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跟你不熟
午後的陽光照進高大的玻璃窗內，空蕩蕩的地面上便顯的光影斑駁。
醫院大廳的角落裏坐着一個女孩，這個角落特別的安靜，靜到了可以隔絕一切的人聲息壤。
女孩的帽檐壓的微低，黑色的口罩也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唯獨那雙漏在外面的眼睛輕眯着，目光所及，還略顯薄涼。
薄涼到生人勿進閑人勿擾的模樣，就連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衛衣，看起來都要極力的把人遮擋的十分嚴實，腕間的衣袖也有點偏長，長過覆蓋了她的半個手背，而露出的幾根骨指也特別的清瘦冷白。那滿身格格不入的感覺，仿佛與這個世界都在保持着時刻的疏離。
她微微擡眼看向了窗外，又睫羽輕低，目光隐匿在一瞬，就很難辯清眼底的情緒。
她的骨指間松松的夾着一張随時都可以輕飄飄掉落的紙，那是檢查結果。
這個結果，醫生對她說出來的時候，自己并沒有多驚訝也沒有任何過多的情緒，就像現在這樣，平靜的一如既往，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也并不意外，更沒有受到什麽不可接受的打擊而變得非常頹喪，那雙淡定的眼睛裏看起來比一個正常人都顯得特別的随意又事不關己。
她看着地面上的光影，無悲無喜的彎了彎自己的手指，是三個月還是六個月？
多長時間對她來說似乎都不是很重要，她又無所謂的眯了下眼。
不該有的念頭不要有。
這句話，她已經反反複複的告訴自己很多遍了。
她的指尖又似有似無的的掠過“腦，癌，晚，期”那組在一起就能宣布許多人命運的四個字，眼底忽而就微不可查的劃過一抹自嘲的笑意。
看吧，果然，還好及時的遏制住了某些念頭的泛濫，也掐滅掉很多妄念的瘋長，也還好自己很會僞裝，很會隐藏，不然——她再次把不然以後的念頭掐滅掉。
什麽都不要去想，感性這個東西就像個瘋子，很可怕，感觸太多會讓人難過，傷心，不知所措。還是理性最好，理智的盔甲穿起來，可以禦敵，可以強大，可以把所有的瘋子都趕跑，心情好時，還可以淡淡的笑着看着瘋子們的笑話。
她的睫羽又忽而輕輕的顫了兩下，掠過地面的目光就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定住了。
陽光下，灑落在地面的修長人影與她的影子疊落在一起，親密到沒有絲毫的距離，瞬間，她又有些晃神。
Advertisement
這個影子他……她熟悉。
男生輕聲的嗨了一聲後，她的眼底才再次的聚到了一點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便側着眸子看了眼停在身邊的那雙腿——指尖忽緊，而眼中的那抹些許躍躍欲試的點滴情緒在掃過那雙腿後又瞬間的歸于平靜，她的眼睫輕而又輕的眨了眨後，便擡起了頭。
午後的驕陽正好，有縷陽光也正巧映在了男生的臉上。
黑色的風衣把他的身材映襯的更加修長，衣襟處也很是随意的微敞着，白色的襯衫露出，幹淨到沒有一絲褶皺，他左耳上戴了個藏藍色嵌有碎鑽的耳釘，整個人看起來，都被這個耳釘襯托的痞氣了不少。
男生的睫羽輕輕地低垂着，眼底很暖又似是有萬千星河灑落在女孩的身上，他彎眸淺笑，聲音溫柔，“夏晰否？——好巧。”
夏晰否？
她自己在心中也默默的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眼中又微不可查的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就又消失的無跡可尋了。
是巧，很巧，她也覺得巧到是不是這個人總是在偷偷的跟着自己，怎麽走到哪裏都能撞見，比撞見鬼了還讓人心煩，即便是冤家路窄，估計也不過于此了。
迎上他的目光，她也笑了下，笑的非常敷衍，非常厭煩，非常的想要把他一腳踢開，自己能離他多遠就多遠，她眼底的笑意一閃即逝，起身便走。
“哎？”冀大校草又被曬這兒了，心中有點不滿，但是這點不滿，只要是來自于某個人的，即便是再多的不滿他都可以在一瞬間自我調節到忽略不計了。
冀繁星覺得自己已經被她嫌棄的習以為常甚至都已經習常到沒臉沒皮了，這輩子遭受到的所有冷眼冷漠和冷血無情還有翻臉不認人的類似這種的諸多不待見，大概全都是她一個人給的。
但是冀大校草被瞪的也是相當的樂呵，早就忘記了自己以前的那種只要你敢瞪我一眼，我就敢翻臉撒野的日子。
經歷過了與某個人一年半的相互折磨，冀大校草現在完全就變成了那種只要你敢瞪我一眼，我就敢不要臉的蹬鼻子上臉給你看的那種人，別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夏晰否是信了。
她似乎也已經忘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只要你敢在我面前撒野，我就敢卸了你的胳膊腿再把你打的連親媽都不敢認識。
冀繁星這個人，一點都沒有身為校草的覺悟性。
高冷自持禁欲克制沉默寡言什麽的他一樣都沒有，整個人除了痞就是野，廢話也特別多，還很會裝可憐，可憐到，看見就忍不住的會心軟，心軟到不管他做了什麽自己都可以耐着性子的忍一忍。
直到忍到和她的性子相背離時，她也才發現，耐心和底線這個東西，還真是神奇，一個可以無休止的泛濫，一個可以無止境的試探，根本就毫無邊緣可言。
冀繁星也已經快要忘記自己來醫院的目的了，一遇見夏晰否就總會不受控制的任由着她牽着自己的魂兒走，如果可以再往自己的身上綁根繩子，他可能都會毫不猶豫的親自動手綁完再搖着尾巴迫不及待的遞過去。
身為校草的優越感，在別人眼中是高不可攀望塵莫及，而在夏晰否面前，他就得親自把自己的所有矜傲和臉面摔碎一地的由着她任性的踩着玩兒或者是随意的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不無理取鬧，至少冀大校草是這麽堅持己見的認為的，夏晰否那個又冷又不咋地的臭脾氣也就只有自己受得了。
可他剛剛擡腳追了兩步後，餘光就瞥見了她攥在手裏的單子，忽而腳步一頓就停住了，又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科室“腫瘤外科……？”
随後，他又想到了什麽，這幾個字看的他心髒猛的仿佛是漏掉了一拍，才忽然回神，自己現在是在醫院。
他皺着眉頭又看了眼已經走到醫院門口的夏晰否，轉身就向着标有腫瘤外科的辦公室走去。
門輕敲了下就開了。
“姐。”
冀子凝手捂着後頸回頭，有些許驚訝随後又笑了，“不上學嗎，你怎麽來了？”說完她又随手翻了下手中的病例。
“給你送點吃的，今天下午沒課就出來了。”冀繁星放下手中的東西，往她桌上掃了一眼——夏晰否！
他剛要擡手把那張單子抽出來，就被冀子凝拍了下，“別亂動。”她長呼了口氣說：“挺可惜的。”
“怎麽了？”冀繁星的手雖然被拍開，可眼睛仍在盯着那張單子。
冀子凝一邊打開飯盒一邊說：“年紀輕輕的，”她指了指自己的頭不免有些唏噓，“腦癌，哦，也是你們學校的，大二了吧，跟你同屆，诶？”
她擡頭看向了冀繁星，“你剛才就要拿這張單子，認識？”
冀繁星在聽到“腦癌”那兩個字之後，整個人都怔住了，比遭雷擊還慘，瞬間就仿若失魂落魄，大腦一片空白。
冀子凝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皺着眉頭又看了眼病例後轉頭看向他的弟弟：“真認識？同學？”
“能治嗎？”冀繁星的聲音冷了下來，幾乎就是不過腦子脫口而出的問道。
冀子凝給他指了指檢查結果，“只能維持，晚期，以她現在的症狀，随時都有可能處于昏迷狀态，必須入院，但是，”她又看向了自己的弟弟，那張瞬間冷下來的臉，看起來比那個得病的女孩都不淡定，知道病情後，本應該有的情緒，那個女孩一點都沒有，此刻倒是全都印到了她弟弟的臉上。
冀子凝輕眯了下眼，“她說自己沒錢，放棄了。”
“什麽關系？”
“能活多久？”
二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冀子凝沒有回答，嚴肅起來繼續看着他問道：“什麽關系？”
“朋友。”冀繁星垂下眼睑，整個人都是懵的，“還能活多久？”
“不好說，三個月有可能六個月也有可能，随時随地也有可能。”
他抿起嘴角，猶疑的開口：“一、一年，兩，”
“想什麽呢，”冀子凝直接打斷了他的一切幻想，“不可能，她這個狀況能維持到六個月已經算是奇跡了。冀繁星？”
“嗯？”
他突然有些恍惚，有些窒息，有些心煩意亂，不，應該是越來越煩躁，煩躁到他也說不好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情緒。
“我再問一遍，什麽關系？”
冀繁星沒吭聲。
冀子凝皺着眉頭看着自己的弟弟，她想了一會兒說：“我其實也并不是懷疑你倆能有什麽關系，上次成浩給我打電話說你有女朋友，還是你們學校的校花，而那個女孩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我也知道，但是，你的反應，不得不讓我再次确認一下，你倆到底是什麽關系？什麽關系都沒有或者只是朋友自然是最好，可若是？”
“不是！”冀繁星終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暴躁打斷道：“我先走了。”
嗙的一聲，醫生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關上。
他從醫院裏跑出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這個醫院，因為他爸爸在這裏，媽媽在這裏，姐姐也在這裏，他已經進進出出的數不清多少回了，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覺得這裏除了人來人往的人們外，還有一種感覺是窒息。
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安梧市最頂級的醫院，有人哭着進去有人笑着出來，有人表情麻木，有人行色匆匆……
第一次，
第一次這裏讓他真正的感覺到了什麽是人間的悲喜。
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根煙。
冀繁星不怎麽抽煙，此時卻接了過來狠狠的吸了一口。
那個大哥也狠狠的吸了一口又吐出了個很濃重的煙圈微揚了下頭，“看那邊，”
冀繁星順着大哥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頭猛然一顫。
“人沒了。”大哥笑了下，“我爸他旁邊那個床的，昨天睡覺之前還好好的，可這一覺睡着睡着就再也沒起來。”
冀繁星手中的煙還在燃着，他眼睛微眯着看着那邊還在忙前忙後的人們，這邊大哥繼續說：“住院住的自己都已經麻木了，家人也都麻木了，這回好，不用遭罪也算是得了個解脫。”
那邊，折騰完，不久後，就變的空蕩蕩的。
冀繁星忽覺指尖被燙了一下，他瞥了眼掉在地上的煙頭，聲音有些發顫，“大哥，再給我一根。”
他拿起打火機的手有些抖，點了好幾下都沒點着，大哥接了過來，點着後又遞給了他。
“謝謝。”他克制着情緒說完，又猛的吸了一口問道：“什麽病啊？”
“腦癌晚期了。”大哥笑着又拍了拍他微抖的肩膀：“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抗不抗的住都沒用，順其自然吧。”
說完，大哥扔掉自己手中的煙，轉身又走進了醫院。
冀繁星深吸口氣，往醫院旁邊掃了眼，走進附近的小超市，買了盒煙和打火機就坐到馬路邊，哪兒都沒去。
直到霓虹燈亮起時，他才緩緩的起身，邊走邊打着電話。
嘟嘟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夏晰否就像是沒聽見一樣，任由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響着。
初春的夜晚還是很涼，她就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海邊的石頭上吹着海風。
很小的時候，自己就希望能夠看一看大海，可自己的家鄉則是在北方的小縣城裏，那裏什麽都沒有。
是，什麽都沒有，親人家人都沒有，五歲之前，還有一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婆婆，可五歲之後，相依為命的婆婆也沒了，而後就是自己一個人摸爬滾打的長大。
孤單的感覺她從來都不缺，亦如現在孤零零的自己一樣。
微信中的所有消息她從未聽過看過，短信的消息也從未打開過，手機的，
手機的鈴音還在不停地響着……
一個浪花猛然打到了她的腳上，她才忽而回神，低頭看了眼不斷亮起來的屏幕，猶豫了會兒，指尖劃過接聽。
“在哪兒？”
他的聲音有些急，有些喘還有些許的慌張。
夏晰否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輩子的好脾氣好像都留給他了，她耐着性子重複着一遍又一遍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冀繁星，我再跟你說最後一次，我和杜若歡的關系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我和我們宿舍所有人的關系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你追她，請你只找她就好了，不要總跟我來打聽，我跟她不熟，跟你也不熟，聽清楚了嗎？聽明白了嗎？不要總陰魂不散的打擾我可以嗎？”
“在哪兒？”冀繁星又問了一遍，突然的就不由自主的對着電話那邊暴躁的吼道：“夏晰否我問你在哪兒？”
她被這莫名其妙就暴躁起來的聲音吼愣住了！
冀繁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尾處也随之紅的厲害，他又捏了捏眉心克制下了所有的情緒，唇角貼近了話筒，放低了聲音哀求道：“別挂，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吼你，求求你別挂，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別讓我找不到你，別讓我再也找不到你好不好？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情緒有些激動，我剛才，”
夏晰否不知道冀繁星為什麽突然就說起話來開始語無倫次，中午見到的時候不是還挺好的嗎，她皺了下眉頭，猶豫了一會兒打斷道：“我沒在學校，有事明天說。”
“我知道你沒在，”冀繁星急促的追問道：“所以我才問你在哪兒？”
電話那邊一直沉默着……忽而又一個浪花打來，夏晰否再次往回收了收腳。
“海邊？”他說：“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