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安定
立在船頭,王子騰不由得感嘆一聲,帶着些慶幸與安心:“京城啊,終于到了!”聽見身後的動靜,他回過頭來,扶住随後出來的史清婉。
搭着繡蕊的手從船艙內出來,透過帷帽邊沿垂下的薄薄輕紗,看着越來越近的碼頭之上熙熙攘攘人流來往,史清婉聽他這般感嘆,點點頭,薄紗下一笑遺光燦若朝霞映雪:“是啊,總算是到了!”
這一路行來委實不大容易,往日裏水路關卡松懈,可此番卻大不相同,每每經過城鎮都有人仔細盤查詢問。幸而雖說離了金陵,但王家的威勢卻還有的;加上甄家與金陵四大家族頗有些交情,聽聞是王家二爺的船只,因此只是粗粗查看一番便放了過去。面對這樣情況,王子騰特意着人上岸打探消息,知曉聖駕已經在返京的路上,雖說卻并沒有得到四皇子失蹤的消息,然而卻得知甄妃娘娘因為禦前失儀而被罰禁足。
說起來甄家與今上的淵源,那可不淺。先皇後宮中獨寵董貴妃,愛屋及烏之下,更是将董貴妃之子出生便封為榮王;皇上生母只是個不受寵的妃子,連累得他也被忽視得厲害,宮中踩低捧高是一貫的生存規則,因此那時他的日子算不上好過。幸而有乳娘甄氏待他一直頗為上心,忠心勤懇地服侍,多年下來,皇上感懷不已,是以皇上登位後一直對甄家十分寬容,将乳娘獨女納入宮中後亦是寵愛有加;當然,這都是在林嫔入宮之前的事情了。
雖說甄妃早已經是寵愛大減,然而身後站着甄老夫人,膝下還育有三皇子徒文懷,所以皇上還是給足了她面子。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王子騰私心裏也猜測到其中彎彎繞繞,想來四皇子之所以狼狽悲慘地被自己的船只救上來,與甄妃娘娘必然有着莫大的關聯。
這路上設置的關卡,想來也并不是出自聖上的意思。甄家在金陵經營二十年餘年,又有皇上保駕護航,順風順水,勢力龐大更勝一般勳貴之家,設置區區幾個水路關卡是輕而易舉。江南還真是沒什麽人敢說嘴的!
雖說不知為何皇上将四皇子失蹤的消息按下,然而皇家的事情,如自己這般小人物還是少知曉為妙。王子騰通曉人情世故,商量着将徒文憧打扮成船上灑掃小童,衣食鋪蓋等一概與彙兒他們在一處,并不惹眼,風平浪靜地躲過了幾重檢查,小心謹慎下平安抵達京城。
棄舟登岸,早有王子騰先前留下的仆人擡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馬而來,夫妻二人換了轎馬,不一會兒功夫便到了置好的宅子。熱熱鬧鬧的朱雀大街,一行人轎子車馬并不打眼,朱漆大門緩緩打開,又緩緩地合上。
坐在轎子裏,史清婉微微掀起灰藍色的轎簾偷眼朝外面看着,瞧見兩側花樹掩映,層石疊疊,她眼底劃過一絲滿意之色,轉頭笑着道:“這宅子選得真心不錯呢!”能在朱雀街上尋得這樣一處大小适中又不惹眼的宅子,王子騰的運氣真是極好的。
轎子在廳前落了下來,王子騰先行下去了。只聽得他在外面沉聲吩咐道:“這些天來能将這宅子整頓成這般模樣,實在是辛苦你們了,每人一兩賞錢!只是這宅中諸事冗雜繁瑣,還得勞你們再費些精神,将宅子裏各處的情況向你們奶奶分說清楚,往後還得繼續盡心盡力才是!”
史清婉在轎子裏聽着,外面齊齊的謝賞與請安聲傳入耳中,她抿着嘴兒微微笑着,擡高聲音:“免了吧!你們如此忠心耿耿為二爺做事兒,卻是二爺與我的福氣了!”王子騰能将他們留在京中為自己籌謀安排前事,想來這幾個必定都是極受王子騰信任看重的。若是能用得起來,自己也能省去不少心力了——
粗使仆役們都退了下去,王子騰親手上前将史清婉扶下轎子,兩人雖無言語交流,然而眉梢眼角舉手投足之間那股缱绻纏綿卻是滿滿。旁邊幾個留守京中的長随看着自家主子和二奶奶此番恩愛比之以往更是不同,心中都大致有了數,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二爺,二奶奶,不如先讓人将行李安置了,我等領着您二位在宅子中大致逛上一圈如何?”
史清婉正仔細端詳注意着這幾人的神态表情變化,想了想,點點頭:“如此也好,繡蕊繡芙繡蓉繡茗,你們四人便去将行李點數安置吧!還是照着往日的習慣便是!”王子騰微微側首,向着自己身後約莫兩步之遙的灰藍色衣衫的小厮打了個手勢,那小厮點點頭,眼中有着釋然與放松。
四個丫鬟連聲應了下來。
将王子騰與那小厮的互動看在眼中,史清婉會心微微笑着,揮揮手讓四個丫鬟随着一個仆人離去。
入了正堂,只見黃花梨雕夔龍案桌上,設着墨煙凍石鼎,上懸着一幅蒼松勁柏淩雲圖;一側設着汝窯海青雙魚古紋瓶,另一側則是祥雲八棱青銅古鏡,底下兩溜八張交椅,一色是雞翅木的。并不像尋常貴家那般富麗堂皇的陳設,然而卻是典雅端肅,越看越平添幾分清貴淩然之意來。
“可見着是花了大心思呢!”史清婉極是欣賞這般風格,彎腰伸手撫上交椅上五福的精妙紋樣,擡眼對着王子騰贊賞地笑道:“卻是要好好多謝陳大爺才是呢!”
她口中的陳大爺正是王子騰的至交好友,名喚陳禹德,金陵人士,當初乃是武舉出身,因武藝超群而受到皇上賞識,并被破格提拔為五品龍禁尉,後來短短四年時間,被被擢升為三品禦前侍衛,深受皇上信重。
“正是!”王子騰上前幾步,仔細端量着那案上的墨煙凍石鼎:“他也真是,這些擺設留着我們來就是了,偏生還幫我們一概弄好!得了,明兒個請他喝酒去!”陳禹德做了幾年的禦前侍衛,家境好了許多,這些古甁古鏡之類的雖說容易得,然而這整套的雞翅木桌椅、花梨木案幾卻是價值不菲的。
夫妻倆一路相攜看了花廳,穿過回廊,簡單了解了院落布局,果然精致玲珑而不失京城一貫的大氣。如王子騰所說那般,宅院西邊圈出了一個花園,史清婉瞧見後,着實是驚喜不已。
一方清澈碧池,綠水粼粼,錦鯉躍然,中間疊石成山,間或點綴着綠生生的草苗,格外有趣。走兩步,便是一架紫藤忍冬淩霄等等,零零散散地垂落到地上,架下石桌石凳,耀眼燦爛的淩霄花朵開得正熱烈。拐過花架,則是兩棵高大的樹,可以辨認其中一株是桂樹來。将花園與宅院其他地方隔開的是長廊與一堵長長的花牆,花牆上面是造型各異的漏窗,或是祥雲翩然,或是牡丹富貴,或是圓菱交錯;每個漏窗前都植了數杆翠竹或是疊了幾片山石,各色形狀不一,稱得上是移步換景。無論是這太湖石,還是水波長廊,還是這方寸之地間精巧細致的景物構造,都令史清婉生起一股熟悉之感。
“聽說這宅子原本的主人是位進士,江南人,去歲父母去世後便辭官歸隐,因此這宅子就空置出來,恰巧被我給撿了漏!”王子騰湊到史清婉耳畔笑得很是得意,當初這宅子到時有兩三個人想入手,其中一個嫌棄價格太高,另一個覺得花園子占了地方還要修整,最後一個則覺得門戶太小不夠氣派;不過王子騰卻覺得剛剛好,他是五品龍禁尉,禁中侍衛要謹言慎行才能妥當,雖然不知日後升遷之事如何,然而收斂穩重些總不會錯到哪去!
逛了一圈下來,史清婉心中的想法與王子騰頗為相似。這院子雖說不算得十分氣派,然而各種細微之處卻格外費心思,精致布局都是極好的,不**份又低調;史清婉修行時日不長,勉強通曉五行八卦,細細推算之下,金木水火土五行平衡,想來住着也很是舒心如意。
據紅樓夢中敘述看來,王子騰後來位高權重卻突然暴斃在進京的路途中,個中緣由,史清婉想了許多次。想着王子騰的人生際遇,想來王子騰最初不過是個家中不算受寵、不能襲爵的次子,靠得捐官才得了五品龍禁尉的職位,後來卻成了四大家族都需要依賴讨好的對象;雖說這其中的過程,紅樓中并沒有贅述,然而初任便是京營節度使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可見他必然是受帝王信任看重的;那後來為何卻暴斃?當皇妃的外甥女也突然便薨逝,說這裏面沒什麽貓膩,還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史清婉推測,王子騰是受了四大家族連累,加上可能後期他也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威勢,不受控制,更有甚者,他可能摻和到某些事情裏,所以才會招了帝王猜忌疑心,引來殺身之禍。
想到在秦可卿葬禮上,薛蟠提供的那具“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槟榔,味若檀麝”,“玎珰如金玉”的上等棺木,史清婉搖了搖頭,犯了事兒的義忠親王的棺木在薛家的店裏,這本身就是件兒值得懷疑的事情。
晚間,史清婉正與王子騰相對而坐用了晚飯,正喝着茶,便見繡蕊進來,手裏捧了個花名冊子。
她福身行禮後,将手中的冊子奉給史清婉:“奶奶,咱們院子裏人手怕是不大夠用呢!畢竟上來的時候您就只帶我們四個和院子裏的兩個二等丫鬟,二爺身邊也只有五個人,粗使仆役——幾位管事買了四五個,總共加起來約莫二十來人,這哪裏夠用呢?”
“嗯,我與二爺商量商量,你去吧!待會兒送些熱水來——”讓繡蕊下去後,史清婉翻開紙頁細細看着,擡眼瞅着王子騰:“二爺身邊可要添些人手?若是需着,現下裏便仔細與我說說吧!明後日我就叫牙婆來——”
認真地算了算,王子騰擺擺手,不以為意地答道:“并不用的,原本在京中的程峰、尹安便還是外院的管事,海川便做采買之類,他于這方面極是精通;至于我身邊,并不用多少人,彙兒豐年平日裏跟着我,跑腿傳信伺候筆墨都是用順手的了;馮成馮久外院行走,餘下一個連慶,他在經商這上面頗有些能耐,我想着等放他出去給咱們經營鋪子倒是不錯!”
聞言,史清婉愣了愣,帶着些促狹地捂着嘴笑着:“爺說笑呢?!大小也是五品官兒,哪裏有身邊這樣寒酸的?豈不叫人笑話麽?”擠了擠眼:“紅袖添香夜讀書——要不要麽?”
瞧着妻子笑得花枝亂顫滿面生暈,王子騰眯了眯眼,史清婉一個猝不及防便落入了他的懷中,瞧着上頭男子笑容裏的危險,她身子顫了顫,默默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讨好地朝他笑了笑,尚未來得及開口,史清婉只覺得腳下一輕,整個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只聽他聲音裏藏不住的得逞與些微的氣惱:“紅袖添香夜讀書什麽的,為夫是不大需要的;不過如此良辰美景——”湊到史清婉耳旁吹了一口氣,意味深長:“不可輕易辜負啊!”
拎着一壺熱水到了門前,瞧着方才大開的房門緊緊阖上,繡蕊有些不解,正欲敲門,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響落進耳中;她也不是傻子,登時明白了什麽,臉頰一紅,悄悄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