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嫁娶
坐在窗子前的美人榻上,王悅寧看着膝蓋上放着的一方紅帕,只覺得肩頸酸疼得很。餘光瞄見旁邊的玉璧眼底迷蒙地打了個哈欠,她心底的焦躁突然便有了釋放之處,将手旁空着的針線筐子朝玉璧丢了過去,厲聲斥責道:“偷懶耍滑的丫頭!還不快點做事兒,若是耽擱了活計,仔細你的皮!”
玉璧被這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吓得清醒過來,啪嗒從小杌子上滑下來跪在地上,慌張地連連叩頭:“姑娘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看着玉璧狼狽驚慌的模樣,王悅寧仍是冷着臉,目光淩厲地掃了一圈,另外三個丫頭紛紛低下頭,她這才滿意道:“你們都給我手快點!要是到時候,我的嫁衣比不得大姐,哼!”
玉簪瞅着玉璧抹了淚顫顫巍巍地爬起來,重新拿起一只大紅色鴛鴦繡鞋飛針走線,對着王悅寧不由得更生了幾分忌憚畏懼。玉璧姐姐服侍二姑娘勤勤懇懇已經有五年,為了這雙鴛鴦明珠鞋已經熬了兩天一夜,卻毫不留情地被下了臉面……她垂眸看着自己白嫩的指尖上幾處小小的血點,苦笑一聲,還是認真把這活計趕了出來才是!
幾個丫鬟連忙屏聲息氣,不敢再有絲毫閃神,免得招來主子的責罵。
“乖女兒,日後嫁到了榮國府,可萬萬不能做出那軟弱的姿态,要把姑爺牢牢地把着!”臨行前夜,王老太太特意将女兒喚道自己屋子裏,遣散丫鬟們,細細地教導着她各色需要注意的事情:“我原本還擔憂那老太太給你添堵,如今倒也沒這擔心了。只有一遭,聽你大哥說,她眼看着是半只腳踏進棺材裏了,你可得早點誕下孩子,否則一個不好,便要耽擱整整三年呢!”
王悅寧很是認真地聽着,在後宅這方面,雖說母親不得父親的寵愛,可是子嗣上卻從來都是把得牢牢的!王悅寧還記得,在七歲之前,自己曾經是有個庶出姐姐的,生得粉雕玉琢,她與她的姨娘都極受父親的寵愛,可惜紅顏命薄受不住偌大的福氣,一次風寒,這母女倆體嬌,便一塊兒去了……
自己與榮國府二爺本來就有數面之緣,也曾稍微說過兩句話,他待自己很是溫和守禮,想來日後……王悅寧頰上不由得飛起兩朵紅雲。
瞧見喜愛的女兒這番嬌羞的情态,王老太太不由得笑了起來:“好孩子,日後你和姑爺想要和和樂樂沒人添堵,這些可都得記着才是,有什麽好害臊的呢?”憶起當年自己在後宅之中所受的磋磨,王老太太慨嘆萬千,憐愛地撫摸着女兒的面龐:“姨娘什麽的,大戶人家哪裏能少得了啊?只是別叫她們生出孩子來就是了,若是真的沒防住,可千萬得記着,莫要叫她們搶了風頭蓋了光彩!紅花得有綠葉襯着,才叫人心裏頭舒暢呢!”
這麽些年來看多了自家兄長身邊來來去去的莺莺燕燕,王悅寧自然是心領神會,她偎在母親的懷裏撒着嬌:“母親放心,女兒都懂得!”
……
一支船隊浩浩蕩蕩地往京城而去,大大小小的共計十二條船,裏面載滿了王老太太為王悅寧準備的嫁妝私房以及陪嫁的仆婢。因為算是遠嫁,所以,添妝的時候,王何氏不得不比王悅安的那份還多拿出一倍的添妝出來,直叫她肉痛得緊。
敲鑼打鼓地将王悅寧的花轎送了出門,王老太太站在大門口,看着門旁石獅上挂着的大紅色綢緞紮成的花球,捏着帕子将淚水揩去。養了這麽多年女兒,一夕之間變成了人家的媳婦,想着下面還有長女的婚事,王老太太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惆悵之情。
“老太太,外面天寒,咱們還是回屋吧!”王何氏恭恭敬敬地扶住王老太太的臂膀,笑得端莊親近:“還有大妹妹的婚事等着您來操辦呢!”
看着媳婦眉眼間一反常态的恭敬端持,王老太太滿意地抿着嘴笑了笑,點點頭,連剛剛送走心愛的幼女而生起的惆悵也消散了不少。果然,這人啊,都得看清楚自己的處境,才能守住本分呢!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王老太太娴熟得很:“這幾日你也勞累了,你二位妹妹也會記着你這嫂子的好處!明兒仁哥兒不用去家學,他日間功課繁重嗎,你暫且歇歇,母子倆好好親近親近——”
王何氏心底一顫,雖然明知道這是王老太太施恩的手段,她還是禁不住期盼起來。獨子王仁自小便和老太太更親近些,對自己這個親娘反倒是平平。以往她專心于後宅争鬥,加上每天都能瞧見兒子,因此倒還沒什麽感覺;可夏天那會兒被禁了足後,整整有兩個月的光景不曾見到兒子,她才明白這母子情分的難以割舍,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對于王仁的疏遠,王何氏并不覺得錯在兒子。他年歲尚小,哪裏懂得這裏面的事情呢?肯定都是老太太撺掇着不與母親親近!想到這兒,她又是心酸又是憤恨,對着王老太太更添了幾分不滿。
……
“碼頭那邊,明日記得多帶些人手過去調用”,史清婉坐在妝鏡臺前,将發絲一绺一绺地放下來,握着牛角梳子輕輕地梳順,一邊囑咐道。王子騰靠着枕頭歪在床上,手裏抓了一卷書冊,卻是半點心思都沒放在上面,癡癡的視線落在那道袅娜倩影上。
史清婉聽後面沒動靜,微微扭過臉來,正對上王子騰專注而溫柔的目光,愣怔了片刻,嗔道:“和你說話呢,怎麽都不理睬人?”見他仍是沒有反應,似羞似惱地瞪了他一眼,轉頭過去不理睬他了。
回過神來,王子騰不言不語站起身來,将書冊随手擱在旁邊花梨攢心小圓桌上面,魁梧的身軀擋住了床頭蓮花燈盞的光芒,一瞬間,半邊屋內變得幽暗起來。
“哎呀!”
史清婉正把長發重新拿了綢緞束起來,将特制的玫瑰香膏傾倒在掌心,借着手心的溫度抹化開來塗在發梢。修行者的敏感讓她察覺到氛圍不對勁兒,正欲回頭瞧下情況,整個人就突然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妻子綿軟的身子盡數在自己懷中,嗅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暖融淡香,王子騰長長徒出一口氣,溫熱的呼吸帶着惡作劇的意味,在史清婉耳畔萦繞着;他聲音略帶了些許喑啞:“婉兒,方才說了什麽——為夫盡顧着看你,沒聽清楚呢!”
無需照鏡子,史清婉也能感覺到自己面頰上幾乎發燙的溫度。她強自鎮定,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拉回來的理智,卻在下一刻,感覺到王子騰有些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手心撫弄着的時候,徹底潰不成軍。
“好端端的,你發瘋做什麽呢?”細如蚊吟的聲音從懷中發出來,王子騰頗有些小得意地看着妻子朝霞映雪般的面容,看着她躲躲閃閃洩露出羞澀的眼神,星眸裏也仿佛被水汽熏染了一般。他擡起手來,掌心有着方才從史清婉手裏沾染下來的香膏,将她被束起的長發撈起來,動作輕緩地揉搓着。
此時,史清婉卻完全沒什麽心思為他這般貼心好丈夫的舉措而感動了,她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惹出什麽火來。
因為……自己側腰,正被一處硬硬熱熱的東西抵着!
感受到史清婉身子突然之間微微僵硬,王子騰得逞地輕輕笑了起來,一把将她打橫抱起,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為夫問過孫大夫了,他說,三個月穩定下來就可以行魚水之歡了!婉兒之前一直都拿咱們大胖兒子推脫,可憐為夫憋了整整五個多月啊……”書@快$電*子@書為您整理制作
得了,史清婉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原本想着腹中這孩子可是靈胎,誰知道會不會有異于常人的地方?如說天生有意識瞧得見外間事情什麽的……
不過,她擡頭瞅了一眼王子騰,心軟了下來,也是難為他守身了這麽久……
摟住王子騰的脖頸,在他耳旁輕輕地說了一句。王子騰稍微有一瞬的愣怔,緊接着欣喜若狂,将史清婉安安穩穩放在床榻上,三步兩步從梳妝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小黑匣子裏面取出一本書來,嘩啦啦翻到了折起的一頁,很是專心地仔細看了起來。
看見他這般急不可耐的動作,史清婉更是又羞又惱,平日裏外面看着也是不顯精明的,居然把東西一直放在那裏!促狹地沖着史清婉眨眨眼,王子騰揚了揚手裏的書,把它重新塞回了黑匣子裏。
一夜缱绻纏綿,自是鴛鴦不羨仙。
……
“雖說我的年齡有些不大合适,可是如今在京城中,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選了!”史清婉外面套着百子刻絲一鬥珠兒的銀鼠襖子,底下露出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裙邊來,端坐在桌旁,對着下面跪在蒲團上的王悅寧言笑晏晏。
“往之汝家,以順為正,勿忘肅恭。必恭必戒,勿違舅姑之命……”
她口中說着千篇一律的詞彙,暗中将袖子又攏了攏,心裏懊惱着自己不曾帶個小手爐來。如今正是冷的時節,王家老宅這邊地龍已經許久不曾開,因此王子勝、王悅寧呆在這兒的三四天,用的全是炭火盆。前頭人來人往,故而門戶大開,雖有炭火盆,也起不了多少用處。
王悅寧難得恭恭順順地對着史清婉躬身點頭稱是,畢竟這是一個女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從昨日起她便一直被叮囑着,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會帶來黴運;因此,即便面前是她一直讨厭嫉恨的二嫂,王悅寧也心甘情願地作禮了。
鞭炮聲響起後,鳳冠霞帔蓋着蓋頭的王悅寧便被喜婆丫鬟們簇擁着扶上了轎子,她如今正是好年華,這喜服又做得精巧,恰到好處地将她身材的好處凸現出來。正是隔戶楊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兒腰;衣衫上刺繡流金溢彩,光芒耀熠,叫周圍的人看着豔羨不已。
賈政已經照着禮節退在門外等候,亦是看得有些呆愣,未來妻子雖說蓋着喜帕瞧不見長相,卻是身姿楚楚,看得他眼熱心熱的。
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花轎迎進了榮國府。
另一邊的位置空着,賈代善坐在上座,眯着眼兒瞅着大門口那,一對新人正在跨火盆,他眉頭忽地一皺,只覺得胳膊的傷處和腰間的舊患隐隐作痛。見底下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間吸引住了,他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小瓷瓶裏倒出一粒藥丸,在寬大的袍袖遮掩下,借着喝茶的動作,将藥丸子含在舌下。
舌尖苦澀蔓延着,賈代善卻眉頭皺都不皺一下,強撐着身子的不适受了新人禮拜;他便将府中餘下事務盡數交付于賈赦安排,另外又讓自己手中幾個得力的老仆留下協助,自己則在兩個小厮的攙扶下往梨香院而去。
今日來赴宴的客人們都并不意外。前些日子榮國公夫人上了年歲中風摔倒,榮國公阻攔未及反倒因此折斷了胳膊,連帶着昔年戰場上舊患複發,夫妻倆情況都不算好,據說太醫都搖頭嘆息了,此事早在京中瘋傳。不過他們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內情究竟如何,相視一笑,不再多談。
“聽見外間的熱鬧沒有?”賈代善被傷痛折磨着,一個月下來,與之前那般精神矍铄的模樣已經是天差地別,他站在賈史氏躺着的床榻前,手裏拄着拐杖:“政兒娶親了,金陵王家的二姑娘,你也見過,長相不錯,政兒也還喜歡!你就安心地等着,再熬上一兩個月,可別叫新進門的兒媳婦擔上個壞名聲——”
賈史氏不死不活地躺了一個多月,這些日子裏,兒子賈政忙于親事無暇旁顧,女兒賈敏……她眼底流露出一絲痛苦和糾結,想起那一日,自己昏倒之前聽見的一聲凄慘的呼喊。
賈敏雖說在嬷嬷的教養下規矩良好,進退得體,可也不過還是個十幾歲出頭的姑娘家,被父母捧在掌心的溫室花朵,還不曾見識過世态醜惡的一面,突然撞見母親瘋狂地要對父親不利的場景,哪裏能受得住驚吓呢?因此,賈敏至今仍舊在屋子裏不願出門,也一直都不願意面對素來敬愛的母親。
“好好躺着吧!”賈代善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兩下:“明天早上,新婦也會來向你敬茶,你的臉面,我還是會給你留着,為了政兒和敏兒好,你也明白怎麽做才是最适合的!”
連苦笑都沒有辦法,餘光瞄見賈代善瞞姍蒼老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賈史氏眼角一行濁淚緩緩地留下。恨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