突然跟他說不愛他了,然後,他還幫着她跟別的男人私奔,呵,這個世上還有誰比他無辜麽。
要不是玉劍山莊莊主玉落秋當年多事,搞什麽試劍之會,筱如會跑下山來給他找門路麽,要是筱如不跑下山來的話,那……那一切還是當初的模樣,多好啊。
所以這一切都是玉劍山莊跟那幫好事之徒搞出來的,一個一個,誰也不要想逃走,早晚都要成為他劍下的亡魂!
“師兄,你收手吧,你想要去找師姐,我陪你去,你相信我,無論她在天涯海角,我肯定能感應到,将她找到。”
“一切都太晚了。”他轉身便走,忽略琴操眼中那苦苦的哀求,他已經不是段谷一了,他是段無情,他連自己都丢了,自然也顧不上這個昔日的小師妹了。
“師兄,師兄……”琴操焦急的喊着他,此刻夜空中一顆流行滑過,伴随着那一抹墜落的光亮,無情谷上方正向的星鬥們悄無聲息的默默變幻這軌道,附近的烏雲漸漸的聚攏,須臾之間,便黑壓壓的壓滿了天空。
琴操臉色大變,趕緊捏住眉心,讓自己盡快的平心靜氣下來,凝神掐指默念,随着口中的喃語越來越快,臉上的汗珠越來越多,最終當她望着滿天星鬥停下來時,已經站不穩了……
果然……師傅說的對,天理循環,天公地道……這麽活生生的人命帳握在手中,天理的懲罰是遲早來的,只是她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了……
琴操望着段谷一一步步離去的身影,想喊,不知怎的,卻喊不出聲音,她的手撫上腹部,輕輕的摩挲着,含着淚光的眼睛生出一絲溫柔。
這個還帶着些許孩子氣的少女,望着昔日大師兄離去的方向,眼眸一深,放佛做了什麽決定,生出許多平日裏沒有的堅定。
往後的幾天,段谷一都沒有出谷,他以為琴操已經回去了,他在谷中,領着從玉茗山出來的從小追随着他的随從,在密密麻麻的地圖上上選着下一個倒黴的門派。
待他帶領着衆人制定好計劃,出谷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了,他望着谷外突然生出的幾裏地的八卦奇陣,瞬間呆在了原地。
琴操慘白着一張臉,慢慢将一張紙交到她的手中,比起前幾天,她消瘦的更厲害了,臉色蒼白的都有些站不穩了。
“這是乾坤萬裏陣,是九天玄女陣法最高的一層,這個世上,除了師傅跟我,便無人能解了……圖紙看完你便燒掉吧,這樣即使你真到了萬夫所指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要你不出谷,外人便也拿你無法了……”
琴操的頭發散亂着,她無力的拂拂額前的碎發,沒有說這萬夫莫開的乾坤萬裏陣法,結合了陰陽,天時,地氣,玄法,以及祝咒等一系列最高的法術,是玄陣裏最耗心血最耗精氣的陣法,也是……對布陣人心脈損傷最大的一個陣法了,更何況,以她的身子……在三天三夜裏趕出來的……
“師兄”琴操擡頭,盯着段谷一的臉,眼底湧出無限的留戀,嘴角揚起一抹蒼白的笑容:“琴操只能幫到你這裏了……你一定要保重,縱使琴操不在了,你也要保重。”
琴操在眼底的淚湧出來之前,匆匆的轉身,一步一顫的走遠。
“琴操!”段谷一出聲,叫住那抹步伐蹒跚的身影,眼中閃過一抹閃爍的光芒:“琴操,那個夜晚,我喝醉的那個夜晚,我……有沒有做傷害你的事情?”
琴操的身影驀然停在原地,久久的沉默着,卻始終沒有回頭。
“沒有,師兄從來沒有做過傷害琴操的事情……”
說完,琴操便走了,她的眼中含着眼淚,望了望無情谷上面的晴空萬裏,吸了吸鼻子中的酸楚……
師傅說過,洩露天機,擅改星軌,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忌……
她擅自改變了無情谷被血洗的命運,怕是要折壽了……
可是她有什麽辦法呢,她的雙手輕輕的撫上腹部,眼神熱烈而溫柔,她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腹中胎兒的父親慘死在無情谷……她寧琴操縱是拼了性命,也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琴操步步艱難走出無情谷,便産生了回家的念頭,玉茗山上已經沒有了師兄跟師姐,她還回去有什麽意思。
回家吧,琴操想,她必須要回南疆了,這樣她生下的孩兒,有着他的血脈的孩兒,便能成為南疆嫡出的世子,享受着他爹爹再也不能享受的萬人尊崇,成為真正的,無二的未來的南疆王!
肅穆鐘聲回蕩在靈隐寺上方的微醺的夜空中,亘古,荒涼的聲音将心空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中,他望望外面的漸漸微薄的夜色,拾起地上的木魚,手拿佛珠,一下一下,沒有盡頭的敲起來。
那一日,他望着琴操踉跄的腳步,狠着心沒有叫住她,如果那一天,他叫住她,或者說,能從她那雙蓋滿了憂郁的眼睛看出一絲異常,那後來的事情,會不會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呢。
可是那時候,他沉浸在仇恨惱怒的心魔中不能自拔,又怎麽看出平日裏這個他視作妹妹的小姑娘,在看他時眼角餘光中存着那一絲絲的眷戀跟溫柔……
若幹年後。
當無情谷被毀之前,他向預無言打聽如劍,出來碰到了他的師傅玉老,在他的眼中,那個高高在上,那個如山一般偉岸的人竟然老了那麽多,他還沒待他老人家說話便哐當跪倒在地上。
他段無情是愧對恩師,愧對于玉茗山的,就在筱如要離去的時候,玉老始終站在他的這一邊,将自己的女兒嚴懲之後封在思過崖,絲毫沒有手軟,就連他脫離師門,在江湖上攪起那場腥風血雨的時候,身為當時武林盟主的玉老,始終沒有點破他,始終給他留了一條回頭的路……
可是那時他已經在那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不能回頭了。
那天玉老轉過頭,在一片月光中,像在玉茗山上一樣,呼喊着他的名字:“谷一,你可知道為師的這一頭白發是如何來的?”
他擡起頭,借着明亮的月光,才發現昔日滿頭烏發的師傅此時已經是一頭的華發了。
“我夏玉此生視若珍寶的三個愛徒,大徒弟段谷一誤入歧途,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惡魔。二徒弟夏筱如,也是我的親女兒,被我趕出家門,有家不能回,棺中産子,慘死在我面前……”
“筱如……筱如……死了?!”這個晴天霹靂炸開在他的頭頂,他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了這個女人回頭,現在……
“我的三徒弟寧琴操,懷着身孕偷偷擅改天意,耗盡心血布那乾坤萬裏陣法,惹怒天意,遭來報應,嬰兒失散,生死未蔔,在月子裏抑郁而亡。”
“你說,我這孤寡老頭能不一夜之間白了頭發麽!”
玉老在那一片月光下,神祗一樣的望着他,雖然面容上無悲無喜,一片祥和,可是當年這個意氣風發萬人之上的武林盟主該是受了多大的內心挫折,才一夜白發金盆洗手的。
是啊,如果細想起來,玉茗山的這場災難中,最痛苦的不是當事人,伊人們已逝,香消玉殒自然不知道何為痛苦,真正痛苦的是這個守在玉茗山,卻在也看不到往日愛徒愛女身影的孤寡老人。
那天玉老再也沒有同他多講別的話,便帶着目光清明的戰歌離去了,徒留他原地,痛不欲生的長跪不起,也就是在那時,他徹底的看清了他活着便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犯下的罪孽,卻斷送了他兩個最愛的師妹的性命,甚至其中一個甚至還為他生了一個嬰孩。他感覺再無一絲生意,便擡起手掌自絕了心脈。
他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小師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在他問了酒後有沒有沒傷害她的回答。
“沒有,師兄從來沒有做過傷害琴操的事情……”
心空手中的木魚越敲越快,嘴中的梵語也越念越快,他閉着眼睛,此時這個無情無欲,四大皆空的佛門中人,最終卻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再說如劍這邊,如劍打定了注意,便要去見蘭玉麟最後一面,可是一進百花谷,她卻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先不說那滿谷盛開各式各樣的,美得令人震驚的梅花,但是那梅花下站着浩浩蕩蕩的禦林軍就比她走時多出了許多倍,此時這些密密麻麻的禦林軍卻一個個表情嚴肅,目光低沉,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一般。
如劍心裏一咯噔,腳步匆匆的往前走,好不容易在一堆大男人中發現了一個熟人,正是那一身校尉打扮的王達。
“王達……發生什麽事了,今日怎麽有這麽多人?”如劍頂着衆人的目光上前,拉住匆匆行走的王達問。
“姑娘?”王達見了她,似乎吃了一驚,卻面有戚色的,半響方說出話來:“姑娘來了也正好,爺……爺他不好了。”
“怎麽會?”如劍心內一咯噔,心跳便不受控制的加速起來:“蘭玉麟怎麽了,得了什麽病?快……快帶我去瞧瞧……”
如劍便開始翻随身背着藥袋,有些手忙腳亂,被王達痛苦萬分的一把按住:“姑娘,沒用了”。
王達在如劍驚恐的注視中,低下頭,沉沉出聲:“王爺是在街上突然遇刺的,不知道是哪裏走漏了風聲,将王爺的身份傳了出去,姑娘也知道,南疆與朝廷的關系複雜,王爺的身份在這裏的卻是很危險的。就是昨天,就在那條清水街上,突然來了一股人潮将屬下們跟王爺分了開來,然後……然後,王爺就遇刺了。”
“傷勢重不重?你還愣着幹什麽?快帶我去看看啊他!”如劍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一時間有些不能接受,前些天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麽會……
“晚了”
“怎麽會晚了……”如劍喃喃的出聲,臉色變得蒼白。
“王爺他已經……薨了!”
王達的話,傳入如劍的耳中,猶如青天白日裏的一個晴天霹靂,這些天照顧葉楚天已将身心交瘁的她,頭上湧上一陣眩暈,身形一個不穩,若不是王達及時扶住,便要跌倒在地了。
待如劍趕到蘭玉麟的住處時,一個偌大的靈堂已經紮了起來,進門處整整齊齊的站着幾排身穿喪衣的侍衛,入口處幾條鎏金飛龍盤旋着一個個大大的奠字,那是皇家特用的尊崇無二的的标致,如劍看到那皇家出喪标致,心內頓時一片冰涼,看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對于生死,如劍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看透了,可是此時她站在蘭玉麟的靈堂前,卻發現,當生死之隔真的來到她面前,她卻真的承受不住了,如劍緊握着雙手,雙目含淚,蘭玉麟之前的種種突然間便湧進了她的腦海中,一遍一遍,揮着不去。
初見他時,他正在生死存亡之際,朦朦胧胧的睜開眼睛,笑着沖她喊了聲荒唐的娘親……
在那個晨星閃爍的早上,她推開門,便看見目光清朗站了一夜的他,他望見她,一雙桃花眼發出燦爛的光芒,又如暗含了萬分的委屈,如相識了很久的故人便抱過來:“你又想把我扔下嗎?”
當她被段無淚抓進無情谷,被硬逼着服下那即刻腸穿肚爛的半香消魂散,在最她即将倒下的那一霎,看到他騎馬而來,并且,最終用他腕上的鮮血救了她一命。
還有……他跟着她去了香築小閣,那麽委曲求全的求她原諒他,他跟着她遠走天涯,來到這南疆之地,她為了葉楚天要甩下他,他明明那麽心痛,生氣,卻依舊倔強的在此種着梅樹等着她……
可是,如劍擡頭,看着那漫山曼谷,肆意怒放的梅花,她對他承諾過,只要這些梅花開了,便會回來找他,可如今她回來,他卻……
如劍摸摸臉上的眼淚,捶捶自己即将喘不過氣的胸口,吸了口氣,目光清明的望向王達:“蘭玉麟,他在哪裏?我要去見他……”
只是如劍一進到屋子裏,便隐隐察覺到了裏面的不對,首先是那心腸耿直的徐彪自從她一進來,便閃閃爍爍的躲着他的目光,雖然身穿着喪衣,可是那臉上的表情絕不似沒了主子的。
再就是那躺在棺木中的正主了,雖說身上插着那柄長劍長的唬人,可那臉色,那細微的呼吸,那隐隐跳動的眼皮,雖然主人在極力的忍着,可是如劍行醫多年,一年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蘭玉麟,這樣一點都不好玩”明明是如釋重負的感覺,如劍臉上的淚卻止不住了,紛紛的落下來:“蘭玉麟,我說夠了!”
聽聞這句話,棺材中挺着的那具死屍驀地一聲挺起來,胸膛上的長劍随着他起身一上一下的直顫悠,他睜開亮亮的眼睛,沖着如劍撅嘴:“這麽快就被你發現了,一點都不好玩!”
如劍自诩心性從小還算平靜,可此刻心底裏卻充滿了想打人的惱怒之氣,她冷然哼了一聲,一甩袖子,便要離去。
“哎哎,如劍,如劍!”這下棺材中那挺屍之人卻急了,他趕緊手忙腳亂的在衆人的攙扶下爬出來,其中粘在胸膛上的長劍晃晃悠悠打倒憐心弄玉無數次。
“好如劍,好如劍,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你別走啊”蘭玉麟急忙拉住如劍的袖子,苦苦哀求。
如劍擡頭望着這四處甚是隆重的靈堂,看看這滿眼穿着喪衣的禦林軍們,又望望身上還粘着那柄晃晃悠悠的長劍,如劍捏了捏眉心,擡頭,清水一般的眸子略帶無奈的望着他:“蘭玉麟,你知道不知道,給自己弄靈堂進棺材,是極為不祥的,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才不管,如劍,你去了那麽久,我也等了那麽久,這次說什麽你也不能離開我了,不然我……”蘭玉麟望了望自己的身上的長劍,發了發狠:“不然我就……真的插死我自己,真的躺在棺材裏,讓這靈堂變成真的!”
如劍看到他那信誓旦旦的表情,終于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她伸手将蘭玉麟身上的長劍拔掉扔到地上,整理了整理他的衣服,說道:“都這麽大個人了,剛剛……真的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
蘭玉麟低頭,望着那個低着頭的女人,她光潔如玉的臉龐上甚至還刮着剛才的淚珠,此時細長蔥白的手指認真仔細的整理着他的長衣,他心內一動,眼眸一黑,便将如劍攬入了懷中。
衆人見小王爺發了威,立刻在王達的眼神下,都表情不自然的退了下去。
只剩下屋裏面,蘭玉麟緊緊的擁着如劍,站在他自己的牌位前……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起名 今天更新了親 去看哦 1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