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刺殺
《禮》曰: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
這一日,皇宮上下盡皆忙忙碌碌,月主陰,宮中大大小小但凡有封號的嫔妃,都要跟随皇帝一同前往月壇,因此,龍禁尉的責任愈發重大起來。
白日裏各色戒備查探盡皆不必細道,只等申時皇帝前往月壇旁特意修建的具服殿,沐浴更衣,換上繪有皇室獨特的貔貅玄服,再淨手拈香,祭月才算是真正得以開始。這之前約莫大半天的功夫,将近兩百人的侍衛們五人一輪,來回循環往複地巡查,不敢有絲毫懈怠。
“陛下,祭服已經準備妥當了,請您駕往具服殿!”安福領着一群同樣是身着品階服的內侍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請示道。
徒高程看着窗外已經微微有些暗下來的天色,西邊天際的一縷殘留的雲霞看起來孤零零的;八月中秋,寒蟬鳴聲餘音袅袅,雖遠在叢林寒山之中,卻仿佛就在耳畔凄恻不止。想着京城暗中的騷動,面前這一派凄涼讓他心頭有些不好的預感,垂眸看着那件供奉在自己面前的貔貅玄色祭服,他點點頭,揮手讓安福他們繼續。
“陛下莫要擔憂!”安福上前伺候着為他穿上黑紅相間的祭服,整理着腰間盤龍九福佩上垂下的明黃色絲穗,見徒高程眉頭緊皺,勸道:“今年龍禁尉加派了人手,五日前便已經于各處設下哨卡,将望山巡查了個遍,并沒什麽異常之處!想來那些逆臣賊子也沒恁大的膽量,敢闖這裏!”
安福侍奉了徒高程已經将近十五年,對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是熟稔之極。他忠心耿耿又懂得分寸進退,手腕也還有幾分,因此徒高程有不少暗中裏的事情都交付于他主管,倒也不曾叫徒高程失望過。
徒高程心中還有些不安穩,想了想,遲疑片刻便下了決斷:“将一隊暗衛撥到幾位皇子那兒貼身保護!小心這些賊子們,拿朕沒辦法,反倒生出龌龊惡毒的心思來——朕的子嗣,容不得有絲毫折損!”
安福神情一肅,連聲應下。
一輪滿月徘徊,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便已經徘徊于鬥牛之間。
祭月的時辰,近了。
紫檀木夔龍騰雲祭桌,金絲蒲草編成的席子。一座約莫一尺高的象鼻三足雕螭鎏金琺琅香爐,穩穩地放在祭桌正中的位置,檀香深厚而綿長的氣味兒在這一方空氣中彌散着。兩旁各有一根紅燭。盤碟碗盞俱是從宮中禮祭司運送過來,分門別類,有序地放着切成蓮花狀的月餅、糯米圓餅、瓜果等等,另外瓶中還特意插上了雞冠花與新開的丹桂,祭桌旁的同樣樣式卻小一號的案幾上,則單獨放了一只盛滿玉泉水的黃銅盆。
祭壇四角挂着聯三聚五水晶彩穗宮燈,裏面燃着燭火,與月光一起,照得這四下裏明亮如晝。地上從具服殿到此,一路皆是鋪着厚厚的紅色地氈,兩旁分立着英武精神的龍禁尉們,皆是肅容沉聲,整個月壇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只聽得一聲鼓響,從具服殿中,內侍們兩兩排列着出來,立在大敞的殿門之外,粗粗數來,約莫着有十五對之多;然後便是值事太監們執着兩對繡有龍鳳的明黃色旗子,提着焚有龍涎香的銷金提爐,緩緩行出。
華蓋之下,徒高程一襲黑色祭服,用正紅色絲線繡成了貔貅的紋案,兩色相襯之下,顯得格外端莊肅穆。
“迎神!”
擔任贊禮的乃是擔任宗人府禮祭司司尹的平寧親王,即是今上的胞弟,執事則為太子徒文慎。
徒高程在黃銅盆中再次淨手,取帕子擦拭幹後,他站在草席上,并不坐下來。而在他身後,祭壇臺階之下,同樣是一色的草席,一同跟随聖駕前來參與祭月的文臣武将們均跪坐在地上,腳背貼地,雙手放在膝蓋上,目視前方,一概地是沉容不語,正是最标準的坐姿。
平寧親王亦是跪坐于一旁,同樣的一身玄色禮祭服,只不過上面的花紋卻是青色的。聽見祭壇之旁傳來的輕鈴聲響,他面色一下子變得莊嚴肅穆:“祭月始!迎神,三上香!”
徒高程從太子徒文慎手中接過一炷剛剛燃着的香,沉凝片刻:“此炷香,天佑我大安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去洪澇旱災之苦,遠離饑荒疫病!”徒文慎上前來将香重新接過,插在香爐之中。
第二炷香。徒高程撚起來,繼續道:“天佑我大安黎民安居樂業,老有養幼有依,免受背井離鄉之難!”
第三炷香。徒高程慎之又慎,上前一步:“天佑我大安天下興盛,國祚綿延,生生不息!”親自将那炷香插到香爐正中央;徒文慎将手中斟滿的酒爵奉上前去,徒高程提着手腕,小心慎重地将酒水倒在自己腳前,草席之外的那一方地面上。
見那三縷青煙平緩地幽幽上升着,酒水亦是迅速地沁入石縫之間,平寧親王放心地吐出一口氣,聲音高高擡起:“一拜,再拜!”
伴随着他的話語傳了出去,徒高程虔誠而認真地對着月亮所在的方向拱手彎腰拜了下去,底下一衆大臣們亦是同樣神情端穆地拜伏在地。
平寧親王正要宣告禮成,卻只聽得一聲銳利的破空之聲,他瞳孔一縮,想起之前兄長千叮咛萬囑咐,疾聲高呼:“有刺客!護駕!”
不過是轉眼之間的功夫,便見着十幾道黑影從地底竄出來,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石塊瞬間化作齑粉,四散飛濺開來。
首當其沖的便是那些提着風燈的內侍們,只聽得其中一人驚叫一聲,頓時便好似水滴進了熱油之中,炸開了鍋。
王子騰離着祭壇近些,見狀,不由得又驚又怒,這些賊人居然想出了這麽個點子來!想來龍禁尉特意提前五六天在這裏忙碌,便是特特為了盤查山林之中是否會有刺客藏匿,誰想得到他們居然躲藏在這地下這麽多日!
幾乎是一剎那,與站在不遠處的徒文擎對視一眼,互相點點頭,王子騰拔出腰間寶劍,三兩步便跨上了祭壇的臺階,與剩下的七八個人一起将皇帝、太子以及平寧親王三個人圍拱起來。
那只羽箭早被徒高程身邊隐沒在侍衛中的的暗衛給接了下來,平寧親王看着下面混亂,不由得心中焦灼起來。
雖說黑影人數不多,可是龍禁尉們卻吃虧在距離太近又猝不及防,所幸武将們也都是盔甲佩刀全在,尚能幫幫忙。因此龍禁尉們便迅速而默契地勻出人手,護住身邊的文臣們,另外一批人則上前去與黑影們厮殺。
随着出來的後宮嫔妃,包括除去太子徒文慎的幾個皇子們,已經被徒高程特意派遣去保護他們的暗衛護着進了具服殿。因此一時間倒也不會有什麽關礙。
王子騰握着劍,看着那些黑影人們人數少,可是個個卻都是以一當十的高手,能被選擇到這兒來的龍禁尉們,雖說也都是自幼習武,後來都由着宮中武教頭操練過,可是比起這些人來卻顯得遜色許多。
這些必定都是江湖中人!王子騰肯定地斷言。
他正思量着,卻又聽見方才一般的箭矢破空長嘯,重點在于,不止一個方向!
王子騰虎目圓睜,餘光瞥見祭壇上仍舊沉穩若素的皇帝,咬了咬牙,身子一轉,手中長劍帶着勁力飛出,只聽“噔”地一聲,兩只箭頭烏黑的白羽箭落在地上;他縱身一躍,将自己的劍拿回在手裏,不由得大大地詫異了。
原來,那鋒利雪亮的劍身上,居然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豁口,看得王子騰心中一顫。這需要何等的力道,才能令箭矢有這般的殺傷性和危險!
其餘三個方向的龍禁尉們亦是同樣用各種方法阻攔下了直奔祭壇而來的箭矢,無一例外地,兵器多少都有些損傷。
祭壇上,徒高程扭過頭來,看着下面眼神狠戾的一衆黑影人,面色冷漠,卻并沒有絲毫的擔憂或是害怕。他看向旁邊緊握着拳頭的平寧親王:“阿秐,繼續吧!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意外罷了,将祭禮的程序走完,這才是最重要的!”
擡頭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被幾縷夜雲環繞着的銀盤,徒高程的臉上看不出有別的什麽表情,眼底平靜無波。
“是!”平寧親王瞧着徒高程的神情,或許是夜深了,寒涼之氣入體,他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
待平寧親王最後一句祝禱詞話音落下,徒高程轉身面向下面砍殺聲一片的廣場;再怎樣力勝群雄的高手,也抵不過螞蟻能咬死大象般的攻勢,戰況已然清明了。他清了清嗓子,落下一句:“就地格殺勿論!”
一切都落幕了,王子騰卻不敢有絲毫地掉以輕心。方才那幾只羽箭的主人究竟躲在哪兒?看着外面的同伴一個個殒命,居然沉得住氣地停止了放箭,此人可是個棘手的人物啊——
徒文慎看着祭壇下面橫七豎八,幾個被砍得面目全非的黑影人屍體,微微有些不忍地別過頭去。看着他這幅情狀,徒高程眼色暗了暗,抿了抿唇什麽都沒說出口。、
具服殿中一衆戰戰兢兢的女眷提心吊膽地等着。陳貴妃素來沉得住氣,因此倒還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能鎮着其他幾個身子戰戰的地位嫔妃;可甄妃卻做不到,将兒子徒文懷攬在身旁,她沖旁邊穿着侍衛服的幾個暗衛大聲起來:“快點去看看情況啊!怎麽能把本宮和三皇子置于此地!如果、萬一那群黑衣人也從地裏跳出來,你們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夠!”
那幾個暗衛沉默低着頭,緊緊握着手中的兵器,絲毫不理睬她。、
甄妃還要繼續大喊,一旁的林汀嗤笑一聲,将四皇子徒文憧、五皇子徒文憬一左一右摟在懷中。她眼角瞥着此時已經是全沒了風度的甄妃,淡淡地開口:“這具服殿建造了百年,乃是借着望山本身便存在的大塊岩石做地基,莫說是人了,便是地鼠也鑽不進去!姐姐何必這樣驚驚咋咋的?若是探看情況到叫人鑽了空子進來,那咱們可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聽出林汀話語中的嘲諷之意,甄妃惡狠狠地回頭瞪着林汀,連着她身旁的徒文懷,也是滿眼的厭憎。
瞅着這母子倆如出一轍的表情神态,林汀并不放在心上,此時此刻,她擔憂的是外面月壇上的事情。雖說早知道徒高程早已經将護衛的人手增多,身邊也還留有幾個暗衛保護,她這心卻始終是放不下來。
……
“王子騰!”
一聲驚叫,史清婉喘着氣,雙目無神地看着頭頂的帳子。
在屋外小套間裏面等着夜間伺候的繡芙趕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端着燈盞趕忙小跑着進來,湊近床前,她仔細側耳聽了聽,除了平緩的呼吸聲,并沒有什麽動靜。
“奶奶?”她壓低聲音,輕輕地喚道,見裏面還是沒有回應,又繼續喚了一聲。
史清婉回過神來,想着方才夢中的場景,苦笑一聲,擡起手來,卻發現掌心已經是冷汗津津。聽着外面帶着些許擔憂的聲音,她扯了扯嘴角:“繡芙,倒些蜂蜜水來!”
繡芙聽着裏面自家奶奶有些疲憊的聲音,将手中燈盞滅了,把旁邊已經結上一層燈花的蓮花燈籠剔亮。撩起遮掩住床鋪的水墨字畫白绫帳子,一瞅見史清婉滿額的汗水,她微微一驚,取下件披風搭在史清婉的肩上
忙從小套間外面溫着的爐子上倒了水,照着史清婉一貫的口味兌好了蜂蜜。繡芙又在旁邊備着的面盆中到了熱水,将一條帕子擰幹,一起帶着進了內室。
“奶奶莫不是做噩夢了?”繡芙看着史清婉愣神坐在床上,擁着被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将手中的青花茶碗遞了過去,一邊用帕子給她擦拭着額頭的汗水。
口中難耐的幹澀被蜂蜜水很好地緩解了,史清婉聽着繡芙的關懷,撫了撫心口,面色微微有些蒼白地笑了笑:“沒什麽,你去睡吧,找本書來,我自己坐着呆會兒!”
繡芙點點頭應下。
握着書卷,史清婉卻是一個字兒都沒看進去。她只覺得腦海中一突一突的,自打懷孕以來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事情。
莫非真的是王子騰出了什麽事情?想到一個可能性,史清婉一驚。只是月壇距離朱雀大街實在是有些遙遠,她雖說因為腹中孩兒的乖巧懂事而修為猛增,可是顧慮到自己現下裏的身體狀況,她實在是不敢冒險查探。
只盼他安然無虞——史清婉念念有詞着,皇帝身邊護衛肯定不少,想想家裏挺着肚子的老婆,你可千萬別做什麽傻事兒啊!
……
具服殿中。
最後一個隐匿起來的刺客被捉了活口,當場便卸了下巴,由着暗衛送往天牢關押審訊,可是徒高程的心情卻完全沒有任何好轉。看着眼前氣若游絲、昏迷不醒的男子,徒高程的視線落在他胸前還滲着黑色的血跡,對着行裝匆忙的禦醫沉聲吩咐道:“務必要救回他!”
頭發已然花白的禦醫看着床榻上安置着的傷者,點點頭又搖搖頭:“啓禀陛下,王侍衛所中的箭矢上塗有不知名的毒物,老臣也并沒有看過,因此,還請陛下容我召集其他人會診一下,集思廣益或許能有些突破!”
徒高程從王子騰身上收回目光,聞言,點點頭:“朕準了!”
這群逆臣賊子,看來已經是被逼迫到極致了,居然甘願舍棄這麽多人的性命……徒高程想着暗衛彙報的事情,冷哼一聲,光複前朝?既然是前朝了,就讓它永遠都不會有可能成為當朝吧!
斬草當除根務盡!他袍袖一揮,大步朝門外跨去。
袖子上,豔紅的貔貅圖案張牙舞爪,肅殺,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