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辛苦操勞月餘,第一筆工資到帳,林白汐才像枯木逢春一樣活了過來。
滬城沿海,冬季濕冷徹骨,風拍在臉上跟刀割肉似地凜冽。
韓朵在長個子,去年的棉服穿在身上,不是露了一截手腕,就是腋下發緊,再來一件毛衣打底,擡胳膊都嫌費勁。
林白汐交完房租以及物業費,又兌現了和沈清庭的前約,盤算着用剩下的錢先給韓朵添幾件新衣。
周五晚上韓默來探望韓朵,小家夥藏不住事,噼裏啪啦倒豆子似地抖出周末計劃,掰着指頭給他列。
韓默不擅長與小孩交流,大多數時候都是韓朵在講,他在聽,貢獻出耳朵就行,好在小東西自得其樂,并不會因為缺少互動而倍受打擊。
日程表進行到明天下午,韓朵要和林白汐一塊逛商場,購置衣物和生活用品。
韓朵講至興處,從時間到地點,樣樣交代得事無巨細。
韓默眼皮一擡,瞌睡頓時無影無蹤,眸底似有精光流轉。
周六午飯後,林白汐收拾完廚房,照計劃帶着韓朵出門。
最近韓朵手上多了一塊兒童手表,韓默某天送的,有通訊和一鍵報警功能,表芯還裝了追蹤器,由林白汐和韓默共享韓朵的定位。
兩人搭公交去市中心,最末幾站途經曾住過的小區,林白汐透過車窗,一眼望見典雅恢宏的入戶拱門,廊柱、雕花,乃至輪廓線條,無不精細考究,足見造價之高昂。
公交一往直前,拱門瞬息退至視野邊緣,林白汐回過眸,還能憶起初次踏入時的誠惶誠恐,在那間裝修高檔的公寓裏,第一次承歡,第一次動情,從抵觸到淪陷,從毫無保留到嫌隙漸生,心神恍惚間,竟覺這七年像隔了一個世紀那般遙遠。
兩個毫不相幹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結為連理,做盡了世間最親密之事,靈肉相融,骨血交織,若不是傷到極處,林白汐也不會痛定思痛,将韓默強行剝離出自己的生命,寧可傷筋動骨一番,也不願在慢性的折磨中走向崩潰。
韓默的風流多情,就是抵在林白汐心尖上的一把匕首。
他怨韓默朝秦暮楚,恨他獨斷專行,不容抗拒地将自己拖下情海,卻放手棄置不顧,冷眼看他沉浮起落,掙紮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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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嘗了一點甜頭,卻苦了很多年,他回味着那一絲甜,像望梅止渴的旅人,熬過了最苦的日子,最難眠的夜,他的心髒終于變得麻木,對萬事不再抱有期待,無悲無怒,一年年地茍延殘喘,猶如一座活着的孤墳。
由愛生憂,由憂生怖,林白汐斬斷情絲,說到底不過是以自戕的魄力,來逃避刀刀淩遲的蝕骨劇痛。
他以為離開了韓默,一切就将到此為止,然而江山易改,禀性難移,他在韓默身上付盡青春,耗空心血,愛恨嗔癡皆不由已。
明明已經吃夠了苦頭,受夠了罪,但只要這個人追上來,低一下頭,半真半假地說上幾句漂亮話,他便動搖了心志,情難自禁地想要原諒。
可他也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理性與感性同臺對擂,每當理性落了下風,過往受過的傷痛便給他當頭棒喝,将感性的反撲之勢一舉擊潰,打得感性再無招架之力。
他仍然會對韓默心動,所以推開那人的手一次不如一次堅定,分手也像抽刀斷水,不能幹脆利落地劃清界線,反而混日子似地跟他糾纏下去,得過且過。
成年人的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他對現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等于他重新接納了韓默,準備與他摒棄前嫌,同歸于好。
離了韓默,他活得比以前更輕松,但韓默願意多陪他一程,不添亂不添堵,他也沒必要拒人千裏,自己過得舒心就好。
七年前,他接受過韓默的雪中送炭,七年後,他也經得住他的錦上添花,說不定求仁得仁以後,他才能真正地放下,釋懷,與過去和解。
商圈中央百貨林立,公交到站後,林白汐就近選了一家逛。
童裝在百貨四樓,林白汐帶韓朵乘扶梯上行,走一段搭一段,從一樓螺旋升至四樓,兩人剛一抵達,就見斜對角的直梯在同時打開,現出一位儀表不凡的男人,邁着長腿款款走向他們。
“爸爸!”
韓朵驚喜地睜大眼睛,一手牽着林白汐,一手舉過頭頂,朝男人的方向揮舞胳膊。
林白汐只詫異了一瞬,他掃過那塊随手腕左右擺動的電子表,又擡眼望向從容走近自己的韓默,心裏頭就跟明鏡似的,哪能猜不出其中關聯。
“好巧。”
韓默停在他跟前,俯視着興高采烈的韓朵,伸手輕輕掐了下韓朵的臉頰肉,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
“你來這裏幹什麽?”
林白汐神色自若,并未表現出他預想中的驚奇,韓默産生了一剎那的心虛,但依舊鎮定地按照劇本走。
“來給朵朵買點冬裝。”
“你也是的話,就一起吧。”
話音落下,林白汐尚未回答,韓朵就主動牽住了韓默的手,仰着小臉看他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嗯。”
林白汐摸了摸韓朵的頭發,不打算拆穿這出拙劣的偶遇。
三人按順序逛起商鋪,林白汐負責挑,韓朵負責試,就剩下韓默一個大活人,像誤串場次的演員,既登了臺,不能半途而棄,又實在不知正确的臺詞和走位,只能盡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亦步亦趨地跟在林白汐身後,看似不慌不忙,實則手足無措。
“跟這麽緊,看得了衣服嗎?”
林白汐從展示架上取下一件鵝黃色羽絨服,手伸進衣擺捏了捏,試過充盈度又拿起另一件藏青色的,舉在一塊比較。
“和你一起挑,我不會看。”
韓默的視線随着林白汐的動作移動,答得理直氣壯。
林白汐沒什麽反應,他把手臂伸遠些,端詳着兩件同款不同色的羽絨服,口吻自然地問道,“哪件好看?”
“這件吧。”
韓默指了指藏青色那件,補充說,“喜歡可以都買。”
在附近閑晃的導購員耳尖,聞言立馬湊了過去,奉承贊美道,“這款羽絨服是我們的新品,又輕便又保暖,兩種顏色都賣得很俏。”
“您先生對小朋友可真好。”
“先生”二字傳入耳朵,韓默先心口一燙,偷摸着觀察林白汐一會,見他神色平平,沒有要澄清的意圖,喜便像滑坡一般,徹底掩埋了那點忐忑憂慮,如同三九寒天裏一碗熱湯下肚,心肺暖脹,每一個毛孔都超常地熨貼。
韓朵走出試衣間,換上了假兩件的麻花毛衣,拼接圓角的襯衫領,淺駝撞奶油白,慵懶又柔和。
林白汐脫下那件藏青色羽絨服,抱在懷裏,彎腰與韓朵齊平,“很好看,朵朵喜歡嗎?”
導購員引韓朵到試衣鏡前照了下,小家夥瞧着鏡子裏的自己,神情有些躊躇,手輕輕撫過袖口和下擺。
林白汐知道他中意了,便上前遞出羽絨服,“朵朵,試試外套。”
韓朵接過來穿上,在原地轉了一圈,給林白汐展示背面。
“嗯,毛衣和外套都要一件。”
“麻煩你了。”
林白汐對導購員微笑示意,又拍了拍韓朵的背,“去換衣服吧,爸爸在這裏等你。”
到櫃臺結賬的時候,韓默手上已經拎了四五個盒子,林白汐拿出不同店鋪的單據,剛放到櫃臺上,韓默就從皮夾裏抽出一張信用卡,壓在那幾張單子上,往工作人員的手邊一推。
林白汐不搶着買單,低頭摸了摸韓朵的臉,問他今天玩得開不開心。
韓默在收據上洋洋灑灑簽了名,口袋裏“叮”地響起兩聲,與扣款信息一塊到的,還有銀行的彙款提醒,林白汐在半分鐘前給他打了一筆錢,數額不多不少,正好是所購入商品總價的一半。
“不用算這麽清楚。”
韓默摁滅手機,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心情複雜難言,臉色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林白汐背對着他直起腰,面容平和,想了會答道,“那你請我們吃個冰淇淋吧。”
“芒果味的花筒,可以嗎?”
林白汐指了指旁邊一家快餐店,求人的話說得不卑不亢,就像借過,幫忙遞個物品一樣坦然。
韓默從這種平等的交流中嘗出了一絲甜蜜。過去由懸殊地位衍生出的兩段關系,雖然意味着他對林白汐的絕對支配,但切斷了林白汐對他的情感訴求,這種獨裁式的相處模式,就好比只蓄不洩的大壩,他在下游平湖煙雨,歲月靜好,而林白汐在上游激蕩不息,水浪滔天,直到決堤的那一天,他才知道這股洪流是如何猛烈暴虐,滂沱四方。
無論戀愛還是婚姻,都不是一個人的自娛自樂,只有建立起穩定,長久有效的雙向溝通機制,才能疏通矛盾,修補罅隙,在柴米油鹽的瑣碎中掃淨滿地雞毛。
林白汐邁出了第一步,對他有所求,沒什麽比這更讓韓默振奮。
男人毫不猶豫走進了人潮擁擠的快餐店,在他以前從不涉足的地方,為一個劣質奶油打出的冰淇淋,規規矩矩地排隊等號,忍受着周圍人群的渾濁氣息,學語孩童的聒噪吵鬧。
當韓默拿着兩個黃色花筒出現時,林白汐今天第二次産生了一種類似做夢的荒誕感。
韓默把冰淇淋遞給韓朵,又手上剩下的那個給他,拎起放在他們腳邊的購物袋,語氣沒有半點不耐,“走吧,還有什麽想吃的嗎?”
林白汐慢慢回過神,搖了搖頭,跟在韓默身後安靜地品嘗。
走到扶梯口時,韓默突然記起了什麽,邊乘邊轉頭和他說話。
“今年我們的冬裝也做好了,但你換了地址,我就讓他們分開寄,這兩天應該會到。”
“你收到試試,有不合身的可以改。”
從同居的那天起,林白汐的四季衣物都由韓默來選購,他對穿衣只有得體和保暖的基本需求,簡單就能滿足,韓默的審美标準高,也不會挑什麽奇裝異服,林白汐既是無所謂,也沒有資格挑剔,便任由對方按照心意打扮自己。
他搬家時帶走的衣服,全是韓默去年這會更新的。
“不用了,現在的衣服還能穿,我以後可以自己買。”
林白汐一身舊衣,拒絕的話也少了幾分底氣。
“那以後再說,這一次的先穿着。”
這些衣服按他的身材定制,只能改不能退,林白汐知道這一點,所以無法拒收。
他摳着蛋筒的包裝紙,思索片刻後,說,“那我把錢轉給你。”
“不過分期行嗎……”
林白汐抿着嘴,一臉為難的模樣像個被奸商坑害的消費者。
韓默無言以對,他理解林白汐想獨立的心情,又着實不願意和他變得這麽生分,一毛錢也要計較誰欠了誰。
他和林白汐之間唯一存在的一種債,只能是情債。
下了扶梯,韓默轉身面向他。
林白汐糾結一路,手上的甜筒已融化許多,淡黃的奶液從頂端淌下,即将洇進蛋筒邊緣時,被一截舌連着糕體一起卷走。
韓默冷着臉完成了咀嚼和咽下的動作,絲毫不覺得奪食林白汐的甜筒可恥。
平滑的坡面突兀地塌下一塊,林白汐握着蛋筒,盯着那處凹陷發愣,又聽韓默一本正經地提議道,“請我吃飯吧。”
“我給你買衣服,你請我吃飯。”
韓默完整地重複一遍,覆上林白汐的手握住甜筒,在他舔過的地方咬了一口。
解釋一下,韓默會給林白汐買衣服,但沒有給韓朵買的習慣,以前都是給林白汐錢,讓他自己去買。
先讓韓默開心幾天吧