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天上天下的谏官
鄭直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痛得麻木了。她的老婆,短短十幾天內,死了一次,瘋了一次,傻了一次。這次,應該是真的,沒有人可以裝得這麽像,一整天就這麽坐着,眼睛一直看着一個地方,根本不眨一下,跟她說什麽話都沒有任何反應。花葉自告奮勇常來狀元府照顧白癡,鄭直本來拒絕,說自己職位危險,不想牽連花葉。
花葉說不怕,她說她有政懷瑾這個靠山。政懷瑾曾經承諾過她,會保她安全。花葉十分堅持,鄭直只得應許。
幾天下來,白癡在慢慢好轉。漸漸的,能發出意義模糊的“唔唔”聲。不過也僅此而已,眼神依然沒神采,空洞得像一片黑洞。
過了兩天,朝廷傳出消息,傅無心因為曾經有謀殺朝廷命官的嫌疑而被逮捕。禦史大夫一職位空缺,鄭直被皇帝加官進爵,當上了禦史大夫的職位。
後來鄭直才知道,自己能被如此重用,是他阿正王子的血統起了作用。亞瑟皇太後曾召他進宮,雖言語晦澀難懂,但主要意思鄭直也弄明白了:阿正的身世太後已派人調查清楚,此事隐秘,不得再向外人道也。太後願意給他高官厚祿,以補償他身世的凄涼,也希望他能在其位謀其職,發揮其才華,全心為皇上效力。
所以,當日傅無心栽贓自己和刺客有勾結,是皇太後出面要保自己,自己才能從特務機構出來。然後,太後開始偷偷收集證據着力調查傅無心,發現他血債累累,暗殺了不少自己的屬下,便将情況通報皇帝。然後傅無心锒铛入獄,鄭直頂而替之。
這樣下來,鄭直便成了史上最年輕的禦史大夫,而她妻子成了史上最白癡的禦史大夫夫人。過了兩天,鄭直将公孫星接入自己家中撫養,一切,似乎又歸于平靜。
鄭直感嘆,現在自己什麽都有了,又什麽都沒有了。他終于有了夢寐以求的靠山,不再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現在在朝廷地位更高更穩,權利也更大,能做不少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然而,他卻失去了最愛的妻子。
為什麽,她這麽傻,那天阿正明明只要再撐一個時辰,再大的痛苦只要再熬一個時辰,什麽都可以趟過去。她為什麽就要死撐這個理,誓死做公主的騎士,她寧願受盡折磨也不讓公主受一點苦。
明明知道後果悲慘,還要用什麽法術,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道理,阿正不懂,但鄭大人懂。這麽多年,鄭大人太了解白癡了。
那天鄭大人回到閻王府,看到空空如也的,原本白大人站的位置,竟哭了出來。
除了當人類,鄭大人已經幾千年沒哭過一次。這一次,卻心肝劇裂,伏在案桌前毫無形象嚎啕大哭。他的背脊不斷顫動,涕淚四流,好久都緩不過神來。
他的妻子,永遠如此剛烈。為了追求一個理字,可以随時犧牲自己的生命。
當年的她,為了反對一條錯誤的天條,為保護蒼生,直言不諱,寧願和衆神作對,才被罰下天界,洗了腦,當了白無常。
那年她被罰下十八層地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自己作賤犯罪,卻沒幾人知曉她是因為說了真話被忌恨,而被設計的。是上面要求她去作惡,為的是整個封神計劃的順利進行,才能得到天下百姓的安康。她只是派出去的計劃中的一個棋子而已。而到了最後,卻将污水全部潑在她身上,将她打下十八層地獄。用的是多麽冠冕堂皇的借口,卻将她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此事表面是冥王下令,卻是更高的神暗示,冥王一半是聽從,一半是自己的決定。他以為自己一心為了白癡好,卻不知中了計謀,将白癡送入無底深淵。他後來發現真相,才一直心懷愧疚。
天上的日子和地上的日子算法不一樣,天上一日,地上百年,當自己将王位傳給阿星,匆匆趕到地府的時候,她已經在十八層地獄受苦了一百年了。于是為保她出來,鄭大人被迫喝了一碗毒藥謝罪:沒有告訴她,一是怕她自責,二是,她已經不認識自己了。
鄭大人還記得,那個時候見到她的時候,她趴在地上,連撐也撐不起來;旁邊的小鬼踢了一下,她也只是搖搖晃晃,扶不起自己的身體。滾了一百年的油鍋是多麽慘烈的酷刑,即使肉(和諧)體恢複正常,心靈上的痛與疲憊,也根本讓她站不起來。
那個時候,她匍匐在地上,扯住自己的褲腳,用沙啞破碎的聲音哭叫道:“殺了我。要不然。我會複仇,我會讓所有人都不好過……”
當時鄭大人是如何心痛如絞,撕心裂肺……
曾經的她,是如此高聳入雲的神仙,過着最優越的生活;曾經的她,是多麽清正而高貴的生命,一塵不染,白玉無瑕;曾經的她,溫婉美麗,是十全十美全才,清棋書畫,文治武功,音律工藝,無不精通。她是如此優異的皇後,母儀天下而氣勢萬千,今日如此悲慘凄涼,終究只是因為一句真話。
所有人其實或多或少都知道天條是錯的,但是沒有人敢去改動那個制度。而說真話的人,卻遭到如此不平的待遇。
鄭大人當時便将她抱了起來,将她抱出來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層地往上走。她躺在自己懷裏,死死地抓着他的領子,咬牙切齒道:“無論你是誰,你把我放出來,你會後悔的……”
于是,她就這樣一天天恨着,被所有人污蔑仇恨,被所有人輕視,卻從來不改烈性與驕傲。她的臉如此冰冷,從來看不到一絲半點笑容,眸子裏永遠淌着若十八層地獄般的寒冷與寂寞。
終于一天,恨意把她帶去了魔界無間地獄,而鄭大人,用性命将她喚了回來,用的是如此慘烈的方式。鄭大人因為和衆魔戰鬥元氣大傷,靈魂破碎,咳嗽更加嚴重,白癡知道了真相,後悔不跌,終于沒了恨意,不再想複仇,不再想當魔王。
那天,她跪在鄭大人面前,手持荊條,高高舉起,說要負荊請罪。
那天,她磕頭發誓,願意為一輩子為他效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那天,她說,她以後可以為了他的一句話,一個命令,随時獻出生命。
她說,自己這條命,是鄭大人的,永永遠遠,生生世世。
從此,每次見面,她必先下跪磕頭,不是以妻子的身份,而是以罪臣的身份。
她用這種方式拒絕他,不敢稱為妻子,因為自覺肮髒,又罪孽滿身,不配他的身份。
怎麽勸,也勸不回來。鄭大人別無他法,只有也跟着跪地磕頭。
她失去了在天國的記憶,她怎知,當年是她的仗義執言,才保得國家和自己的平安。只是沒想到,她自己,卻落得這悲慘的結局。
白癡永遠是,一副冰冷麻木的表情,每日盡心與魔鬼戰鬥,總是把自己弄得一身鮮血,傷痕累累。似乎,是在懲罰自己。似乎,是一種自我贖罪。
他知道,她很痛,很怨;痛到心靈深處。但,她從來喊不出來,在所有人眼裏,她落到如此結局,是自作自受,是罪有應得,是報應。她有什麽資格喊痛,有什麽資格喊不平?一個罪孽深重的生命,永遠在他人的歧視與不屑中行走。
曾經的她,他的皇後,是如此才華滿腹,風光無限,高高在上的神啊。而這份驕傲,卻只能藏于心底深處。
有一天,鄭大人告訴白癡,他想分擔她這份痛苦。然後,鄭大人便投生當了阿正。
而現在,她為了将自己寫的奏折呈上去,四處奔跑,卻一條天條也改不了。
她對那群神宣布,她白癡,被投入十八層地獄,被烈火灼燒,被滾油鍋,受再大苦,遭再大罪,都是罪有應得。但鄭大人,他做錯了什麽,憑什麽要遭受着萬千的苦難?
沒有一個生命願意去吃苦受罪,為什麽救人卻非要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是不正常的制度把鄭大人逼到這個地步的。
惡人便該即時有惡報,讓人知道錯,人才不會給自己更多的借口造業。人需要一份辯別對錯的正義之心,能及時制止他人的惡行,才不會讓人走到無法回頭的深淵,這是鄭大人奏折裏寫的。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阿正要推翻奴隸制度,必須要得到衆神的支持,他才能走得下去。
依然無人明确支持。
于是白癡這一次,選擇了死谏。
那天阿正被抓到特殊機構的時候,白癡扳倒了來阻止她行使法術的天兵天将,将法術展現人間,告訴人善惡有報的天理,才救了阿正一命。
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條,明知是飛蛾撲火,白癡也義無反顧去抵抗天條。
因為她是有罪之人,她呈上去的奏折,無人理會。但她所犯的罪,卻在天庭引起不少躁動,獲得不少重視。在審判白癡一案時,天庭不少神仙開始偏向白癡的做法。但她畢竟犯了天條,法律嚴明,她還是被判刑懲罰。但阿正的事情,卻得到了極大的重視。
她是故意犯天條,把事情鬧大,用死來上谏,為的只是得到重視。
後來,皇太後來救阿正;後來,皇太後了解真相;後來,傅無心倒臺,阿正當上禦史大夫,是上面的神受了感動,暗自打通了阿正的谏官通路。是白癡的死谏,起了作用。
然而,她的靈魂,卻被絞碎打散,散落在地獄深處,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白癡和鄭大人的關系,和真真和阿正剛好是反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